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时日温度稍降,郊外大片的土地被麦子镀上了一层金黄,风中夹杂着翩翩落叶,只有再远处猎场的林地,不肯褪尽那一身褐绿,似乎仍依恋攀附在夏末。
“今日倒是稀奇,你居然约我骑马射箭,你不是老嫌这活动不够优雅?再说了,风这么大,你能射中个什么?”
“要你管。”说罢萧应乾随手把手中的弓拉满了弦,正对红心,待出手之际,直接把靶子想象成了这段时间让他心烦意乱的罪魁祸首魏采卿——然而松手射出时,手微微偏了方向,箭居然直接脱靶,不知飞向了何处。
啧啧。瞧瞧这水平。卫晁一双眸子长得很有特色,眉眼弯弯极具亲和度,让人容易心生好感,他笑道:“这些时日你显得格外烦躁。”
萧应乾瞥了卫晁一眼,只觉得他无比碍眼。他深吸一口气,望了望眼前广阔的天地,虽说天高气爽,风景宜人,却还是掩盖不住心中的焦躁,他轻轻甩了甩袖子:“话多。”
“哈哈哈……”卫晁毫不客气的大笑出声,“我这表妹看来是真的找到对付你的办法了。”
萧应乾倏地沉了脸,“你也觉得她是想对付我?”
“倒也不能这么说——”卫晁话音一转,“毕竟这女子的心思玲珑多变,你与她自幼相识,在情感上毕竟是比雪涧多厚重几分。再者,且不论性格,你俩外貌上还是颇为相配的——呃……”眼瞧着萧应乾突然箭锋一转,对准了自己,卫晁讨好笑着,“行行行,是我多嘴。”
萧应乾“切”了一声,“小爷我这张脸长得好看也不是一两天的事,她眼瞎也不是头一回,心悦于我?呵……你以为她是第一回弄这把戏?”
说罢一箭离手,逆风中仍恰中红心。
要说魏采卿和萧应乾的冤家史,还得往前再追溯许多个年头。
萧应乾生在将军府,出生时萧将军临危受命、已出征四月有余,未能赶回盛都陪产,之后也常年镇守边疆。而箫母见他出生时健康粉嫩白净,已是欢喜,待长到七八个月,见其眼眉间愈发肖像自己,故以待他比形似丈夫的大儿子自然多了几分偏爱,又心疼他出生后未曾见过父亲,养育上稍有放纵,未曾加以约束。
这未收敛的偏爱,让萧应乾幼时已然是无法无天的性子。
事情的转折发生在萧应乾六岁那年,那年他被箫母带去参加魏府宴请,不料天降横祸,竟被人趁乱掳走。箫母大惊,请求萧将军朝中同僚出手相救,然而搜遍盛都,仅搜得贼人留书一封,说时机成熟自会将其子送回,箫母肝肠寸断,不曾放弃却也束手无策。
两年后萧将军兴师回朝,战功赫赫,令龙颜大悦,下令重赏,并举国悬赏寻找萧应乾,终于在一年后将其寻回。
这时的萧应乾已然从白胖幼童,抽条长高了不少,至少眼眉间仍与箫母有八分相似,加上身上信物及胎记佐证,萧家终于喜极而泣将人迎回府中,但情感上难免多了几分生疏。再问及贼人,他也三两言搪塞了过去,只道记不太清,后来不知是饮食不惯还是何原因,他突然大病卧床,腹泻难止,人是肉眼可见的消瘦下去,连京中御医也束手无策。走投无路之下,萧将军忙把他也送到了凤仪处。
原来萧将军当年因和悍匪干仗深受重伤,便曾得到过凤仪的医助,两人结下善缘,因而凤仪并未推脱。
彼时魏采卿已在凤仪师父那待了一年有余,当萧应乾被扛着躺在他们面前的时候,她就清晰地产生了这个哥哥捏人脸很疼这个念头,照说那个年龄的人是不记事的,但有些记忆却是被动印记在魏采卿的脑子里。
事实上,她还清楚地记得,萧应乾就是从她魏府被掳走的。
那会她爹魏侯爷已迫于压力娶了填房,宴请之日,正是她幼弟满月之际,家里高朋满座、济济一堂。而她自幼体弱,总被困于房中,那日好容易寻得机会偷溜出门,还未来得及解放天性就被这位误闯内院的哥哥狠狠捏疼了脸。
“哪来的丑丫头,小脸还挺肉乎。”他嘲笑着,下手还挺重。
萧应乾捏完,又笑嘻嘻捏了她另一边脸,直到被追上来的仆人领了回去。
她那会被疼得哇哇大哭,他还一副不胜其烦的样子,说她:“人丑多怪。”
所以那个蒙着脸的怪叔叔出现,并问吓破了胆的下人谁是方家公子时,她毫不犹豫地指向了他。
误会就是这样的产生的。
嗯,他也记得。因而认出她后,瞥向这粉雕玉琢的女娃娃时,眼神中多了些凶悍。
魏采卿才不怕。那些日子在凤仪师父的调养下,她已经脱胎换骨能跑能跳了,而他却还躺在床上等待救治。而且,这片山头如今都是她的地盘,里里外外哪里有坑,哪里能设置陷阱,甚至哪里的树枝儿比别的长一点她都记得清清楚楚,所以小时候那点渊源,注定了她与他二人针锋相对的开始。
萧应乾送过来还算及时,凤仪师父说他身中奇毒,此毒十分罕有,应该是有人存心加害,因而在萧将军查清真相之前,萧应乾暂且被留了下来。这个过程中魏采卿时不时要在他的饮食中加点苦菜,酸梅子之类,为他枯燥乏味的生活添加别样滋味。而萧应乾也在能下地行走后,充分展现了睚眦必报的性格特点,完全没丝毫哥哥包容妹妹的传统美德。
两人基本是五日一大闹,三日一中闹,每日一小闹,挂彩了就去凤仪那抹点药,后来小伤小痛基本都靠自理自愈。
凤仪觉得无伤大雅,甚至认为打闹中能强身健体,一直听之任之。但也别问他是否偏帮谁,问就是偏帮魏采卿,只要魏采卿搞不赢哭唧唧去找凤仪,萧应乾就免不了被一顿收拾,伤是没有明显伤的,但痛却是实打实的痛,让人嗷嗷叫的那种。
这段关系直到四个月后萧将军揪出了幕后黑手才得以终止。
原本失踪的这三年下来,萧应乾的脾性已得以改善,和家人相处也颇为收敛拘束,然而和魏采卿相处的这四个月,又逼出了他小魔王的特性,回去后人放开了许多,也主动学会了向箫母告状及诉苦这招,箫母心中有愧,对萧应乾是予取予求,加上确实受了不少苦,萧将军也不好过多对他束缚。
一别数年,照理二人也不再有交集,偏偏魏采卿回盛都声势浩大,魏侯大摆筵席,萧应乾自然又奉上了“大礼”,成了魏采卿与众家小姐闹翻的前因。随后魏采卿居然放软姿态,害他放松警惕后,也吃了个大亏……
想到这,萧应乾后槽牙又默默咬紧了,再度拉满长弓,瞄准了靶子。
这段时间魏采卿就像个背后灵一般冤魂不散的,那个笑容真是越真诚就越邪门,尤其那句“萧二,你想我了吗”,更是每每听到,就让他自背脊骨散发一阵寒凉,平白一个寒颤。
“萧二,你想我了吗?”
对,就是这句!因出现频率太高,让他大白天都产生幻觉……
“下次这种活动就该叫上我,虽不可陪你骑射,却也能为你助威。”
“……”这个声音……
萧应乾眼角余光顺着声音的方向瞥去,一个鹅黄色的倩影撞入视线。果然是她——只见魏采卿笑脸盈盈地沐浴在阳光之下,突然一阵清风吹过,与她在翠色中揽了满怀,轻撩起的青丝在她脸上调皮地乱走,却能在些许的凌乱中,轻易捕获她眼底的熠熠星芒。
一种奇怪的酥麻与肿胀感蓦地涌上心头,让他呼吸乱了半拍,意识到自己莫名的慌乱,他指尖用力,抠住的箭羽底端的关节处也隐隐泛白,只感觉有股郁结之气缭绕心中,经久难散。他尽量表面不显,手中的箭却再度不受控制地偏离了正中,只堪堪射中在靶圈之外。
“嘁!”他暗咒一声,“阴魂不散。”
“这地方又不是你家的,谁还不能来了?”
此声一出,才发现陆安眉居然也跟在旁边。小姑娘一瞅萧应乾这眼神,就知道人家刚刚压根没把她放在眼里。没礼貌!感觉被冒犯的陆安眉极不认可地瞪了魏采卿一眼,语气微微带着责备:“我说你今天怎么缠着要跟我来猎场,这是一早就知道他要来吧?”
魏采卿笑笑,“还是眉眉最懂我。”但说话间眼神却未离开萧应乾,她敏锐察觉出萧应乾的失措,没错,这家伙刚刚瞥她那一眼分明藏着失措……这倒是新鲜,她饶有兴致地盯着萧应乾表情细微的变化,看着他从意外到嫌弃,不爽又懊恼,终于在她直勾勾的注视下,变得恼羞成怒。
“你还看!”此话一出萧应乾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头,这口气怎的像个被登徒子调戏了的小娘子。
“偏要看。”魏采卿说得理直气壮,“寇玉之姿还不让人好好欣赏了?”
“你再看我就……”
“你就如何?就上门求亲可好?”
“你——”被她嘴皮占尽便宜的萧应乾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你从哪学的这污耳朵的浑话,这么多年了,脸皮还真是千层鞋底做的腮帮子——厚得没边了!”她从前就是这样,得了便宜还卖乖,一脸委屈的去凤仪师父那告状,让人恨得牙痒痒。
“厚不厚,你摸摸呗。”
“咳……”卫晁眼瞧着魏采卿言出惊人,忙清了清嗓门,主动打招呼以示自己的存在:“采卿表妹,安眉妹妹。”
“咦,卫晁表哥你也在?”
陆安眉一脸小骄傲地冲他点了点头以示招呼,并不打算深入交谈。
“怎么?我的存在让表妹很意外?”
陆安眉一副“你怎么明知故问”的表情替魏采卿回答:“这很难理解么?你瞧着手无缚鸡之力,明摆着不适合猎场啊。”
卫晁笑容微顿,倏地又加深了几分:“安眉妹妹倒是个以貌取人之辈。”
“不是,”魏采卿也十分了解好闺蜜,眼神把这位外表文弱的表哥从头瞥到脚,难得分神解答:“她是以身材取人。”
“……”
“小六!”萧应乾不厌其烦,喊了一声打破这僵持的局面。这些时日是真的被魏采卿缠怕了,而摸不准她下一步举措才是问题纠结所在。加之凤仪师父当年不动声色的教训确实让他记忆深刻,总认准了对待她不能真的以武力解决,所以……该怎么办呢?
惹不起还躲得起。
萧应乾打定主意这些日子就赖在家里不再外出,当下把弓箭往萧小六身上一丢,“你们慢慢玩。”
“噗——”魏采卿似是想到什么有趣之事,笑出声来。
萧应乾背微微一僵,听到她笑嘻嘻解释:“萧应乾,你是否还记得当年来院子里偷鸡的黄鼠狼,见人来时,也是你这般姿态。”
随后算是给他留了面子,只用他看得见的口型比道:“落荒而逃。”随后故作抿嘴偷笑状,挑衅的昂了昂下巴。
萧应乾迈出去的腿僵在原地,咬牙喊她:“魏采卿,你完了——”
话音一落地,他倏地从小六那抽走了披风,出手一甩,敞开的黑色披风瞬间把魏采卿从头笼罩到脚,她只来得及匆匆一声惊呼,便瞧着萧应乾就手轻轻一推,她骨碌碌转了两个圈完全被披风锁紧,笔直的摔倒在地。
陆安眉忙蹲下去救,完全没察觉到破空的利刃险险掠过魏采卿刚刚所站的位置。
第二次了!萧应乾心有顾虑,只默契地给小六一个眼神,令他去追。
这边看着被卷成一团的魏采卿心底沉沉:怎么追到这里来的?到底谁要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