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陪伴在冬妮身旁。
冬妮痛呼出声时,我握着她的手,在冬妮的耳边沉声说:“冬妮。我在你身边。”
陆浩仁不是妇产科医生,也不是孩子的父亲,自然不能跟随进产房。冬妮的情况不容乐观,他守在产房外,隔着一道玻璃门,担忧的观望。
医生换了一副干净的手套,对我叹气:“你太太这个情况,一般我们是要剖腹的。不过她肝脏衰竭,肾脏衰竭,剖腹等于要她的命。孩子倒没什么,不过这孩子生下来了,你太太也就凶多吉少了。我现在也只能尽力而为。”
我一阵沉默,随即低头亲了亲冬妮的侧脸:“无论如何,请保住她。”
这样的生死离别,医生每天都见过数次,早已有了免疫力。他耸耸肩,一切按照手术流程继续。我坐在冬妮身边,敛着眼,表情没什么,手也是在颤的。他抬头看了一眼玻璃门外,陆浩仁的身影却不在了。
我有一点惊愕,若不是出了什么大事,陆浩仁绝对不会在这样的关头离开产房。不知怎的,我的心底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冬妮陷入了短暂的昏迷,医生摊手:“这样更好。醒着不是更疼。我们还是决定剖腹。刘先生,你也知道,你太太的血型属于RH阴性,非常罕见,医院的库存比较缺少这个血型。我们向别家医院通电话了,希望不会出现可怕的情况。”
我眨了一下眼:“不怕,我也是RH阴性。她出事就抽我的血。”
他拨了拨冬妮粘在额头的乱发,却看到陆浩仁满面焦虑的回到病房前。陆浩仁见到我,对他招招手,做了一个‘出来’的动作。我回头。冬妮没有知觉。
他轻轻放开冬妮的手,拉开帘子,走出产房。
陆浩仁一见我,大声呼喝起来:“邬倩倩来了。她好像出事了,是救护车送来的,来的时候病床上全是血,直捂着肚子。”
我面色猝的一变:“她出了什么事?她的预产期不是这个时候,怎么进来了?”
陆浩仁也觉得奇怪,摇摇头:“我不知道,阿不陪在她身边,不过脸都绿了。我一问才知道那小子怕血。这时候估计已经推进产房里,准备催生了。”
他顿了顿,眯起眼睛看我:“邬倩倩有阿不陪着。冬妮需要你。”
我淡淡道:“我知道。”他靠在玻璃门外,望着天花板的图案,眸子看不出端倪。
我闭了闭眼,还是道:“我不放心。我得去看看她。”
陆浩仁脸色一变,猛然喝道:“你有没有良心,我妹妹在给你生孩子!你在这个时候去看别的女人生别人的孩子,我,你不能这么残忍!”
我突然睁眼看陆浩仁,只一眼,陆浩仁却说不出话了。那种眼神,不是理智的人该有的眼神。他明白,没什么能阻止我。
我指着产房里:“冬妮如果醒了,就叫我。有任何问题,也可以叫我。”
他话说得很慢,斩钉截铁。
我沿着走廊,问了护士,找到了大楼另一边的产房。陆浩仁并无夸大其词,阿不的脸色真的不太好看。原来阿不见到一点血没事,见到大量的血就会恶心眩晕。
我走到阿不身边,沉声问:“怎么回事?邬倩倩怎么样了?”
阿不忍着不吐,狠狠地瞪我:“医生说倩倩身体结构车祸之后不稳定,孩子胎位本来就不是很稳固。这回被洛森那个杀千刀的这么撞,恐怕……”
阿不把脸埋在手掌中,颓废的呢喃:“我就是信错了愚小娴。我还以为她会有改变……我信错她了。”
我心里一阵抽紧,道:“别说孩子,医生有没有说邬倩倩怎么样?危险吗?”
阿不只是摇头。
我走到产房外,跟冬妮那里不同,没有哭喊,没有痛呼,安静得让他越发的不安。房间里隐隐约约的身影,和床上纤细的人。我近乎要怀疑,邬倩倩同样也晕了。
阿不站了起来,对我道:“我真担心倩倩。我去外国了,谁来照顾她。”
我一愣:“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你去外国做什么?”
阿不也是一愣,正要开口,却看见了我无名指上的戒指。他强自笑道:“我远房亲戚挂了,留了一笔遗产给我,我去外国处理一下。听说闹了官司,不知道要多久。之前不知道邬倩倩会出事,签证机票都一早办了,就一小时后的飞机。”
阿不苦笑:“看来是走不成了。”
我的声音有些涩然,晕黄的灯光在他的脸上忽明忽灭:“你去吧。这两天我帮你看着她。也帮你看着孩子。”
阿不打量我。邬倩倩没有说错,他的确是各方面都很好的人。
如果说有什么缺陷,那就是你永远不会知道我在想些什么。
阿不想,登陆日期不能改,他去外国两天,两天后立刻回来,并不会耽误什么。
这样想着,再看眼前的我,阿不不禁问道:“产房里的女人,你爱过她么?”
我不作答。他似乎是陷入了沉思,许久之后才沙哑的道:“那么你呢,你爱她么?”
阿不张嘴。他很想说肯定地答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就在邬倩倩进行急救的同时,他们竟然对这样一个不难回答问题,束手无策。
阿不尴尬的轻咳:“总之我明天就会联系她们,最好母女平安。要是少了一根汗毛,我为你是问。”
我点头,目光锁在急救室里的人影,没有丝毫撼动。
……
冬妮是疼醒的。
她睁开眼睛的时候,陆浩仁在身旁,一半兴奋一半凄凉:“冬妮,孩子出世了,是个小丫头。跟你挺像的,不过轮廓上大致还是像我,推去婴儿房了。”
他没说的是,冬妮生产时大血崩,医生护士的神情已然换伤了一贯的节哀顺变。陆浩仁托人去把我找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过来。
他宁愿在这样的时分陪伴别人,留下生死未卜的冬妮。陆浩仁心里忽然燃起一种说不清的恨意。
冬妮惨白着脸,笑了笑,伸手却扑了个空。
她的笑容僵硬了,所有疼痛被放大:“我呢?我呢!他怎么不在!”
陆浩仁一怔,神色里有片刻的怜悯。
他很快藏好这一抹怜悯,道:“我去婴儿房看宝宝了,一会就回来。”
冬妮呆呆的躺着,抓着陆浩仁的手,过了很久,突然道:“哥。你骗我。他一定是知道了。”
陆浩仁叹气:“知道什么了,你别瞎想。”
冬妮却像小时候一样,也不知道是不是回光返照,痛哭起来:“你骗人,你骗我。他明明知道了。如果他不是知道了他怎么会不在我身边。我答应过我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陪在我身边的。他答应我的是从来都能做到的!”
陆浩仁惊慌的唤了一声:“冬妮!”
冬妮失了魂一般,却安静了。
产房的门轻轻推开,我走进来。
冬妮瘦得厉害,眼眶发红,看的他心中越加愧疚,正想开口说点什么,冬妮却盯着我,面色越来越白:“你是不是都知道了?所以你才走。”
我皱起眉头。
冬妮不等我回答。也许疼痛让她患得患失。
她一脸的眼泪:“我就知道。要不是你知道了,你怎么会走。你一定恨我了对不对,你一定恨死我了对不对!”
“冬妮。”我轻声道。他这样的语气,向来最是安抚。
冬妮却充耳不闻:“可我喜欢你是真的,别人不清楚,你还不懂吗?都是她,自从她醒过来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她哭的很厉害,整个身子都在颤抖着,谁也按不住,眼泪绝了堤一般:“那时候是那时候,现在是现在,十年来……我没一天睡好过,爸爸已经找回她了。她认祖归宗了,这报应也该够了!我……我只剩下你了。”
我的眸光越来越沉。
冬妮哽咽着:“我能为你生孩子,死我也愿意。我真可以什么都不要,只要你。没有你我活不下去。我,你别生我的气,你从来不生我的气的……”
我的声音轻柔的前所未有,他缓缓道:“对,我是知道了,不过我想亲口听你说。冬妮,你亲口对我说。”
冬妮像是抓到了一点希望,颤抖着道:“我那时候不懂事,真的。我没想那么多,我听说爸爸在外面还有一个女儿。后来发现就是邬倩倩。我多喜欢你……可是你从来不理我。连爸爸她也要跟我抢,我就一时糊涂撞了她。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
冬妮伸出手,想要递给我:“你看,她现在不是好好的,什么事都没有。”
好好的。在急救室里,满床血迹。这样的,什么事都没有。
整个病房里,像死一样的寂静。陆浩仁也没想到事情会这样急转直下,一时间呆愣。
好半响,我才平静的开口:“原来,倩倩,是你撞的。”
他甚至平静的露出一个微笑,笑着笑着眼睛里渐渐有了水光,盛不住,就渗出了眼眶。
冬妮愣了。
我看了冬妮一眼。冬妮觉得自己的心跳停止了。
那不是看仇人的目光,甚至没有任何恨意,却也没有任何暖意。那是看陌生人的目光。一个彻彻底底的陌生人。
陆浩仁站起来,他的脸色不好看:“我,十年前冬妮才多大。她那个时候不懂事。”
我面颊有淡淡的水光。
他低沉的声音里带着异样的执著,盯着陆浩仁,轻轻说:“陆浩仁,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十年前没有那场车祸。如果那一刻能重来,我们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他闭上眼,又笑起来,笑着流泪:“我常常会做梦。梦见她没有出车祸,我在厨房里煮粥,她就在旁边唱歌,一边唱歌一边剁蒜。跟真的一样。”
……
冬妮死了。
血崩本来就是孕妇最大死因之一,更何况冬妮身体功能全部坏损,死亡是迟早的事情。
她异常的平静,甚至还对陆浩仁道:“哥,我能不能去看一眼我跟我的女儿。”
陆浩仁叹气:“你别动弹,我抱进来给你看。”
冬妮却倔强得很:“不要。我要走去看。你别跟着我,我就要自己走过去。我知道我快死了,就当我的最后一个心愿吧。”
陆浩仁什么都没再说。冬妮缓缓地走到婴儿房,房间里只有三四个小婴儿,两个男婴,两个女婴。很快她看见了自己的孩子,胖嘟嘟的,紧紧地闭着眼,甜甜的睡觉。
冬妮虚弱笑了笑,对一旁的护士道:“孩子很可爱吧。”
护士是新来的实习生,友好的‘噢’了一声,继续替男婴换纸尿片。
冬妮把视线转到了另一个女婴身上。小小的婴儿,比别的婴儿小,皮肤特别白净,睫毛也很长。
她微睁着眼睛,眼眸的琥珀色却可怕的熟悉。
冬妮眯起眼,婴儿牌的母亲,赫然是‘邬倩倩’三个字。
那个女人怎么会有孩子!是谁的孩子,是我的孩子吗!
冬妮听见自己的声音:“这个小婴儿怎么这么小。”
小护士回头,笑了笑:“这是早产婴儿,刚刚出生没多久,妈妈还在昏迷呢。爸爸就在外头守着,寸步不离的。不过我听主任说,这个婴儿情况不太好,能不能完好成长就看这几天。希望没事吧,这女婴可漂亮了,而且特别的乖巧,不哭不闹的,给奶就吃,乖乖的像小猫。”
冬妮紧握双拳。护士转头的一刹那,她做了人生最后一件事。
她悄然无息的把眼前胖嘟嘟小婴儿的挂牌,跟邬倩倩的牌子,调换过来。
冬妮伸手,轻轻抚摸自己宝宝的脸蛋。“孩子……”
她用温柔得能融化海洋的声音:“我恨我了。你跟着他,他不会对你好的。我送你一个完整的家庭。你有好妈妈……也许还会有一个爸爸。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份,礼物。”
冬妮低头,亲了亲自己的女儿。
一旁,邬倩倩的宝宝忽然踢动起来,似乎什么让她不开心了。冬妮却冷冷看了一眼。
她的世界很快成为一片黑暗,从此再没有光明。而她自以为完美的事情,却一览无遗的被陆浩仁全数看去。
窗外,夜深了,北京飘起最后一场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