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阳光甚好,一行马蹄踏着晨露在深山前行。
今天便是皇上春猎的日子,难得雅兴,此次应约前来还有诸位大臣。太师和大将军这两位重臣自然也受邀跟随。
春猎的目的就是活动胫骨,为了达到助兴的目的,这才开设了比赛的制度。今日猎取野物最多者获胜。
当几队人马分开之后,比赛便正式开始了。
程太师虽然位高权重,但是说到底也不过是位文臣,狩猎这种事情,不是他所擅长的。自是知道获胜无望,可碍于面子,他也不想到了最后落得一个倒数第一的尴尬台面。
在遇见几只兔子和山鸡都未能射中的情况之后,气急败坏的太师差走了本就为数不多的几名随从,仅留下三名贴身的护卫在身边。
绕过几条小路,在听见草丛中传来窸窣的声响之后,程太师拉紧了弓弦,骑着马缓步向那团草丛挨近。
刚刚看见草丛中的动物,这就急手一松,离弦的箭嗖的一声窜向前方。虽然箭与树干擦接被钉在地面,这才身负重伤的仓皇而逃。
望着那条逃走的蛇,程太师的嘴角扬起一抹笑意。虽然算不得什么宝物,可好歹也称得上猎物。总比手头空无一物要强许多。
下一刻,他扬起了马鞭,朝着那条蛇逃去的方向追赶而去。
没想到这条受了伤的蛇逃跑的速度竟然那么快,眨眼睛,随从们便于程太师走散。而程显本人沉浸在追逐第一只猎物的快感中,并未意识到这一点。
眼看着疲惫的绿蛇逃亡一颗大树之后再也没有从另一端出来,程显下了马,再次拉好了弓箭朝着树后走去。
视线逐渐明朗,看见树后的情景,紧绷的神经不禁完全放松,甚至是有些摸不着头脑。
树后没有蛇,仅有一位貌美的女子依靠着树干而坐。
没人会畏惧一个年轻美丽的姑娘。程显放下了手中的弓箭,看着女子有些苍白的脸色正准备发问,突然注意到绿衣女子的小腿部的裙摆被血色染红了一大片,而在那里还有一支利箭穿透。
程显清楚地看见——那只箭的标志正是自己的。
方才松弛的神经再度紧张起来。
“你是妖!”程显紧蹙着眉头,盯着眼前的女子。
“这位老爷莫要杀我,小女子只是路过罢了,不想冲撞了老爷,还请——还请老爷放过小女子,老爷的恩德,小女子日后一定会偿还的!”绿衣姑娘说话有些无力,看样子是因为受了重伤又挣脱很久,失血过多而导致的。
程显的眼神丝毫没有松懈,他狠狠地盯着女人,“你是妖!我凭什么相信你!”
箭在弦上,绿衣姑娘无助的盯着那只对准自己的箭和那只将要松开的手。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不知从哪里飞出一颗果核,正中程显拉弦的手,那只箭飞出的一刻,偏离了预想轨道,刚好打在绿衣女子脑袋旁边的树干上。
“妖也有善恶,你一个大男人总不至于欺负一个弱女子吧!况且,你已经将她打成了重伤。”
磁性的声音在山林里回响,空空荡荡。程显四处张望,一时找不到声源。一阵风声之后,从树上跳下一位二十多岁的男子。
男子双手抱着一把装饰精致的剑,年轻的脸上却是认真而严肃的神情。微风拂过,扬起青丝,更是衬托着他坚定的眸子格外精神。
在四目相对的瞬间,秦无风盯着程显认真的说:“你们在这山中狩猎是你们的事,但是既然她已经修成人形并且未曾害人,你们便不可乱杀无辜。”
“你——你也是妖?”面对“雌雄双煞”,程显的语气透露着心虚。
“此时,我是人。”秦无风神色不变。
程显收回了方才悬着的心。虽然也不能完全明白这个疯癫的小子说的鬼话,但只要确定他是人便好。于是换做一副说教嘴脸的道:“年轻人,一时被妖物迷惑了神志算不得什么,但是你要知道妖与人不可等同,即便他们现在化作人形也不能隐藏住一颗兽心。”
“哼,”秦无风轻笑,他不对程显的话加以评价,而是反问道:“兽心人性和人心兽性何者又更高尚一点呢?”
“你这野小子,满口的胡言乱语,老夫不过是——”
“小心!”
程显的话未说完,就被秦无风一把拉过,侧身一挡,一只箭划过耳边的空气,刺入身后的树干。
程显惊魂未定,只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一名小厮下了马,见了程显连忙躬身屈膝的道歉:“方才那只箭是我们大将军的,为了追击一只小小的麻雀,不想竟差点伤了太师,小的真是该死,还请太师赎罪。”
那小厮虽然满口的客套话,可脸上却是笑意满满。见程显也未开口,连忙点头之后,将树干上的箭取下就退去了。
程显又惊又气。方才若不是秦无风拉了他一把,现在恐怕自己的脑袋就要被那只箭穿出一个洞来。江远策那厮明明就是想置他于死地。
而此时的秦无风早已在树下蹲下,用力拔出嵌入绿衣女子腿部的那只箭。
“一命换一命,我们扯平了。”他语气平平的说。
程显觉得不妥,抬了抬手,可不等他答话,一道黑影自远处翻滚而来。
风声划过耳畔,吸引了秦无风的注意,他转身望去——
“属下来迟,让太师受惊了!”
那是一袭黑色的连帽斗篷,男人的身形样貌都隐藏在那顶宽大的帽子当中。空气中弥漫着自来绿衣女子身上的血腥味和妖气,男人缓缓地侧身,隐在帽子阴影下的视线望向秦无风身后的树下。
盯着那张隐约露出的半张脸,秦无风的瞳孔聚然皱缩,时光倒流,某些搁浅的记忆在刹那间复苏——月黑风高的夜晚,年轻的女子现出八尾狼妖的形态同一身黑色斗篷的术士搏斗。
尽管那时年幼,他早已忘记父母的模样,但是他永远也忘不了母亲倒下时最后的眼神,也忘不了那身将罪恶掩埋和夜色融为一体的黑斗篷。
那双很久都不然杂色的眸子泛着光晕在顷刻间颤动,垂在两侧的双手紧握成拳。
“闵悟,你来的正好,她——她是妖!”程显用手不断地指着树下的女子。
被唤作闵悟的黑衣男子抬起脚朝着前方迈了一步,秦无风下意识的正面迎上,两道剑眉蹙在一起,眼神凛冽。
黑色斗篷下的嘴角一端扬起。随着他抬起手臂,一道黄色的光芒在指尖愈燃愈烈。
盯着那束似曾相识的光芒扩大,秦无风的神情越发阴沉。这个气息……
就在那束光离开闵悟指尖的一瞬间,秦无风大喊一声“逃”,顺势拔出灵骨剑抵挡了那股足矣让受伤的小妖灰飞烟灭的法力。
树下冒起一团轻烟,化成绿色的蛇也随之消失。
仿佛没有意料到眼前这个小道士会对一只妖出手相救,又或者说他没有想到这个年轻人可以抵挡住他刚才的法力。
他的头微微的抬起,被黑色的帽子遮挡住的脸庞在阳光下又显现了一部分。左脚向前移出一步,垂在身侧的右手逐渐收紧。
秦无风也不甘示弱,目光锐利的盯着他。两人相对而立,林间的温度骤然下降。
程显身为一个文臣,对江湖的事并不过问,妖魔鬼怪之说理应也毫不沾身才对,可他偏偏却和妖颇有渊源,也正因如此才会深恶痛之——
在二十年前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一对夫妇正相互依偎着在庭院内赏月。那时晚风清凉,树影婆娑,两双眸子里是彼此之间深深的爱意。
月下甜蜜本应是大好光景,可庭院的另一角忽然传来女子的尖叫,那刺耳的声音中带着惊悚。
紧接着,一群人凌乱的惊叫声、四窜而逃的脚步声、物品被撞倒摔碎的声音此起披伏,月下的夫妻二人从石凳上起身,同时用警惕的目光盯着花园那扇传来声响的圆形门方向。
片刻,一双脚走在石子小路上的声音步步靠近,漆黑的曲径中隐藏着一个更为漆黑的身影。
待那黑影走出花园小路,月光落在那瘦小的身上时,那对夫妻双双愣住,因为那身衣服正是属于他们唯一的儿子的,但是此时穿着华丽服饰的却是一只面目狰狞、半人半妖的怪物。
弱小的身影在月光下是那么孤独可怜,他无助的哭泣,可发出的声音却更像是野兽的哀嚎。
在男人还在呆滞的时候,女人终于有所反应。她跑到那只小怪物的面前,心疼的将他抱起。
“你……你们……这是什么!”在诧异中忽然醒悟的男人也向前走了两步,语气愤怒,眉头紧锁仔细的打量着眼前这对陌生又熟悉的母子。
月光凄美,一滴银色从女人的眼角滑落,垂直的坠下,在黑暗中湮没。
“对不起,对不起……”她一遍遍的重复着这句话。歉意是对夫君的,愧疚是对孩子的。
身为一只即将修成正果的八尾狼妖,她本不应和凡间男子结合。她却为了一己之私害得自己年仅三岁的孩子沦为这幅不人不鬼的模样。
忽然抬起脸,认真的看向男人,用尽量平静的语气道:“相公,事到如今,妾身也隐瞒不得。其实妾身本是一只修行千年的狼妖,可是妾身这些年对你又何尝不是真心实意。妾身只希望你能看在我们夫妻一场,对我母子二人过往不究。”
“你……你果然是妖!”男人用手指着女人,脸上除了应有的不可思议之外还带着愠意。“枉我带你一片赤城,尔等妖邪竟敢欺瞒与我!”
男人出身官宦世家,祖祖辈辈皆为朝廷的重臣,最忌败坏祖上名誉。若是世人得知他娶了一只妖怪为妻,定是会让祖上蒙羞。
这种心情逐渐发展成一种强烈的恨意,但是迫于对妖邪的畏惧而隐忍。
见男人低头沉默,女人抱着孩子一个纵身飞跃,轻纱秀影像一阵风吹过,消失在茫茫天际。
——虽然,故事的最后,男人还是在民间找了术士去除妖,而且那位术士最后也完成了使命,但是自此之后,男人的心中便种下一颗对妖魔痛恨的种子。
“闵悟,我们走。”程显忽然命令道。
黑色的斗篷扬起一端,转身上马,跟随着程显一同离去。
二十年前的记忆已经被时间冲淡,程显心中对妖物的憎恶已经逐渐消散,更何况在面对那个年轻人时,他总觉得,那双眼睛——似曾相识。尽管他最瞧不上这种江湖人士的傲慢个性,可是不知怎么,他就是对这个处处不敬的毛头小子厌恶不起来。
前方的两人骑着马已经在重重叠叠的密林中消失,可是秦无风的视线却从未移开过,眼底是一片茫然。
他还记得那天,母亲倒下后的眼神和空气中的弥漫的血腥味——在那个他的双眸本应不染尘埃的年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