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澈的泪滴下,落在青石板上,晕开又晕开,缓缓变成极薄的水花。
那水花映了天边日落红霞,她似乎从中看见了整个荆州。
轻舟缓缓划入化龙浦时夜色已至,舟前挂的明灯映在水面,黑色的水中尽是神秘,星子零落在天空,总是映不到浦里,唯有两岸嶙峋高耸奇异的山岩石洞突兀现于人眼,再观望泛起波澜的层层后水,虽有灯火衬着,却更为空浮的虚,不见底的深。未知的诡谲让玉青佛喘不过气。
药童棹舟行进水天一线的涧中,不远处的石洞似有微弱的火光,聂思川皱眉,挨近玉青佛,轻声说:“我们去洞中看看,别怕,跟紧我便好。”
她点头,抓上他袖口,随他轻功踏上洞口的岩,药童便收了棹,将舟停于近洞的岸,灭了灯火。
刹那间化龙浦陷入无垠的黑暗,星子空远,未待到月出时,点点碎光浸入河汉,又像多只眼瞳,在静谧时俯瞰着人间。
进洞去一路多有怪石,亦有寒石着露,一声一声滴在岩上,发出清晰的音,更为渗人,聂思川拉住她的手,将她护在身侧,携她慢慢向洞深处走去。
那岩路蜿蜒多变,却只是一条,未经过任何岔口,充斥着奇异的香,愈往前,那香味便更为浓重,玉青佛皱眉,捂住口鼻,抬步间却踩到什么东西,她定睛看去,是一枚玉髓,在暗处发出凉薄的白光。
她弯身捡了来,却看清那上面盛莲的刻纹中赫然刻着的“玉”字,她心脏骤然一停,浑身的血液仿佛倒流——是玉家的家主令。
聂思川察觉出她的不对劲,侧眸看到白玉髓时,也身形一滞,抬眸望向前方将近的火光,轻搂她肩头快速前行。
窒息气氛随异香蔓延在两人中间,火光尽头,亦不知是死是生。
化龙浦对玉青佛来说并不陌生,这里与十一楼只隔鹃山,往日里常与宗极来此,春时赏花,夏日观水,秋季寻雁,冬天,便行于冰上,望巍巍空寂远山。
她曾听闻宗极在化龙浦有一毒洞,由万种奇花毒卉铺成,也听说十一楼三毒:惊夏、悻秋、冬悼春皆由此处炼成。只是以往从未想过,这毒洞会与她扯上半分关系,便从未在意。
可如今循着光源入洞,她看见那满洞枯萎衰败的花时竟是心惊,目光流转又望见那洞中笼着雾气的血池,又是浑身一颤。
万种世间难见的杂乱枯枝碎花,血红色池中浸泡的那抹熟悉的身影已是单薄至极,她发疯地向那血池跑去,喊了声:“恒儿!”
她将他捞出抱在怀里,又看见他双手的手腕上都带了刀痕,精准地割向青色静脉,仍在不断渗着血,她颤抖着撕下青色衣袂,紧紧地缠上那几处伤,为他止血。
玉有恒似是感受到痛意,微微睁眼,面露痛苦之色,苍白嘴唇微动,用尽全身力气,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她看懂他口型,他叫了声“姑姑”。
只一瞬他又阖了眼,头软软向一侧倾斜,她慌了神,探上他呼吸,那气息清浅,似是快要留不住,她眼泪忽的涌出,占据她视线,恍惚间她只能看见那入目处满眼的红。
“恒儿……你别闭眼……你看看姑姑啊……”
洞岩深处有人走出,她听见脚步声抬眸,将玉有恒抱的又紧了些:“当真是你……”
聂思川抬眼望向一身黑衣披散着头发走近的宗极,微微皱眉,复而蹲下身子,探上玉有恒脉搏,取了腰间丹药小瓶,倒出一颗,送入玉有恒嘴里。
“聂门主可真是阔气,救这么个半死不活的废物崽子,用颗蚕破……哈哈哈哈哈……”他忽然张狂地笑起来,像是嘲笑,又像是愉悦至极。
“不过……那废物崽子的命在我这儿……可有可无,聂门主……”
“宗极!”玉青佛打断他的话,定睛望他,青色的衣沾了血,她瞳孔也发红,似是地狱里爬出的修罗,她声线微颤,问道:“你为何…这么做?”
他朝她走近,略带了些病态的偏执:“为炼……天下奇毒。还要多亏了你,我的小青佛。”
“若你与聂门主不是旧识……我怎能轻易拥有这冬悼春与神手莲丹共存的血液……”他闭眼深吸一口气,笑出声来:“我没选错…这是上好的底料,清香扑鼻。”
她听明白他话中意思,全身都颤抖起来:“一开始……一开始你便在设局……疯子!你是个疯子!”
她身体颤着,压不下内心深处的惊异与恐惧。
她低眸望向玉有恒,紧锁的眉头……微颤的睫,惨白的脸色。
几行清泪淌出,滴在他小小的脸上,她双眼禁闭,深吸一口气,攥紧的双手忽的放松,再抬眼时双瞳已是猩红。
“宗极……我要……杀了你……”
往日的欺瞒赤裸裸地被剥开,血淋淋的摆在她眼前,余下的,是铺天盖地的恨意。
手中六根银针破风而出,她身如魅影与宗极缠斗在一处,青黑色身影交错,她舞动间却邪肆的笑起来:“曾你同我说你爱我…如此对我…便是爱我吗……”
枯花受了风推移,她手中银针在烛火光下格外冷然,衬上她轻挑眉眼,是决然痴念的断,剪着情丝的乱,她浅浅一笑:“既如此……织人衣,玉氏禁术……宗极,我予你。”
银针翩然勾上他黑衣墨发,交织缠绕着,她双手运着功,只是望着,双眼却不带情绪,有悲戚与了无入了眼里,凄冷非常。
“宗极……骗我这般久…”她笑意更深,“今日,你我……便一笔勾销了。”
类似于黑色蚕蛹的东西轰然倒地,她也随之喷出一大口血来,跌坐在地上,“聂思川……”
他抱着玉有恒走向她,蹲下身子,扶住她,回着:“我在。”
“救救恒儿……”她低喃,也陷入昏迷。
聂思川心口钝痛,抚上她眉眼,为她擦去唇边残留的血迹,神色温柔。
“好。”
聂思川将玉青佛与玉有恒带回了聂门,日日调养着,不出七日,玉青佛已无大碍,只是动用禁术后功力失了三成,倒让她着实心疼。
玉有恒被放血的时候长了些,加之那山洞阴森潮湿,必然要多休养段时日,她与聂思川便轮流照料着,可聂思川的无微不至,竟连她这个亲姑姑都自愧不如,她就嘲弄他,说:“你这是从哪儿学来的侍候人的法子?”
他皱眉扶额,回道:“自己的伺候丫头不听话,便只得自己来了……”
他说完意有所指的望向她,绵长的叹了口气。
“聂思川?你蹬鼻子上脸了?我给你条绳,你还真往上爬啊?”
“那不是三长老先问我的吗?”
吵闹声渐大,在两人看向玉有恒时又没了声音,玉青佛平和地笑笑,世上情之贵,贵在不必言,贵在心照也不宣,贵在深想时神安。
自那日化龙浦后,聂思川再未提过她过往,也并未问半分她的伤与禁术织人衣,只是悉心照顾着,唯恐有半分不到位。
她心里感动,情也有知,只是也默契的半分都不提,平日里依旧斗嘴斗智又斗勇。
聂思川,大恩不言谢,深情不必明,就像日落……归宿只在西方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