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
我说。
11.
我想林国栋还是担心了的。
不然他的眉头,不会这样紧皱。
他坐在车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雾弥漫中,他狠狠地锤了一下方向盘。
翻出手机,又打了一遍我的电话。
我坐在车顶,托着腮,听着手机里一遍遍传来的无法接通的声音。
忽然有了点奇异的想法。
假如,我是说假如,假如他这会看到我的尸体,知道我死前经受的一切,了解生前十几年我曾在杜美玲包括李暖暖那里遭遇了什么。
他会不会,有一丝丝动容呢?
哪怕只有一点点……
思绪被打断,发动汽车的声音响起。
林国栋打开与我的聊天界面,发送语音。
「林梓棉,你能了,都敢动不动玩失踪了。」
「怎么,你是觉得做父亲的,生你养你这么大很容易是吧?你老子的钱都是大风刮来的!」
「老子供你吃穿这么大,不欠你的!」
随后拧动钥匙,驱车回家。
我冷笑,果然,我不配被他关心的。
死也不配。
12.
我猜他这么讨厌我是因为十二岁那一次。
那时爷爷刚去世,我还沉浸在悲伤里缓不过来。
那天我刚进学校大门,路上就发现有人不停在对着我指指点点。
「那是林梓棉?那个尖子生?」
「对就是她,照片都传遍了!」
「哈哈哈真躁得慌。」
出了什么事?
我大步跑进教室。
看到黑板上贴着的东西时,整个人愣在当场。
黑板上,贴着满满的我的那些照片……
我疯了一样撕扯着那些照片。
身后传来哄堂大笑。
不知是谁开了头,有人将纸球砸在我身上。
「婊子滚出我们班!」
「对,滚出我们班!」
同学们嬉笑着骂我,无数代表正义的纸团落在我身上,后面有人又操起抹布,脏水桶,丢过来。
我慌不择路躲进厕所里。
痛苦地流泪。
这当然都是P的,可青春期的孩子们满身热血,他们不管真相如何,只认同他们想要的真实。
恣意,又残忍。
林国栋赶来学校,毫不留情给了我一巴掌。
「亲妈就那逼样,做闺女的也照样下贱!」
「再他妈不如就别上学了,直接去找那些工作算了!!!」
众目睽睽之下,他当着所有老师和同学的面,直接给我定了罪。
我伤心地震在原地,望着无数或探究或愚弄的眼睛,我讷讷张口。
「那些都是假的……」
可是人们不探究真实如何。
他们只批判眼前摆在明面的。
「她爸都说了,她妈也是这样,估计是遗传!」
「对,家长都这样说了,还有啥可解释的!」
可是我妈妈没有,我也没有,这些都是杜美玲挑拨和编造的。
我成了全校同学口中的浪荡女。
余下的日子没人愿意接近我,她们觉得我脏,没人愿意和我同桌。
老师也很为难。
「梓棉,老师知道你是好孩子,可是这会班里的同学多了一组,能不能……」
「没事的李老师。」
我主动说:「我可以自己一个人的。」
老师摸摸我的头,叹了口气。
「委屈你了……」
……
后来有一次,我在家打扫的时候拉开李暖暖的抽屉,才终于知道真相。
她的抽屉角落,存放着一沓还剩下来的,关于‘我’的私密照。旁边放着一个关于P图的教程书。
原来是她做的。
那时候我没有忍。
我和她打了起来。推搡中,弄破了边上的玻璃花瓶。
她凶狠地抓起一片碎片,划开了我的手腕。
血流如注,我吓呆了。
一片狼藉中,林国栋推门走进来。
「爸爸……」
我惊恐地看着他,想要抬起手腕的伤口。
然而下一秒,我的动作停在当场。
因为我看到他看我的眼神,充满厌恶。
「又欺负你姐,林梓棉,你出息了。」
「今天开始,周末你也别回家了。」
「别让我看见你。」
林国栋抓起李暖暖的手,发现她的食指被玻璃划破了,带她去找创可贴。
我愣在当场,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鲜血顺着手腕不要命地往下淌。
忽然感到羞耻,我将手腕藏向身后。
13.
我又在家里待了好多天,飘在空中,看着他们每日睡到日上三竿,点外卖,吃完扔在那,随后出去打牌。
没过多久,家里已经脏得下不了脚。
林国栋挠着后背的皮肤,埋怨道。
「美玲,你就不能搞搞卫生吗,你看这家里乱的,搞得我皮肤都好像过敏了,嘶,痒死了。」
杜美玲正在吃外卖,闻言啪的一声摔了筷子。
「矫情给谁看呢?」
「都指着我做卫生,你咋不做?凭什么女人就得负责搞卫生?!」
「再说了,早之前我也没搞过卫生啊!」
林国栋一下顿住,愣在当下。
「对啊,早之前你也没搞过卫生……」
「那……之前卫生是怎么搞的?」
我托着腮,垂头看了看。
都是我做的。
八岁那年我住进这里,那时我上小学,学校放学早,通常下午四点就下课了。
我回家,写完作业,就会开始给家里做卫生。
扫地,拖地,叠被子,扔垃圾,煮饭。
因为那时林国栋开始租了个门面做电动车维修,平时工作很忙,爷爷年纪大了,身体不好,我也想为他们分担一些。
所以家务都是我做。
后来上了初中高中,住了校,也会周末回来家里定期大扫除一下。
杜美玲还在喋喋不休,开始说道别人老公怎么怎么体贴,邻居家的谁谁谁多能赚钱。
林国栋翻出手机,点开我的头像看看,叹了口气。
他给我发的信息始终没有回复。
其实这是不正常的。
虽然他之前对我忽视,还总会骂我打我。
可我从没有,哪怕一次不回他信息。
那时候我很傻,觉得他至少是这世上我唯一的亲人了,至少我还不是孤儿。
14.
林国栋似乎得了一种怪病,起初只是后背发痒,可是仅仅三天,病情似乎就已经很严重了。
他的皮肤痒极了,可但凡抓过,就会立刻溃烂,伤口处还会流出黑水,发出一股恶臭。
仔细看伤口下的皮肉,竟然已经如同死肉一般腐烂了,下面白刺刺的骨头隐约可见。
杜美玲极其厌弃,嗓音尖利地叫嚷。
「恶心死了!」
「快离远点,免得传染给别人!」
林国栋捂着衣服去看病,西医看过了,开了一堆吃的抹的,都没用。
中医说需要内调,开了几副汤药回去熬。
满屋子都是药臭混合着他身上的味道。关键吃了还反而严重了。
杜美玲摔了门。
「这日子没法过了!」
她带着继姐和弟弟回娘家了,说让林国栋清静一下,安心养病。
邻居和他说可以去问问孙婆,有些医院怎么治不好的病,到她那里总是药到病除。
孙婆是我们这,十里八乡最有名的神婆,据传很灵。
我对她印象不多,只记得她是个满头华发,脸上皱纹横生的瞎老太太。总是一身素衣,盘腿坐在蒲团上闭目养神。
没人知道她多大年纪了,只知道,在我小时,她就是这副很老很老的模样了。
听说早之前,她是跟着大部队逃荒到这里的,帮着镇里解决了很多疑难杂症,镇上人都管她叫活神仙,求她留下来,她才一直留到现在。所以大家都对她很尊敬,也很信任。
孙婆睁开眼睛,一双眼睛生着白翳,虽然看不见。却炯炯有神。
「你这是自己造孽才生的怪病,治不好。」
林国栋搓着后背伤口的手瞬间停下来,惊恐地张大嘴,神色大变。
「孙婆,您没开玩笑吧,我这就是皮肤过敏啊,怎么可能治不好?!」
「您是不是没看好?」
孙婆扭头要走,他赶紧扑过去。
「哎哎,孙婆,您先别走,求您了,再帮我看看吧,我才45岁,还想活着啊!」
「我说了,治不好!是因为你自己造了大孽!所以才治不好!因为药引没有了!」
林国栋急得不行,一张脸巴巴地皱在一起。
「那您也不能让我回家等死啊!」
「要不然,您把方子告诉我吧,药引我自己找!」
扑通一声,林国栋跪下了。
「求您了,救救我吧!」
「救救我吧!!!」
孙婆说。
要想治病,只能取至亲之人血肉做引,熬成汤剂,才能活。
否则,只能最后肝肠寸断,肉烂骨碎而死。
林国栋愣在那里,脸上表情变化莫测。
忽然想起什么,他大步离开。
我站在孙婆身边,听她说话。
「好孩子,你受苦了。」
她转向我的方向,皱纹横生的脸上是满满的疼惜。
「阿婆一定会帮你讨回公道的!」
我问:「为什么?」
她回答我说:「因为绵绵是个好孩子,阿婆心疼绵绵的遭遇。」
「而且,有个存在,希望我帮你。」
孙婆就是那个曾和我对话的声音,她开口的时候我就知道。
也许人老了,真的能通古知今,与灵魂对话吧。
可奇怪的是,明明我只是灵魂,却总感觉听见这话,心窝猛地跳了一下。
15.
此时,距离我死已经过去整整一周。
林国栋给杜美玲打了电话。
「美玲,快回来,我找到治病的方子了!」
他去了我的学校,本来是去找我,结果到了以后才知道,学校已经放假一个月,学生早就回家了。
十二号,正是我给他打电话那一天。
林国栋握着手机的手有些苍白,眼底的恐慌,转瞬即逝。
学校的老师有些奇怪。
「您是林梓棉的父亲?」
「我是……」
对方的脸上立刻露出鄙夷。
「我们一直以为这孩子是个孤儿呢,也有您这样做父亲的,够心大的。」
「警察前几天联系我们,说收到一封匿名举报邮件,里面是一段受害者被虐致死的视频,经过分析确认,死者初步断定是我校的林梓棉。」
「前几天给您打了那么多电话,全部显示是空号。」
林国栋仓皇地往后退了一下,手指抓在身后的椅背上。
「你说什么?」
「林梓棉她……她死了?」
16.
确实是空号,因为入学时,父母那栏的联系方式,是我编的。
自打初中我被林国栋当众,不分青红皂白地定罪为婊子以后,我就没再留过他的联系方式。
每次都是胡乱编一个交上去。
也被老师发现过留的是假号码,都被我用孤儿的借口搪塞过去。
反正林国栋也讨厌为了我的事操心。
一直如此。
17.
警察局里,警察对着林国栋劈头盖脸地骂。
「都一个月了,孩子失踪这么久,现在才知道找,有你这么当爹的?!」
他跟着林国栋到了一个房间,从电脑里调出一个视频。
「好好看看,这就是她生前最后的遭遇!」
视频里是我被囚禁在仓库的第十五天,绑匪抓住我的头发,恶狠狠地打我,凌辱我。满满都是我死前受过的创伤。
最后的最后,是赤身裸体地躺在试卷上,微弱的月光映照下,我流着泪哼起一首小调。
「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投进妈妈的怀抱,幸福享不了……」
……
我痛苦地扭过头,不敢再看。
虽然是我生前的经历,虽然我已经是灵魂,可再看,依然觉得心酸。
这是我生前最怕的歌。
小时候,妈妈经常会哼着这首曲子哄我入睡,可她走后,这歌成了我的软肋。
我不能听。
因为听了,我就没勇气在后面的日子里再坚持下去了。
那时我想活着,想完成妈妈的期望。
「也有你这样的爹?」
「告诉你,你根本不配当爹!」
林国栋瘫坐在地上,目光呆滞,神情彷徨无措。
他忽然反应过来,跪着使劲磕了个头。
「警察同志,是我错了,求求你们……」
「求求你们一定要找到我女儿的尸体!求求你们!」
我忽然觉得冷。
仿佛有千丈寒风顺着地狱吹来,穿透我虚弱的灵魂,呼呼作响。
我冷眼看着林国栋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磕头。
亲爱的爸爸,我猜,你一定不是为了想找我,你只是想要我的肉,对吗?
18.
绑匪被抓到的时候还在叫嚣,说他做的一切都没有证据,根本不能被定罪。
直到视频摆在眼前,他惊呆了,疯狂大叫,大呼有鬼。
「那仓库早就荒废了,怎么可能有监控!」
周围警察七手八脚给他按住,关进看守所。
结果还没定罪,没过几天就听说人在里面自杀了,老说是有鬼跟着他。
死的时候很惨烈,听说是拿手指硬生生把自己眼球挖出来,然后头浸在蹲坑里死掉的。
其实我也不知道,这视频怎么来的。
有些事情,就连鬼也是解释不清的。
但是他说有鬼跟着他这事,确实是真的。
啧,可真脆弱,我不过才轻轻吓了他一下而已啊。
19.
林国栋好像有点不正常。
大半夜的不睡觉,神神叨叨地让杜美玲去买肉。
「美玲,美玲醒醒,快醒醒,我背痛,我背痛啊,你出去帮我买块肉回来。」
杜美玲在一边睡得正香被推醒,满不乐意。
「干嘛啊睡觉呢!」
混混沌沌睁开眼,入目是一大片烂坏的死肉,里面骨肉早就肮脏腐烂不知多久了,有蛆虫在里钻来钻去,一大股恶臭扑面而来。
她刚刚的睡意顷刻消散,尖利的惊叫。
「啊!!!」
「林国栋你是要死吧!」
「滚,赶紧滚!!!」
「我不和你过了,我要走,走!!!」
杜美玲起身穿衣,抓过手机给人打电话。
「喂,我家那口子疯了,对,疯了,我不想和他过了你快来接我!我……」
话没说完,迎面是一把菜刀当头劈下。
叫都来不及,杜美玲脑袋插着菜刀,抽搐着倒在地上,滚在边上的手机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你说什么?」
「喂,美玲?美玲你在听吗?」
林国栋恶狠狠地举着刀,将她的身体切得稀巴烂。
「不和我过和谁过啊!和谁?和他吗?」
「我去你妈的!」
20.
李暖暖参加同学聚会来着,这些都是从小学到现在的同学了,见面总有聊不完的话题,而且席间大家还一起讨论了她那个婊子姐姐林梓棉,免不了一通嘲笑。
结束时已经是半夜两点多了。
她喝了不少酒,摇摇晃晃掏出钥匙,开门,换鞋。
揉着眼睛往房间走的时候,忽然脚底一滑摔到地上,一大股腥味扑面而来。
她低头往下一看,顿时被身下到处流淌的血迹惊呆了。
「啊!!!这是什么?!」
一片黑暗中,蹲在角落里的林国栋抬起头,猩红的眼死死盯着她。
「暖暖回来了?今天好晚啊。」
他拎着菜刀站起身,缓缓走向她。
「帮爸爸个忙,爸爸病了,需要一块肉,可她们的都不行……」
李暖暖撕心裂肺地大叫,因为她已经看到了,客厅角落里堆着的两堆尸块,以及上面的头颅。
大堆的是杜美玲的,小堆是弟弟林翰的,中间还留着一个空位……
她的手脚软得要命,吓得尿都出来了,慌不择路往前爬。
狞笑声响起,一只手死死抓住她的脖子……
林国栋手里挥舞着菜刀,有血色的匹练在空中飞舞,有点像之前做梦那样,有些模糊,也有些荒诞。
他也没费多少力气,面前的李暖暖就变成了块状,里面圆溜溜滚出来一个血球,嗵、嗵、嗵地还在跳。
「是你吗?」
「爸爸的至亲?」
21.
自从林梓棉死亡案被爆以后,林家一家人就失踪了。
直到十天后,那间房子里发出了无法忽视的恶臭,才有邻居报警。
警察踹开门。
里面是无法想象的血腥场景。
三大堆尸块摆在客厅角落里,而杀人凶手林国栋却呈大字形死在中间,那股无法忍受的恶臭最主要是他发出来的。
可是奇怪的是,经过法医鉴定,他的尸体腐烂程度竟然是在二十天前!
可是这根本不可能,因为就在十三天前,他还到警局了解林梓棉死亡的消息,而那时候,他分明还是个活人!
而且现场的种种证据都显示是林国栋杀害了杜美玲三人,可一个死人,是不可能作案的。
关于一起恶意杀人事件,网上掀起诸多讨论,可无论哪种猜测,都不能解释的了,为何人死还能自由活动的这个事。
后来经过深扒,又有人爆出了案件背后的秘密。
说的是,林国栋和杜美玲一家人,经常虐打女儿林梓棉,林梓棉品学兼优,却一直被继姐李暖暖霸凌,在校受尽屈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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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一个人的腐烂也可以是从灵魂开始的,而那种腐烂,往往要比肉体死亡,还要更早更糟。
因为灵魂烂了,所以身体最后也死了。
22.
其实孙婆的方子是对的。
林国栋只要找到药引就能活。
可是我的尸体早就葬在万丈海底,随波逐流,连骨头渣滓都不剩了。
而杜美玲后面生的那个小儿子林翰,也不是他的。
那是杜美玲和另一个情人生的孩子。
就是那天和她打电话的那个男人。
林国栋的至亲,自始至终只有我。
所以说,自作孽,不可活。
23.
我终于去往下一段人生旅程。
灿烂的阳光铺路,芬芳的鲜花作伴。
我往前走,天地越来越广阔,也越来越平坦。
孙婆说,我已经彻底解脱了,可以去往更好的人生了。
她说了和妈妈一样的话。
「往前走,别回头。」
我当然不会回头,以前伤害我的所有都已经烂在过去。
而爱我的人和事,就在前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