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会试结束的小半个月,姨父还是之前的样子,白日去城里的丝绸店做些出纳的零工,晚上陪我和姨母去夜集卖香包,或是在家里读些书、给我们做点宵夜什么的。
而我白日里总是站在门口向外张望,期待着好消息进门。
这时候姨母总是宽和地笑着安抚我,给我安排些缝制香包的小事。
这日,姨父刚前脚出门去丝绸店,后脚十几个衣冠贵重的“大人”便扛着许些红木箱子,浩浩荡荡进了门。
「姜山博!姜山博在家吗?」为首留着山羊胡的男人朗声问。
姨母从厨房出来,边擦着手上的水渍边回答:「是,是姜家。」她不卑不亢地行了个礼,伸手牵住我,「姜山博刚出门去了,诸位贵客寻他有何贵干?」
我能感受到姨母手紧紧攥着我,手心都出汗了。她既紧张,又兴奋。
「恭喜姜夫人、姜小姐——姜山博高中了!」
姨父真的金榜题名了!
直到前来道贺的大人们离开,姨母才如释重负似地半蹲下来,将我紧紧抱在怀里,「太好了,山博高中了,终于高中了...」她喜极而泣,声音还带着哭腔,「好宛宛,真是我的好福星!」
「福星」,真好,我喜欢这个词。
当晚姨母买了酒、还准备了许多肉菜,姨父先把鸡腿扯下来放进姨母碗里,又把另一只鸡腿放进我碗里。
「萍萍,多谢你这几年支持我科举。宛宛,我的福星乖孩子,多吃点!」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在这间不算大的屋子里,我啃着油乎乎的鸡腿,听姨父和姨母说话。
「等我下个月去殿试,不论名次都能有个官做做,到时候咱们一家人还在一起,再也不愁吃穿了!萍萍你到时候盘个小店面,做做稳定生意,再也不用大晚上出去挨冻了。」
「也该给宛宛送去书塾,多读读书,是好事啊。」
姨父细瘦的手掌挥动着,像是挥毫泼墨的样子,大抵是因为饮酒而面色红润,整个人都生气勃勃的。
姨母欣慰地笑着,不住点头。
9.
姨父姨母都不是喜爱张扬的人,姨父高中并未大肆宣扬过。
只是默默到了日子,姨父便低调收拾行李,进京殿试去了。
姨母卖掉了城郊的小破房子,加上这几年的积攒和姨父高中奖励的金银,带我搬进了城里的一处更干净的院子。
她本想着要不要给我父母送乔迁的喜帖,却先收到了妹妹周岁宴的请帖。
姨母有些犹豫地问我:「宛宛,明天是妹妹的周岁宴,你想去吗?」
妹妹居然已经周岁了吗,时间过得这样快。
「姨母想去吗?」我观察着她的神色,这一年姨母待我极好,不过我始终还是害怕,会被送回父母那里。
姨母揉了揉我的头:「宛宛想父母兄妹,咱们就去看看。送完了礼、吃完了席,咱们就回家。」
回家。我听明白了姨母的弦外之音,她不会丢下我的。
我乖巧笑着点点头。
妹妹的周岁宴,依然是在满月宴的酒楼。
相比一年前,来宴席的亲朋更多了。因为父亲的茶庄生意确实红火,兄长中榜后又在杭城知府下面谋了个好差事,据说知府女儿也看上了他,估计不日也要准备正式说亲了。
我跟着姨母坐到了次桌。
「哎呀,这是宛宛吗?」有路过的亲戚凑过来打招呼,我拘谨地点了点头。
这一年我被姨父姨母养得很好,虽没有大鱼大肉,每天都是荤素均衡、不用像之前一样吃剩饭,长高了也白净许多,加上姨父总教我写字读书、气质也比之前挺拔。
「真是女大十八变,宛宛可漂亮不少,差点认不出来了。」那亲戚半打趣半夸奖着。
我略微羞红了脸,往姨母身边靠了靠。姨母则笑着点头。
10.
正寒暄着,父母敬完主桌的酒,来到了次桌。
母亲怀里抱着娇娇,一岁大的小姑娘粉粉嫩嫩的,勃颈上挂着纯金镶玉的长命锁,父亲和兄长则衣装华贵,身旁还跟了个二十出头、媚眼如丝的婢女帮他端着酒壶。
大概是想缓和一年前带我走时的冲突,姨母主动站起来敬酒:「姐姐、姐夫,恭喜。」
母亲瞬间变了脸色,蹙着眉头说:「你是真心恭喜吗,带她来干嘛?大好的日子,带个扫把星,晦气!」
父亲倒是没说难听的话,像没看见我一样,「山博怎么没来?我听说他连丝绸店的帮工也辞了,这么急着跟我们划清界限?」
「姐姐,既然是大好的日子,就不要说太难听的话了吧?」姨母面对母亲对我的侮辱总是很硬气,像母鹰一样护住我,「山博只是有事外出了。」
「呵,有事外出?怕不是被这个小扫把星霉的,把你这个老扫把星给甩了吧?」母亲冷笑一声,鄙夷地睨着我。
「不是!」我唰的站起来,挡在母亲和姨母中间,仰着头瞪母亲,「姨母才不是扫把星!」
母亲被我冲过来吓了一跳,后退两步,不耐烦翻了个白眼嘲讽道:「不是?你俩不是扫把星,山博为什么把你俩丢下自己走了?」
「姨父是进京殿试了!才不是丢下我们!」我大声叫嚷,不顾姨母拉扯我袖口。
「笑死人了,进京殿试?」旁观的兄长哈哈大笑起来,「你知道什么是殿试吗?就在这发癫。」父亲也讥讽地笑了,指着我俩说:「男人跑了,你两个疯了?姜山博那个病恹恹的鬼样子,都不知道能活几年,还进京殿试。」
姨母被气得脸涨红着,「你说什么?周敦你别太过分了!是不是人啊你说这种话!」她冲上去推父亲,反而被父亲推了个趔趄,我刚准备去扶她,就被其他仆人抓着胳膊,推搡到酒楼门外。
姨母受不了这样的咒骂和羞辱,抱着我嚎啕大哭。
我忍着没有哭,盯着酒楼梨花木的招牌,心里祈愿:我不希望父亲的茶庄好了,也不想兄长顺利,我不要那个家了。
我只想姨父殿试顺利,希望姨母能顺风顺水做自己的小生意,希望我们一家三口越来越好。
11.
我正扶着姨母、帮她擦拭眼泪,一个官差模样的男人带着一队侍卫,浩浩荡荡冲酒楼走过来。
「里面是周敦女儿的周岁宴吗?」那官差问我。「周赞在里面吗?」
我点点头,以为是兄长的朋友。
官差鞠躬向我谢过,一挥手带着身后侍卫进了酒楼。
「这位官爷,您是?」父亲见那官差的官服样子,官职不低,连忙谄媚迎上去。
官差摆摆手没理他,朗声道:「周赞可在?」
兄长这才闻声从觥筹交错中抬起头,待看清官差面孔时,脸色猛的一变,快步迎过去:「曹通判,您、您怎么大驾光临...」
「通、通判?」父亲被惊得一个趔趄,笑得更谄媚了,躬着腰向曹通判敬上酒杯,「通判大人大驾,蓬荜生辉啊,敝人...」
曹通判挥手躲开父亲端来的酒杯,向身后侍卫递了个眼神,站在前面的两个侍卫利索上前,将兄长紧紧扣住。
「这...通判大人何意啊这是...?」父亲虽然不解,但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连忙压低声音道:「通判大人借一步说话,这是小女的周岁宴,实在不体面。」
「周赞身居驿丞之位,借驿站中仪仗、车马迎送之事,收取钱物、徇私敛财!现收押州府大牢,听候审判!」曹通判一番话掷地有声,全场哗然。
父亲还不死心地追着曹通判往外走,「通判大人,冤枉啊属实冤枉!赞儿怎会做出这种事,做父亲的可以以身担保啊!」
曹通判停下脚步,戏谑看他问道:「周赞敛财之事彻查下去,周家及亲族也是要盘查清点的,以身担保言之过早了!」
此言一出,宴席上周家亲朋顿时寂静下来,随后便是纷纷告辞离开,更有甚直接拂袖而去。
妹妹的周岁宴乱成一锅粥,而我和姨母站在门口,目睹了一切。
心绪竟轻快了许多。
12.
过了几天,姨母打听到,兄长因为徇私敛财的事被判入了狱,父亲一边忙着应付上门盘查轻点的官差,一边找曾经有交往的官员帮忙打点。
母亲也抬不起头来,跟妹妹在宅子里闭门不出。听说之前她是最爱抱着妹妹,去与其他富人家的夫人小姐聚会赏花,如今那些夫人小姐们路过周宅都要绕路走了。
姨母不太愿意当着我的面提这些,她提点我:「那毕竟是你的亲生父母,日子有起有落都是常事,我们还是专心过好自己的日子。」
她搬来城里后,手上尚有些闲钱,继续了盘个店面做点小生意的计划。
说来也巧,之前总来夜集上买香包的一位夫人,因为受到了兄长在驿站索贿的牵连,不得不急出一套卖胭脂小店面、套些现银。姨母与她有些交情,了解清楚后用低于市价不少的价格,盘下了那间店面。
「就算生意做不好,大不了以后做个二房东。」姨母虽然性格和善安静,但真要做事也很是果断,「再说咱家还有宛宛这个大福星呢。」
没几天就重新装潢好了胭脂铺子,开业大吉。
不知是「福星」成真,还是姨母确实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
胭脂铺子的生意一日千里,家里愈发富裕了。
我似乎也开始变美了。
好像每过几天,我就会长开一点。
每天在铺子里帮忙,姨母总要给我梳妆打扮、穿最新款式的衣裙,来店里的夫人小姐们也总是夸我,白净了、漂亮了、高挑了。
我与姨母整日忙着铺子的事,对周家的事情也没心思多去打听。
直到这天,母亲抱着妹妹,来了胭脂铺子。
她瘦削了很多,四十几岁的年纪已经隐约有了些白发,脸色也是蜡黄蜡黄的,穿着干净但颜色发旧的衣裳。妹妹也没了周岁宴时的圆润机灵,勃颈上的长命锁也没了踪影。
「阿萍,生意不错啊。」母亲梗着脖子,强作出高傲的样子,可眼神早已暴露出她的疲惫无奈。
姨母与一位贵妇夫人闲聊着最新的珍珠粉,没有搭理她。
母亲脸色铁青,只能故作无所谓的样子,抱着妹妹在店里闲逛。她不经意间看到从里间掀帘而出的我,先是一愣、打量了我一番,眼睛闪过一丝惊诧和得意。
「宛宛,变漂亮了呀。」她尽量让自己的口气温柔下来,「想不想娘和妹妹?」说着便走近我身前,想把妹妹推到我怀里,让我抱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