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有一些不愉快的小插曲,却并不影响白家老爷子葬礼的继续进行。
撤下酒席,便开始下一道程序,出殡。
老爷子唯一的儿子白明堂早死在矿井下,长孙白威不在,小孙子白威便充当了孝子的角色。
老爷子没有女儿,唯一的儿媳妇又改嫁。没有人哭丧,葬礼便显得有些程式化。
所有来宾,包括白家久未走动的亲戚,都在称颂白娟的仁义,哪怕最挑剔的白家姑妈,都把嘴闭得紧紧的,没挑葬礼的一丝毛病。
白娟只是白家的养女,能让老爷子走得如此风光隆重,有人再站出来挑礼,肯定会被人指责。
孝子白冰披麻带孝,摔碎瓦盆,拿起道士递给他的一个引魂幡走出院子,出殡仪式便开始了。
陈慧和白娟一脸肃穆地尾随其后,负责沿途散发纸钱的街邻和乐队赶紧跟了上去。
八个汉子早准备好抬杠,此时发一声喊,便抬起了棺椁。
按照屏山的习俗,送葬的队伍每到一个路口,孝子们都必须对着棺椁下跪,否则,抬棺的人便不肯继续往前走。
这一次白家送葬,却意外地打破了这个习俗。
也许是天气太热,抑或是不愿意让主家为难。
抬棺的几个汉子健步如飞,很快就把送葬队伍远远地甩在后面。
这么一来,年老体衰的人便有些跟不上了。
有人咬着牙,小声诅咒,“跑这么快干吗,赶着去投胎吗?”
虽然抱怨,所有人还是加快了脚步。
转眼间,墓地已经出现在人们面前。
早有人挖好墓穴,一声号令,棺椁已经稳稳地放了进去。
接下来进行的环节是,打开棺椁,亲属最后一次瞻仰死者的遗容。
正要合棺,一个人影已经扑到墓穴前,大放悲声。
“爷爷,我来晚了。”
众人定睛一看,这才发现,来人竟是消失已久的白家长孙白威。
白娟又惊又喜,惊的是,大哥这个时候出现,实在是太令人感到意外了。喜的是,大哥终究还是能来送爷爷最后一程,不留任何遗撼。
大哥是白家的长孙,老爹不在了,爷爷便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当年他离开后,老爷子虽没说什么,却明显消瘦了一截。
很显然,大哥的离开,对老爷子的打击还是挺大的。
她不知道这几年大哥到底经历了什么,不过,从大哥的衣着上看,并没有一丝落魄的迹象。
正迟疑要不要上前扶起大哥,陈慧已经上前拉起了他。
“儿子,这几年你去哪儿了,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
白威满心满眼里全是悔恨,根本就没听清娘的问话,还在不停地自责。
“爷爷,你一直盼着我功成名就,光宗耀祖,为什么还没等到这一天,就走了呢?”
白娟走到他面前,一脸沉痛,“大哥,节哀顺便吧。爷爷是高血压,又不肯吃药控制……我们已经尽力了,你就别再难过了。”
白威几乎失去了理智 ,“你们尽力了,我却留下了终生的遗撼啊。”
“所有错过的,都会遗撼。如果你当初不离开家,离开屏山,恐怕又会是另一种遗撼吧。”
白娟的声音几近耳语,“大哥,人死不能复生,你还是想开一点吧。爷爷能免受病痛的折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一种解脱。”
白威吃惊地看着她,“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爷爷是中风,就是抢救过来,也会瘫痪,生活不能自理,吞咽困难,语言阻碍。对于爷爷这种要强了一辈子的人来说,无疑是一种折磨。”
白威更吃惊了,“为什么会这样?”
白娟一脸冷凛,“生老病死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除了接受,谁也无法改变。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过好生命中的每一天。”
她很快就换了一个话题,“今天安葬爷爷,你就赶回来了,这么巧?”
白威当年因为涉嫌吴有财家纵火案丢了工作,加上情场失意,心灰意冷,便去外地投奔了战友。
战友家在沿海一带,那里正在热火朝天地大搞经济建设,白威一去,很快就在一家机砖厂找了一份工作。
他发誓不混出个人样不回家,可到底要达到什么样的程度才算是混出人样,他心里却一点数没有。
白天忙碌,到了夜晚,他还是无数次想起自己的家乡和自己可爱的姑娘。
他写过无数封信,却一封也没有发出去。
他现在只是制砖车间一个小小的车间主任,离他的目标差距太远。他只想埋头苦干,不想惊动任何人。
他没有家室,每天吃住在厂里,加上人老实肯干,自然深得老板器重。
听说厂里新增生产线的设备是从邻水县订购的,他心底最柔-软的一个地方突然被触动了。
邻水县到屏山县只有短短的几十公里,坐班车一个多小时就到了。
他想也没想,就向老板提出,他要亲自到邻水县,考察这一套制砖设备。
他是制砖车间的主任,考察新上马的设备,也是题中应有之义。老板略一思忖,便答应了。
从邻水机械厂出来,住进招待所,他才发觉,自己面临一个两难地选择。
回家,如果有人问起他这两年混得怎么样,他能告诉对方,他只是一个私营砖厂的中层管理人员么。可要是不回去,他似乎又有点做不到。
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留下千古佳话。可他只是个普通人,有普通人的七情六欲。这次争着到邻水看设备,不就是为了回家看看么。
他就这么痛苦地纠结到深夜,才昏昏沉沉地睡去。
朦胧中,他却赫然发现,爷爷满脸是血地朝他走过来,还朝着他大声说,
“臭小子,都到家门口了,你都不肯回来看我最后一眼,真要让我死不瞑目啊。”
他蓦地一惊,顿时醒了。
无疑,这是一场噩梦。只是,这个梦太真实了,到现在,他还能回忆起梦中的每一个细节。
想到梦中老爷子说最后一面和死不瞑目,他心里顿时涌起一阵不详的预感。
难道,爷爷出事了?
没有任何犹豫,第二天一早,他便坐上头一班车来到屏山。
回到青龙场,却意外地发现,街上出奇的冷清,连小卖部都关门歇业了。
来到自家院门前,看到街上一字排开的桌子和院门口糊着的白纸,他的腿一软,差点瘫在地上。
看来,家里是真出事了。
走进院子,发现奶奶一个人木然地坐在那里,他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紧张地说,
“奶,咱们家出啥事了?”
老太太抬起一双浑浊的眼睛,似是怀疑自己的眼花了,抑或是出现了幻觉。
等到白威摇晃着她的手说,“奶奶,你怎么啦,不认识我了?我是你大孙子白威啊。”
“你这个混球,咋这个时候才回来呀?”
老太太怔了一下,才抱住他失声痛哭起来。
“你回来晚了,再也看不到你爷爷了。”
白威这个时候才发现,堂屋正中还端端正正地摆着一张放大的爷爷的黑白照片。
他做的梦竟是真的,爷爷是真的过世了。
白威倾刻间已经泪流满面,“奶,快告诉我,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爷爷为什么会走?”
老太太吃力地嚅动着嘴唇,半晌才说,“我到灶房做饭,老头子就晕倒了,医生说是中风,做了手术,又进了重症监护室,可他,还是走了。扔下我一个了,他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