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雾蒙了许久的天空忽然放晴，明净得像是被雪洗一般。铁骑踏过的地方还保有几分嫩绿，皇城的街道却褪去了昔日的繁华。
皇宫大殿之上是从未见过的冷清，宗政泽负着双手，独自一人站着，目光眺望宫门的方向，眉间稍有凝重，却又不失皇室风范。江山易主，胜败无常，他在书中也听得多了，虽不意外，可……
空旷的宫廷大院内忽然出现一个骑着马飞奔而来的人，随之一行人马也跟了上。
“皇上，皇上！”马蹄声渐近，熟悉的声音又多了几分苍老。还不等马儿彻底停下，程显就急匆匆的下马跪拜，“微臣参见圣上！”
“起来吧，太师行礼，朕可承受不起。”宗政泽的语气中带着不易察觉的哀叹，他的视线还是望向远方，只是比起方才，眼中多了一丝神采，眼底也变得粉红。
程显不明其意，但是此时形势险恶，他也顾不得揣测圣意，只是慌张劝说道：“臣已召集所有侍卫，他们当掩护皇上暂时离开。待局势稳定——”
“程太师。”宗政泽忽然打断了他的话。语气甚至比往常还要平静，“太师和太后可曾有事欺瞒于朕。”
程显原本慌乱如麻的心突然漏跳一拍，骤然冷静。
“皇上此言何意？”
“太后心系翊王爷一直令朕费解。朕如何也想不出，手心手背都是肉，母后何以忍心弃朕而则皇弟。可若是朕原本就不是太后所生，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吧。”说着，宗政泽的眼睛微微眯起，认真的打量着程显。
程显故意将脑袋垂下，脸上的肌肉抽搐几下，转而又是一副忠诚之貌的相劝道：“皇上，此话可不能乱说啊！您是先皇的长子，是九五之尊，怎可——”
“就让朕来给太师讲个故事吧。”他再次打断程显的话，清冷的声音渐渐传来：“二十多年前，先皇心爱的两个妃子同时怀有身孕，先皇便立下誓约，先诞下的龙子将被封为太子。那天晚上，两位贵妃同时分娩，其中一人先诞下龙子，于是她便被册封为皇后，这个孩子自然也就成为了太子。可是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孩子并不是她的亲生儿子，而这个诞下龙子的嫔妃也并未怀有身孕。她怀里的孩子不过是朝中某一个大臣家的孩子罢了。”
“皇……皇上……”程显的声音有些颤抖，喉结也上下滚动，不知是出于恐惧还是怜悯。
宗政泽扬手，示意他不要急着打断，“莫贵妃无非是想假装怀孕来争宠，事情演变到最后竟然变成了狸猫换太子的伎俩。可上天偏偏给她开了一玩笑，因为另一个妃子之后诞下的却是一位公主，而莫贵妃本人也在两年后诞下真正的皇子。这个皇子理应才是先皇的长子，太子之位也应该是属于他的。”
他犹记得那天，风景正好，御花园的凉亭内仅站着君臣二人。听完那人的话，他忽而转身，语气轻柔，眼神却凛冽的问道：“难道你就不怕朕治你亵渎皇家血统之罪吗！”
那人却站得笔直，字字清晰的回答：“戊某不敢、也不愿参与朝廷的纷争，如今已经辞官还乡更是落得清净，可是这事实真相又怎能被长埋地下！对百姓来说，皇上治国有方，是个好君王，这便足矣。”
或许正是这人一身傲骨，从不会因为苟活而说一些违背自己意愿的谎话，所以宗政泽才会那样惜才妒才，即使厌恶他的刻薄也不忍心痛下杀手。
“所以太后宁可和大将军连手来逼宫，也不愿让朕来执掌江山。”宗政泽的这句话像是在自语。
此时，身后的侍卫和一部分军队已经在二人面前停下。沉默了片刻，程显才忽然俯身行礼。口中大声喊道：“皇上乃一国之君，是朝廷的君王，更是百姓的君王！江山稳固，百姓才可安居乐业，为了天下苍生，还请皇上三思！”
这次，轮到宗政泽陷入沉默。可还不等他想明白甚么，宫外的大军便闯了进来。
“保护皇上！”察觉到危险讯息的程显高呼一声，众人连忙提高警惕的将宗政泽围住。
敌方的马匹缓步走来，为首的正是与程显斗了一生的大将军江远策。他嘴角不屑的扬起，就像是在玩一场胜算十足的游戏。
“程太师，几日不见，又苍老了许多啊！可是在为国事担忧？”江远策的语气尽是玩味。
“日出尚为同僚，日落便见寒光。老朽也未曾料到有一日大将军竟会沦为乱臣贼子谋取明月国的江山。”
好歹在朝廷里风里来雨里去的翻滚了几十年，即使如今面对着统领百万士兵的大将军，程显依然镇定自若。
“哈哈哈！”
话音刚落，一串刺耳的笑声传进程显的耳畔。
“好一个乱臣贼子，好一番义正言辞！本将军效忠的是当今太后，拥护的是静远王爷。静远王爷身上流的可是皇室的血液。”江远策的眉头一挑，眼底尽是鄙夷的继续道：“说起这谋权篡位的贼人——”
“静远王到！”
伴随着急促的马蹄声，通报声传来，恰好将江远策的话语打断。
在大队人马之中，将士们自动退向两侧，让出一条不算拥挤的小路。一匹枣红色的骏马在这条路上疾驰而过，一阵风在两边散开。
江远策和其他将军们看见了自己一直忠于的小王爷，立即下马行礼。
距离渐进，宗政翊下马，视线看似随意的扫过前方站着那人的眼睛，立即单膝跪地，低头行礼，口中大声道：“听闻宫中有人冒充皇上，大将军不得已才闯入宫中。方才臣弟已经在城外将那贼人抓获，这才护驾来迟，请皇兄治罪。”
“王爷……”江远策猛然抬头，眼神之中稍带阴鸷。
“惊扰圣上，还不认罪！”宗政翊的头一直低着，就像一个忠心耿耿的臣民一般。他的语气里是不容置疑的严肃。
江远策虽然忠诚，但毕竟是一个掌握天下兵权的大将军，让他对一个年轻小辈言听计从本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奈何英雄难过美人关，他的牵挂始终是那个与他一起长大的青梅——莫贵妃，也是如今的太后。
她爱那人，他便忠于先皇；她念儿子，他便辅佐王爷。
在最后那一刻，他还是妥协了。他逼宫打的正是静远王的旗帜，若是他现在逆了静远王，必然也会丧失一部分军心。
缓缓地垂下脑袋，沉重的声音带着几份不甘：“臣有罪！”
被这主仆两人迥然不同的态度昏了头脑，程显有些茫然。
“平身吧。”宗政泽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孤傲，带着王者气息。他从侍卫的保护后走出，上前扶起了宗政翊。
随后，宗政泽转身朝着大殿走去。两队人马也渐渐退去。苍天下的皇宫风声阵阵，似乎一切如常。宗政翊负着双手，独自望着那人离去的方向，眯起眼睛。
暴风雨之后的淡泊使五彩斑斓的世界仿佛成为水墨画。这年冬季的第一场雪非常的丰厚，在御花园小亭中伫立着赏雪的宗政泽忽然间竟然又想起了那个总是无欲无求的人，就像这大雪一般，清淡到连身影都融入缥缈。
而花园的长廊之后，透过雕花的窗子，一双英气的眸子静静地注视着他赏雪时的样子。
从幼年至今，其实他看向他的眼神未曾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