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倩倩对于复健很配合。
复健师一手握住她的关节，缓慢的活动直到引发疼痛。这样一天重复三四次，由短到长，每一次到最后邬倩倩都大汗淋漓，却很少埋怨。
这期间我来过几次。他隔着玻璃往里看，却不进去。
等到稍微有进展了，邬倩倩就要自己折腾自己。抬手伸脚，屈伸转动，站起行走。三岁小孩子都应付自如的举动，她却做得颇为吃力。复健师也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了一堆拉绳之类的东西，直把邬倩倩累的面无血色。
她还是不抱怨，最多也就是苦笑着说：“我真倒霉。不过为了能快点好起来，我会加油的。”
快一点好起来才能跟我并肩而走，邬倩倩可不想成为我的累赘。
陆浩仁刚刚做完胆囊炎的手术，被我叫住了。走廊尽头的窗帘坠着，逆光而站的我，胸口别的领带夹闪闪发光。
他犹豫了一瞬，还是问：“她怎么样了？”
陆浩仁也做出深思熟虑的样子，模仿我的深沉：“不怎么样。我们没有人敢告诉她时间过了十年。你知道对女人来说，十年是无比可怕的。更何况还是流失的十年。”
我皱起眉头：“这不是长久之计。”他拉开窗帘，窗外是蓝天白云：“我来和她谈。”
我向窗外看去。
陆浩仁笑着说：“五点半。这个时候她应该在草坪上锻炼行走。”
他又望着我的目光笑：“别试验了，你从这里的窗户是看不到的。”
草坪是协和医院的公用草坪，人比较杂。有一块巨大的黑色大理石，比人高出半米。邬倩倩扶着墙壁，一点一点地，跟蜗牛一样的联系走路。周围不懂事的小朋友指指点点，她强迫自己视而不见。
我锃亮的黑色皮鞋出现在眼前，邬倩倩眼睛一亮，甜甜的唤了一声：“我。”
她见我没什么表情，很想逗他开心，就故意柔柔的说：“怎么才来看我，我想你了。”
我的神色却一下子冷了，沉默着不说话。有个皮球在地上滚，滚到邬倩倩脚边。
她瞪着那绿油油的皮球，握紧手，努力弯腰捡了起来。三四岁的小男孩跑了过来，欢欢喜喜的接住，喊了一声：“谢谢你，漂亮的阿姨！”
他的声音是儿童一贯的清脆；却把邬倩倩说愣了。阿姨？
她怔怔的站在夕阳下，想到每一次问起时间，医生护士们的支支吾吾，心中顿时凉了大半。邬倩倩转头看我。我眼色很沉，看着她，似乎在观察她的表情。
于是邬倩倩缓缓的，慢慢的走道喷水池前。水里倒映着一个憔悴的女人的脸。
怎么看都绝对不是二十二岁了。
邬倩倩好半响没有说话，最后才不确定的问：“我，我昏睡了多久？”
我垂着眼，语气平淡：“十年三个月零六天。”
邬倩倩扑哧笑了：“原来那么久。十年……十年。我真是睡了太久了。”
淡金色的晚阳倒映在她的眼睛，明亮的琥珀一闪一闪。邬倩倩张了张手指，似乎像碰一下水中的倒影，最终却还是收回手。
她露出笑容，渡到我身前，隔的很近很近：“对不起，让你守候了十年。我，这十年你一定过得很辛苦吧。不过现在我醒了。我答应你，我一定会陪你一辈子。”
我陷入了为时几秒的缄默，才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倩倩，我不需要了。”
……
如果用智商去衡量我，那他绝对是名列前茅的。可相比邬倩倩文理都好，我明显偏理。
他解题很快，而且对数字极有天分，几何，高等概率，高等微积分这些魔鬼课程，我全不当一回事。他在班里有绰号，就是‘计算器’。一般这样的孩子，老师也喜欢，久而久之我也觉得自己飘飘然了。
就是语文历史政治这些长篇大论的东西，我不愿意碰。
高中时光，一到下课自然而然的，男生站一堆，女生站一堆，外加谈恋爱的抱成一堆。
我沉着脸看自己的历史试卷，比数学不知道低了多少百分比。
一旁的梁非凡推了推他：“你小子。数学天才有什么用，历史一课挂了也不行啊。还是我机灵。”说着沾沾自喜的甩了甩手中的试卷。
我嗤之以鼻：“你就是买通别人，临考抄袭，算什么本事。更何况你抄了还这个分，简直是浪费钱。”梁非凡挠挠头：“他本来也没考好的哪里去。你以为买通别人那么容易？”我若有所思：“要抄就要抄最厉害的那个。全班历史分数最高的不外乎是郑代表。”梁非凡笑了起来：“瞧你叫的。还‘郑代表’，你不也是‘刘代表’吗？你们代表班级参加这个比赛，那个比赛，交情肯定不浅。要抄你就说一声，需要叫的这么见外？”我的脸一下子沉了。他对邬倩倩是很尊重的，从不拿她开玩笑。他眼睛阴沉着，正要说话，梁非凡忽然大声说：“郑代表，刘代表想抄你历史卷子！”邬倩倩跟朋友从班里走出来，被梁非凡大声嚷嚷叫住。我抬头，她看着他微笑，一贯的友好有礼貌。我也回了一个友好的微笑，一点破绽不露。他很认真地说：“那是梁非凡说的，那不是我的意思。”邬倩倩走到他们身边，也很认真地说：“我不打算拒绝。”我眯着眼睛：“你说真的？”邬倩倩点点头，唇角扬着，笑起来有两个酒窝：“真的。不过我得看你的数学卷子。”我也挑起嘴角，慢慢的，慢慢的勾勒了一个笑：“成交。”然后他不忘有意无意的加一句：“你笑起来真好看。很像向日葵。”不知道是不是阳光，邬倩倩的脸显得有一点红。……北京，和平大道。山腰的别墅走意大利风，简洁但是奢华。我自己有公司，还是行政总裁，住的地方自然数一数二。别墅后不远是高尔夫球场，以及大片的梧桐林，景色优美。北京房价越炒越高，我眼疾手快，当机立断在年前买了别墅，几乎是坐等增值。赵冬妮笑着说过：“这样的房子。让人总觉得自己是公主，生活在天堂里。”我看她，也微笑：“天堂都是人造出来的。”这一刻赵冬妮半躺在深褐色的沙发上，好似在看自己的文件。她是近几年发展很快的律师，已经小有名气，相信用不了多久就能开自己的事务所。赵冬妮盯着手里的文件，却有一点不耐烦。半响还是把文件放下，拿起茶几上我的皮夹。我走的时候只带了车钥匙和现钞。她翻开皮夹。整整齐齐，排列有序，一丝不苟，跟我的人一般。右侧放了一排信用卡贵宾卡，左侧是他们两个人的合照。那是在冬天维也纳的小船上，赵冬妮穿着米兰时装展的黑色风衣，头发微卷，漂亮大方。她亲着我的脸，一只手高举手机自拍。我对镜头微笑，不温不火，平平淡淡，没什么异常。赵冬妮会心一笑，多看了几眼，忽然心血来潮，想把照片拿出来。她抽出照片，正准备亲几下，却看到照片后面还存放了另一张小照片。看样子有些年头了，边角已经泛黄。那好像是南方小高中的树荫大道，有两个人并肩站着。我，邬倩倩。那时候我还是高中生，帅气的整了个黄色头发，一副痞样。邬倩倩则梳着几肩发。赵冬妮手一颤，自己和我的合照掉在了地上。……陆浩仁在医院里，又做了一场手术。这一次是肝脏移植，他花了不少精神，很是疲累。他刚坐下倒了杯热茶，赵冬妮却把门把拧开了。陆浩仁斜眼看她：“虽然你是我妹妹，也请你尊重我在工作。更何况大白天你一个律师不上班，来医院做什么？”赵冬希说：“我要见我。”斩钉截铁的五个字。陆浩仁叹了口气，脱下白大褂披在赵冬妮身上，叹道：“医院里空调冷，你小心动着。到时候我吃不了兜着走。”说着拉着赵冬妮的腕子。两个人到草坪上，太阳都落得差不多了，只留余辉。我跟邬倩倩站在角落里，挨得很近，几乎没有距离。陆浩仁刚要开口，赵冬妮就一下子跑过去，狠狠把我的肩膀转了过来。她原本满腔怒火，却一下子愣住了。我右脸有一个巴掌印，不大，却很清晰。他面无表情，见到赵冬妮微笑了一下。赵冬妮觉得没有那么愤怒了，反倒关心起来：“你怎么了？”我伸手摸摸自己的右脸，还是微笑：“没什么。”他淡淡道：“我说了我和你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