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死要钱的老混蛋！”邱得高前段时间和林河根闹得不太愉快，但他也没打算赖账。
原本他打算发了第一个月工资就把欠账还清的，结果他竟然来找李梅要账了？他店不用管了？就这么闲？
邱得高真没想到，林河根还真就是这么闲。
店基本上也不开了，就等着拆迁，反正也没啥人，于是林河根就一边向邱得高这样的欠债人要账，一边有事没事就去一趟商业街。
不过老褚自从给林河根画完了像就消失了，这让林河根一度怀疑这老东西接近自己的目的就是为了画像。
商业街那边的老味道新店，筹备的速度比林河根想象中更快。
装修之类的准备工作基本已经做完，如果不是夏小橹那边打算给员工多做一些培训，恐怕现在这小店就能开张营业。
林河根就站在大门旁边的窗沿后面，透过窗户，他再次看到了那张价目菜单。
和上次相比这次的菜单有了一定的改动，比如左上角第一位以前写的是“经典鸭血粉丝汤”，但这次“经典汤”排在了第二位，位于第一位的是“老味道鸭血粉丝汤”。
后面的价格是……无货。
不知怎么的，林河根看着看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他第一次迈进了这个让他极度不看好、极度排斥的新店，走到柜台，在两个年轻人惊讶又有些畏惧的目光中，伸出手掌在收银台上咚咚咚连敲了三下，随后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张煜一脸疑惑，外加一点点戒备，对旁边的夏小橹说道：“你师父这意思是……”
夏小橹默然不语，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林河根离开的地方，悠悠然叹了口气。
张煜好奇地瞧着他：“你倒是说说啊，林老爷子来这敲柜台是不是表示他要动手了？”
“没有的事。”夏小橹摇头否认，然后郑重其事地说道：“这几天，你恐怕要多忙碌一下了。”
“忙没问题，你让我累死之前做个明白鬼！”
夏小橹看他半晌，然后说道：“我刚刚到老店帮工的时候，有一次发了高烧，晚上难受，睡不着，师父就给我讲西游记。”
“和西游记有啥关系？”
“菩提老祖想要给猴子开小灶的时候，就在自己面前的桌子上敲了三下，于是猴子就三更天去找菩提老祖，果然学到了本事。”
张煜愣了愣：“菩提老祖敲桌子？我怎么记得是敲了猴头？”
夏小橹说道：“当年师父就这么跟我讲的，只是后来他不承认了，非要说他讲的是敲了猴头，之所以我记成了敲桌子，是因为我当时烧晕了。”
张煜佩服地竖起了一根大拇指：“你们可以的，随便拉一段回忆还附带个悬疑故事。”
夏小橹不在意这些，指了指头顶菜单的左上角：“别想悬疑故事了，先想想给咱们的原味汤定格什么价格吧！”
……
林河根回到了老店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老爷子恭恭敬敬地上了注香。
然后就瞅着老爷子的排位流泪。
等泪水都流的差不多了，林河根站起身，仔仔细细地把店里打扫了一遍。
等全部都打扫完了，林河根也累得不轻，坐在一张条凳上喘着粗气休息，发觉自己的心里忽然轻松了许多。
突兀地，林河根的心情就好了很多，笑容也重新出现在他的脸上。
于是林河根就决定今天出去采购一番，重新开火，经营生意。
不管这老店未来的前途如何，林河根已经下定决心，让老店以最好的姿态迎接生命的终结。
老店和老人是一样的，死亡不可避免。
与其在恐惧中等待死亡降临，不如面带微笑，选择有尊严的死去。
老味道哪怕无法抵御时代的风沙，也要成为荒漠中的最后一片绿洲。
不可马虎，不能亵渎。
然而，让林河根没想到的是，他才刚刚打扫了卫生、生了火、买了菜，这荒漠中的老店竟然迎来了客人！
赖冬来一马当先，意气风发地走在一大队人的最前方，他身后则是牵着狗，随身携带者那一套熟悉的餐具的谢梅婷。
他们的身后，是一帮精神抖擞的老头老太太。
赖冬来是老客里唯一没和林河根产生矛盾的人，这老头进店就像是进了自己家一样，直接找了一张位置最好的桌子大马金刀地往那一坐，笑呵呵地开口了：
“老林，没想到吧？”
林河根老实地点点头，赖冬来一下子带来了这么多人，他的确是想不到。
但偏偏他又鬼使神差地做完了接待客人的所有准备工作。
也许只能用天道酬勤来解释。
林河根知道这个成语，于是他咧开嘴笑了：“谢谢。”
赖冬来大大咧咧地挥手，同时招呼着这帮中老年人落座，拐了一个弯来到林河根这里说道：“要不要我帮你组织几个人买些菜回来？”
林河根抬头，看了他一眼，说道：“不用麻烦，够。”
赖冬来愣了半天，最后啥也没说出来，只能给林河根伸出一只大拇指。
他看到了后厨那些刚刚买来的材料。
这时谢梅婷也走了过来，对林河根温婉优雅地笑了笑，把自己的专用碗筷递了过去，观察着林河根的表情。
林河根正好和谢梅婷对上眼神，按理说以往林河根是承受不住这种来自知识分子的眼神的，可这次林河根的表现却不一样，林河根热情地笑了笑：“你的还是第一碗，谢教授。”
谢梅婷也有些惊讶，但很快掩饰起来，说道：“那……谢谢。”
也许是觉得对林河根有所愧疚，谢梅婷主动说道：“是这样的，今天是我们小区中老年文艺社正式成立的日子，本来就订好了一起出去聚餐，赖哥说你这里最近生意不太好，我们这些老家伙们就都过来捧场了。”
林河根的脸上依旧是老实巴交的笑容，他点点头，说道：“我这汤好不好喝，谢教授知道的。”
谢梅婷点头，正打算离开，这时林河根却问道：“我记得，你们小区以前有个歌舞团吧？”
“是啊，不过现在已经并入我们文艺社了。”
林河根沉默，似乎在犹豫。
片刻之后，他对谢梅婷和赖冬来两人说道：“商业街那边，你们应该知道的，小橹和他朋友开了个店，开业的时候……”
话没说完，赖冬来已经明白了林河根的意思，他拍拍胸脯说道：“老林，你放心吧，这事儿包在我们文艺社身上！保证给你那小徒弟办的漂漂亮亮的！”
林河根点点头，为了表示感谢，又给赖冬来单独加了一大碗汤。
“这碗不收钱了。”
……
深夜，天空又飘起迷迷蒙蒙的小雨。
老味道老店依旧灯火未熄。
林河根盯着虚掩的房门，一应制备鸭血的材料在他面前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如同等待检阅的军队。
林河根的目光忐忑。
他希望那个熟悉的人能够明白他的意思，又不希望自己打破老爷子立下的规矩。
整个前半夜，林河根都在这种矛盾纠结的心情中上下沉浮。
但门终究还是被推开了。
熟悉的面庞映入林河根的眼帘，随后林河根听到了那声熟悉的“师父”。
林河根只是点点头作为回应，招招手让夏小橹来到操作台前，指了指面前琳琅满目的材料。
“把顺序记下来。”林河根说道。
夏小橹乖巧地点点头，开始用心记忆。
其实不用那么麻烦，一张照片加一张配料表就能搞定。
如果是张煜在这儿，恐怕一定会选择这种省时省力的方式。
但夏小橹却知道，他在这里要获得的不仅仅是一个配方，比配方更重要的是传承。
破旧的老店，并没有影响到传承的仪式感。
“记住了吗？”半小时后，几乎维持着一个姿势没动过的林河根问道。
夏小橹点点头：“已经记得了。”
林河根也不多说，“那现在看我做一遍。”
说罢，他一丝不苟地为夏小橹做了一次完美的示范，接着又把原本按顺序摆放整齐的材料打乱。
做完这些之后，林河根才用肃穆的语气说道：“轮到你了。”
“好。”
夏小橹开始忙碌。
他的动作没有林河根那么熟练，有些生僻材料，有时需要回忆几分钟才能确定。
林河根并没有催促。
夏小橹也没有心急。
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直到夏小橹完成了第一块鸭血的制备之后，夏小橹才长出了一口气，擦去了额头上的汗珠。
不过他现在可顾不得休息，紧接着他又在刚刚制作的鸭血的基础上，做了一碗鸭血粉丝汤。
夏小橹一丝不苟地将一碗汤盛满，双手陪着递给林河根。
这是最后一道考试。
林河根端着汤碗，心绪复杂。
传承，意味着一个年轻人接过了老一代的衣钵，习得了老一辈的手艺，也继承了代代相传的精神。
碗边逐渐变得烫手，林河根却恍若未觉。
他低头，轻轻抿了一口汤。
之后，夏小橹用筷子为林河根夹了一块新鲜出炉的鸭血。
最后，夏小橹接过师父的手里的碗和汤，将一碗汤喝的涓滴不剩。
林河根一直保持着肃穆庄严的脸上，这时终于露出了笑容，慈祥地看着夏小橹。
“味道没错。”
……
传承之后的第三天，商业街的老味道终于开业。
赖冬来的歌舞团在开业当天身穿统一的民族服装，在店面门口的空地上进行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歌舞表演。
有二十多名民乐团成员组成的乐团紧接着进行了民乐演奏。
借助这一场热闹的开业仪式，小区文艺社的名号也终于在其他地方开始传播。
而这一天最让人想象不到的一件事，就是当天几乎所有到来的文艺社成员，几乎都点了一碗鸭血汤。
当天，林河根坐在夏小橹转为为他准备的座位上，默默地观察着小店里的火爆生意。
林河根还看到了两大外卖的送餐员，不止一个、不止一次、频率也越来越高。
林河根欣慰的笑了。
林河根开店这么多年，看到这种开业景象，他就能判断，只要外部环境和内部经营不出大问题，这个店就绝不会赔钱。
这时夏小橹春风满面地走了过来，热情地向林河根打了个招呼。
“师父，要不要尝尝徒弟的手艺？今天你不管吃啥，全部给您免费！”
林河根愣了愣，然后没好气地瞪了夏小橹一眼。
“就你这个价格，把你师父撑死了也吃不了一百块的东西，你这徒弟还真是孝顺！”
夏小橹嘿嘿一笑，颇有些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样子。
林河根以前就拿这个小徒弟没办法，现在就更没办法了。
不就是吃碗鸭血汤嘛。
林河根抬头，看菜单。
于是他就正好看到那个他曾经还没吃过就给了差评的“酸菜味鸭血粉丝汤”，总觉得夏小橹是故意的。
“你去给我做一碗那个酸菜味的！我可告诉你，要是不好喝砸了咱们老味道的牌子……”
“放宽心吧师父，你那些话还是喝完了之后再说好不？”
林河根被怼了一句，也不说话了。
很快，一碗“酸菜味”就端到了他的桌上。
鸭血粉丝汤里泡着一坨酸菜，林河根觉得自己都不用吃，这玩意儿看起来就不像是什么好吃的东西。
但林河根都已经点了，他也不想浪费。
拿起勺子，林河根舀了一勺汤，品了一口。
然后林河根的眼睛一亮。
这汤，有点意思。
就像是有些人喝汤吃面喜欢放醋，可是醋第一个是量不好掌握，另一个缺点就是醋往往都是死酸死酸的，而酸菜就不一样了，酸里面还带着点其他滋味，比起醋的酸度，这酸菜汤入口更加柔和。
林河根又夹起一块鸭血，尝了尝。
然后他就开始生闷气。
他点了这汤是想找个茬摆一摆师父的威严，顺便敲打敲打夏小橹这孩子，让他知道有些东西能流传下来是有道理的，乱改一气只能失败……
总之林河根今天过来是有着教育目标的。
可是汤很好喝啊，鸭血浸透了淡淡的酸味，让人食欲大开啊。
林河根愤愤然喝完了一整碗汤，连酸菜都没放过，就仿佛酸菜不是酸菜，而是他那个狡猾的小徒弟一样。
然后林河根抬起头，目光威严地盯着夏小橹：
“再来一碗酸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