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兄长科举放榜，正巧是妹妹百日宴。
父亲在杭城风头正盛，兄长也在科举得了好名次，百日宴也选在最贵的酒楼、办的极为隆重。
那天贵客云集，整个酒楼都坐满了来恭贺的客人。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或者说，我从未被允许露面见人。
不过难得今日父亲母亲高兴，没有把我关在柴房里不让我见人。
或者说，他们需要我来帮忙照顾妹妹。
父母和兄长都在忙着觥筹交错，我规规矩矩站在妹妹身边，小心翼翼喂她吃肉粥。
娇娇的一双杏眼睁得大大的，机灵地跟随着人群晃来晃去，圆润的脸蛋白里透粉，小肉手摇摆着，穿着新制的绯红绣花小衣服，实在是可爱极了。
前来主桌敬酒的宾客，无不夸赞着娇娇的乖巧漂亮，用手轻轻捏她的小脸颊，逗她咯咯笑起来。
而我站在旁边，手里端着粥碗，身边路过停留的宾客偶尔瞥我一眼，便让我局促地低下头。
低头躲避旁人探寻目光的时候，我看到自己脚上明显大上一圈的缎子花鞋，还是母亲出门前给我换上的她的旧鞋。
说是让我别穿的太破烂，丢人。
许是回忆鞋子的事情太入神，喂妹妹肉粥时没留神，竟烫了她嘴唇一下。娇娇受了惊吓，瘪瘪嘴，哇哇大哭起来。
母亲满脸焦急地冲过来，一把推开我，将妹妹抱在怀里安抚。「没用的东西，照顾妹妹都照顾不明白！」
我跌坐在惊慌失措，眼泪已经先一步掉了出来。
「哭哭哭，晦气死了！」父亲箭步走过来，狠狠给我一个耳光，打得我脑中嗡嗡作响。「滚去小厨房待着！」
我还没反应过来，兄长已经拉扯着我离开宴会，推推搡搡地把我丢进小厨房的角落。
「就说不该让你出来，真能给家里丢人，扫把星！」
5.
我缩在厨房的角落偷偷抹眼泪，厨房里的帮工们不知我是谁，也不敢上前来管。
不知道哭了多久，厨房渐渐安静下来，前厅宴会喧闹的声音也停息了。
我看着窗外天色渐暗，心里有些害怕，忙不迭爬起来，往前厅跑。
脚上的鞋子太大，冷不丁绊了一个跟头。我正灰头土脸的忍着眼泪，想赶紧爬起来，就听到了前厅父亲和母亲的交谈声。
「别管那个晦气东西了，就当她丢了算。」是父亲冷冰冰又嫌恶的声音。
「反正也没几个人知道她，今天宴会上都当她是娇娇的婢女。丢了就丢了罢，别坏了娇娇的福星气运。」母亲的话陌生得让我害怕。
我唯恐自己真的被丢下，连滚带爬冲进前厅，努力挤出讨好的笑容：「父亲、母亲，我们是要回家了吗？」
一瞬间，他两人的脸色变得铁青，眼神恨不得生吞了我。
「宛宛，」兄长突然从身后靠近，他难得心平气和地同我说话，半蹲着轻柔地拍打着我的衣衫，帮我拍干净身上的尘土，「难得宛宛出门一趟，兄长带你去夜集上逛逛吧。」
我见他笑得温和善良，还用温热的大手牵着我长着老茧的小手，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涌。
「傻丫头，兄长在夜集给你买糖葫芦吃。」他宽和地给我擦了擦眼泪，同父母点了点头，便牵着我出门往市集走。
兄长给我买了糖葫芦。我第一次吃，酸酸的山楂，裹着甜甜的糖晶，与每日吃的发酸的剩饭相比，简直像山珍海味一般。
我吃得满脸都沾了糖碎，兄长同我说了一句：「宛宛，兄长去给你买小扇子，你站在这别动。」
直到我把整根糖葫芦都吃得干干净净，一轮圆月也升到了正头顶，夜集的人群逐渐稀少起来。
兄长也还没有回来。
我楞楞站在原地，微凉的夜风吹过我的已满是泪水的脸颊。
我知道，我这个扫把星，是真的被丢了。
6.
「宛宛？是宛宛吗？」
我转身看去，不远处是推着个小木车的女人，直到她丢了车跑过来，跪着将我紧紧抱在怀里。我才透过朦胧的泪眼和熟悉的皂角香味确认，是姨母。
姨母将我抱到小木车上，推着送我回家。
她敲了很久的门，母亲推开门看见我瑟瑟缩缩地站在门口，又马上关紧了大门。
「别带她回来了，看见她就晦气！你喜欢你带走回去养吧！」
姨母有点尴尬，讪讪笑着：「我在夜集看到宛宛自己在路上站着，是不是孩子淘气跑出来玩了，别跟小孩子生气呀。」
母亲不为所动，「妹妹，反正你也没孩子，这孩子送你了，带走回去养着，还能给你养个老。」
「虽说是个扫把星，再长几岁也能卖几个钱呢。」兄长调侃的声音从门里传出来，我还懵懵的，不晓得他是什么意思。
可这轻飘飘的一句调侃，显然激怒了姨母。
她高声怒骂：「你这是读书人该说出口的话吗？！你们一家是不是人啊？不过就是歪打正着赚了钱，瞎猫撞死耗子科举中了榜，连孩子都不要了！我呸！」
「林萍萍你瞎嚷个什么啊！周宛就是个扫把星，老道士都给算出来了！我就不要她了怎么样？！给我们家惹得晦气还不够多啊！」母亲气得冲出来，指着姨母的鼻子骂起来。
母亲怀里还抱着妹妹，娇娇睁着漂亮的大眼睛，天真又疑惑的望着我和姨母。
「我呸！林悦你也配当娘，也配当人！」平时总是唯唯诺诺的姨母，今天像高昂的斗鸡一样，将我护在身后，跟母亲对骂着。「宛宛我带走了，以后跟着我们家姓姜！你们一家，早晚遭报应！」
7.
姨母带我回家了。
她把哭累了的我抱到小木车上，一步一步推着我，从城南走到城北。
我趴在小木车上，闻着车上挂着的花草香包的味道，伴着微凉的晚风，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快到姨母家了。
姨父站在门口张望着，看到姨母的身影就快步跑过来帮忙推车。
「今日怎的这么晚？累不累？」他殷勤又温柔地询问着，见姨母神色犹豫，目光往我身上瞥，这才看到缩在车子角落的我。
「这是...宛宛...？怎么...」
姨母解释了一番。姨父越听脸色越难看，几次想骂人，又因读书人的矜持而忍住。
最后他叹了口气，用细瘦的手臂将我抱起来。
「真是可怜的孩子。」他说，「萍萍说得对，是他们不配为人父母、不配为人。你没有错。」
从此，我便留下了，名字也改成了“姜宛”。
其实我并不太识字，小时候偶尔偷看兄长读书，才略偷学到几个。
可姨父会写很多字，字写得比兄长还漂亮，他手把手教我写自己的名字，白天空闲的时候还会一字一句教我读他的那些诗书集册。
晚上我陪姨母去夜集卖香包时，她说自己前几年生了病，姨父因求医耽误了会试。而现在她身体好了，也要支持姨父去继续科考。
她说姨父过几天要考的会试，比兄长的乡试还要高一级。若是金榜题名，便可以有好一些的官职给他，家里也更宽裕了。
我双手合十，对着明澄澄的圆月许愿：「希望姨父金榜题名。」
姨母呵呵笑着，抚摸我的头顶，「宛宛真是乖孩子，一定能保佑你姨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