许家跟大多数工人家庭一样,安守着清贫,却也心满意足。
所有人住的房子一样,连身上的衣服都像是统一定制。多数人身上的衣服都补着或精致或精糙的补丁,谁也别嫌弃谁。
可孩子一长大,大人们便添心病了。
厂里的规模越来越大,排屋也越建越多,可怎么也赶不上人口的增长速度。
以前一男一女两个青工结婚,厂里分配一前一后两间屋,住房绰绰有余。
几年过去,小两口迅速繁衍成一大家子,两间屋子就显得太拥挤啦。
等到孩子们长大,要结婚成家的时候,住房便成了老大难问题。
为了住房,兄弟反目,父子成仇的事每天都在上演,大家都司空见惯,并不以为然。
对于许家来说,儿子要想脱单,除了住房,还有一个身份问题。
大集体在厂里属于二等公民,再有通天的本事,也不会有升迁的机会。换句话说,小队长已经是许华职场生涯的天花板。
一晃几年过去,许华已经混成了大龄青年。他性情豪爽,为人仗义。只要别人开口,身上的最后一毛钱都会掏出来。如此,工作几年时间,竟一分钱也没攒下。
许妈妈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苦口婆心地劝儿子存钱娶媳妇,许华却不以为然,事后照样我行我素。
许妈妈嘴上说不再管儿子的闲事,私下里,却到处托人替儿子介绍对象。
接连几次相亲失败,许妈妈好不沮丧。
儿子长得英俊帅气,精明能干,咋就没有姑娘喜欢呢?
媒人实话实说,“现在的姑娘要求的是三转一响,六十五条腿。以你们家的条件,就是有也没地方放,谁家姑娘能看上。还有,你儿子大集体的身份也是硬伤。”
许妈妈再三央求,媒婆只得说,“你儿子想要找对象,其实也不难,只看你们家愿不愿意降下条件。”
许妈妈咬了咬牙,“丑点就丑点吧,只要是母的就行。”
媒人却说,“你儿子的条件,在城里不好找对象,在农村却是抢手货。要不,我替你介绍几个农村姑娘看看。”
许妈妈却躇踌了,女方是农村人,结了婚户口迁不过来,将来孩子生下来,在厂里落不了户,只能随母。也就是说,找一个农村媳妇,孙子便永远是农民身份
不是她歧视农村人,农村实在是太苦了啊。她再糊涂,也不能让儿子跳这火坑。
就这样高不成低不就,许华的婚事就耽搁了下来。
让许妈妈焦虑的是,大儿子的事还没着落,二儿子许伟马上就高中毕业,小儿子许宁也上初三了,过不了两年,又要面临工作和婚姻问题。
原以为儿子长大,她的苦日子就到头了,没想到,竟比孩子们小的时候还让人操心。
有时候,许妈妈会悲哀地想,要是大儿子找不到媳妇,二儿子恐怕也只能打光棍了。紧接着又是三儿子,这样的日子,想想就让人抓狂。
梁厂长在正月初四这天来他们家做客,跟儿子勾肩搭背地喝酒,重新让她看到了生活的希望。
跟梁厂长搭上关系,儿子转成正式工便有了希望。要是能再分一间房,简直就叫圆满。
今天早上,儿子装扮一新出门,她心里不由得诧异。儿子一向不修边幅,什么时候打扮起自己来了。
隔壁胖婶误会许华要去相亲,她嘴上说,谁会要他,心里却乐开了花。
她从箱子里找出肉票,想想又放了回去。
今天才初八,才吃过肉没两天呢,还是忍忍吧。等儿子把姑娘带回来,再割肉不迟。
她提上竹篮,喜滋滋地出门去买菜。
肉可以不吃,蔬菜却不能少。男人是车工,每天在车床上工作八个小时,够辛苦了,她得做点好吃的慰劳他。
走到路上,她突然发现,所有人都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她。
她走到球场坝,实在是忍不住了,才拖了一个人问,“张师傅,是不是我家老许出事了,你们这么看着我,怪渗人的。”
张师傅此时看她的目光已经带着怜悯,“你还不知道吧,你儿子许华,被厂里开除了。”
如五雷轰顶,把许妈妈炸得外焦里嫩。
她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半晌才说,“张师傅,你会不会是弄错了?”
张师傅摇了摇头,“厂办已经下了通知,全厂都传遍了,就你一个人不知道吧。”
许妈妈怔立当场,嘴里却喃喃地说,“不可能,肯定是你们弄错了,初四那天,梁厂长还在我们家喝酒呢。许华又没犯法,怎么可能被厂里开除。”
张师傅叹了一口气说,“快别提梁厂长去你们家喝酒的事了,千不该,万不该,许华一大集体的工人,掺和什么大人物的事情。这下可好,连工作都丢了……”
许妈妈失魂落魄,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家里的。
中午许师傅回家吃饭,见儿子不在,嘴里不由得嘟囔了一句,“这臭小子,等他回来,老子打断他的狗腿。”
许妈妈忍了半天的眼泪终于“唰”地流了满面,“老许,咱儿子的工作,真丢啦?”
许师傅一脸木然地点了点头,“厂办下的通知,停职察看,跟开除也差不多。”
许妈妈不解,“停职察看是啥意思,快说来听听。”
许师傅嗡声嗡气地说,“停职察看,就是不让上班,但还没有除名。通知上还说,以观后效。我看啦,厂里并没有一杆子把人打死,还是给儿子留了机会的。等他回来,好好劝劝他,让他赶紧承认错误,说不定,厂里看他态度好,还能让他回去上班。”
“那就好,那就好!”
许妈妈松了一口气,“老许啊,别在家里呆着了,快去把儿子叫回来,让他去厂里承认错误吧。”
许师傅疲惫地说,“我去基建连看过了,他今天压根就没有上班,你让我上哪儿找去。”
一听说儿子没有上班,许妈妈这才想起,儿子早上穿着新工作服呢,怎么可能去工地上班。
她急得声音都变了,“儿子到底知不知道他被厂里处分的事啊?”
许师傅半晌才说,“听人说,他早上就被何厂长叫去训话了……这小子性子死倔,肯定惹恼了何厂长,这才惹来泼天大祸。”
许妈妈怔怔地说,“咱儿子一向老实,凭白无故被何厂长训斥,他年轻不懂事,冲撞了何厂长也是有的。你是厂里的老师傅了,跟车间主任说说,让他们出面,替儿子说几句好话,兴许,这事就过去了。”
“唉,事情要是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就好了。还是等儿子回来,把情况问清楚了再说吧。”
许妈妈无心煮饭,两个儿子回来后,一家四口煮了点面条,草草安慰了下饥肠辘辘的肠胃,中午饭就算是解决了。
吃过饭,许师傅无心上班,请了假在家里等儿子。两个儿子懂事,也在家候着。
直到傍晚,许华也没有回来。
一家人的心都揪紧了,难道,许华已经出了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