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忻的问题，再度让宋恒觉得新鲜。
通常情况下，他得到的质问总是“你看不出来我不开心吗”，或是“你根本不在意我对吗”。
“你怎么知道，我心情不好”像是个意料之外，带着猝不及防的自我审视。
宋恒一向擅长察言观色，是家庭教育使然，也是工作造就的天然反应。捕捉身边人的情绪，对他而言从不困难。
但是否选择关照，在宋恒这里一向有精准的筛选机制。
显然，宋忻是那个他选择留意关照的重点对象。
“在餐厅你都没怎么说话，难道不是吗？”
宋忻拧开水，灌了一口。
“宋恒，你让我想起我初恋了。”
宋忻曾以为，自己这段见不得光的爱情黑历史，会永远被她压在心底。但偏偏，在没有酒精，没有失控，没有推心置腹，也没有循循善诱的普通夜晚，她会将这段痛苦就这么轻飘飘地诉之于口，告诉宋恒。
宋恒眉毛一挑。
初恋，实在小众的词汇。年岁相加都是花甲之年的两人，毫无征兆地突然聊起初恋，实在意外。
“我们长得很像吗？”
“不像。”
“那为什么是我？”
宋忻摇摇头，刚刚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其实并不准确。
应该是宋恒在爱情游戏中，一直全身而退的完美战绩，让宋忻想到了自己当年的开局不利。
加之昨晚，那个男人又活灵活现地出现在她面前，更让原本泛旧的回忆，再度修复重映。
“因为他对我，其实从来没动心。但偏偏每次又让我总以为，和他就差那么一点点。于是我曾非常努力，非常卑微的去追求过，那种镜花水月的东西。
但其实他和你一样，在爱情关系中，你们从来都只考虑如何物尽其用。而我是那个被你们用技术摆弄，还在等待交换真心的蠢货。
所以，我真得很羡慕你这种在感情经历中毫无败绩可查，更没有一丝黑历史的人。不会在某个时刻，突然被复苏的回忆扼颈，一次次压入那些装满尴尬、无知和可笑的人生片段里，反复咂摸当时的愚蠢和傻气。”
说完，宋忻可能也觉得自己说得太过严肃，转而一笑。
“我大概是有厌蠢症，所以没办法接受自己过去是个蠢货。而且你知道吗，我到现在，都不看甄嬛传里甘露寺的片段，也不看琅琊榜里靖王误会梅长苏的那几集。我讨厌自己的黑历史，也一并讨厌观摩别人的黑历史。”
宋恒摇摇头，迈步朝前走去。
再过一个路口，就是宋忻的小区。原本只是想餐后简单散个步，但没想到边聊边走，竟然走了将将一个小时。
而宋忻此刻，一身轻松。
或许是晾晒了一番黑历史后，发现那份自昨晚就已萌生的不悦开始消解，又或许是经历了一场自我脱敏训练后，发现略有成效。
“宋恒，你是不是觉得我说这些很好玩？”
“是新鲜。”
“是不是就像学霸听学渣讲，自己是怎么头悬梁锥刺股考到六十分的。”
“我是突然想明白了，你为什么会对我这么好奇。”
宋恒顺手接过宋忻抓在手中的水，示意她把手揣进大衣口袋。
“因为耿耿于怀过去一张不及格的成绩单，所以较着劲儿的想考第一，是吗？”
“我们型男不仅有气质，还有聪明的大脑。”
“我从来都不批判自己过去所做的决定，因为那是当下，我能做出的最好选择。所以，我觉得你也不要对过去的自己太苛刻。你仔细想想，要不是有那样一段经历存在，你还会像现在这样吗？”
宋忻脚下一顿，路灯下，走在前面的宋恒影子被拉长，停在自己一侧。
宋恒语气带着嫌弃，继续输出，在安慰人这件事上，他与宋忻的水平不相上下。
“你这学了半天，也没学到精髓。反复和你强调过回报率，你这倒好，陈年旧人还一直放在心上，消耗精力。”
“我不是把他放在心上，我是......”
宋恒放缓步速，等着宋忻追上。
“别嘴硬了，谁刚刚小嘴一瞥，委屈巴巴说什么我让她想起前任。”
“我都说了，我是耿耿于怀那段经历。”
“那不一回事。”
“主要是你今天的餐厅，选的太难吃，才导致我心情失落。”嘴上这样说，但宋忻由衷地感谢起那家餐厅，让今晚自己一切不合理的行径，都有了勉强合理的理由。
“之前她们可从不说难吃。”
“可能说过，是你不在意。”
“也对。”
“那你以后还会去那吃吗？”
“下次听你的。”说完，宋恒意识到自己答非所问。
宋忻关心的，只是这家餐厅，还会不会作为固定节点保留在他的爱情流程上。
“停车位充足、人少、氛围好，从这些维度考虑，不需要调整。”宋恒清了清嗓子，若无其事重新回答。
“对，毕竟你们的重点也不在吃上。”
宋忻顿步，看了眼单元门，不知不觉，宋恒把她送到了楼下。
“到了？”宋恒看向黑黢黢的楼道。
“对。”
相对而站，一路嘴巴都没停下得两人，此刻一句“再见”反倒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宋恒，其实你应该答应那人的，没准你这随手一拍，就真出道了。”宋忻盯着宋恒，仗着小区路灯昏暗，眼神中多了些肆无忌惮。
“出道的机会还是留给年轻人，比如那个......”宋恒一顿，“元一。”
“你记性还挺好。”
“好的，只是记性吗？”
宋恒目光灼灼，回视宋忻。对方一向擅长反问，第一次见面时就如此。宋忻记得，第二天她离开后，曾斩钉截铁地宣判，两人的交道止于那晚。
至于原因，宋忻一向自信她在这方面的慧眼识人。
一个长相身材俱佳的直男，在这个年龄阶段保持单身，且持有酒店黑金会员，十有八九，单身时当浪子，恋爱里做渣男，注定不会和任何人保持长期关系。
然而，这份判断精准，但宣判无效。
两人的关系不仅没有止于那晚。
甚至，今天被宋恒盖章定论为“好朋友”。
好朋友，宋昕心下咂摸这三字。
被它框定住的关系，安全、稳定，但又让人萌生一丝的不甘心。尤其在今晚宋恒种种表现的催化下，这丝不甘心的含量，在分别前抵至高峰。
也许人总是会被理想人格吸引，这种在爱情中游刃有余，始终不被他人影响的特质，大抵就是宋忻一直想要塑造的人格特质。
只是，过去对于王昊，她爱得稀里糊涂，而如今面对宋恒，她心动的条理清晰。
而越是清晰的动心，越磨人。
因为你无法将它归罪于一时的冲动、糊涂，又或是欲望。你清楚地知道，这样的动心，会因为始终无法得到，而变得更加灼人难耐，会让你现出原形，又变得不堪一击。
宋忻的内心，一遍遍地警示自己：你又一次对一个危险对象心动了！
猝不及防，又情理之中，宋忻向前一步，踮脚，在宋恒的唇侧，落下一个吻。
蜻蜓点水，快到宋恒想要环住她的手刚抬起，宋忻便缩回安全距离。
因为，落吻的一瞬，宋忻的反沉迷系统启动。
一个立志要在爱情游戏中战无不胜的上进海后，怎么能对助教动心。更何况，这助教的手段她心知肚明，所以刚刚萌生的那点心思，无异于是飞蛾扑火，是作茧自缚，是初恋PTSD发作，是异化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彼时的心跳怂恿着宋忻向前一步，那么此刻的心跳，则警告着宋忻，前方危险，要迷途知返，更要回头是岸。
清醒了的宋忻，神色坦然。
“没忍住，见色起意了，理解一下。”
宋恒挑眉，对方的反应，又一次超出了他过去全部的预判经验。
此刻，他的手还停滞在半空，不能像宋忻一样收放自如。
见状，宋忻干脆出手打掉，手动消解了这份尴尬。
“我上去了，你路上注意安全。”
宋昕边说，边转身，语气轻巧，宛如无事发生。
可刚迈步向前，手腕传来的力道就将她一绊，整个人被猛地拽回到宋恒面前。
抬头，宋恒也正一脸惊诧。
低头，她的手链正牢牢勾在对方的表带上。应该就是刚刚拍手时，纠缠在了一起。
果然，情迷心窍要遭报应这件事，在宋忻身上从不落空。
原本以为海后可以潇洒离场，但现实却是被狼狈地被拽回受害人面前，低头“认错”。
“别动。”
宋忻稳住神色，尝试拆出。但手链末端极细的链条环，与宋恒表带上的零件纠缠极紧，在昏黄的灯光下，完全看不到具体卡出的部位。
她用蛮力扽了两下，没有见效，反倒感觉缠裹处更加紧张。
一直没说话的宋恒，友情提示：
“我这表，十三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