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中旬，北京的夜色染了寒意。
挂掉Jason电话后，宋恒缩着脖子，快跑几步，赶上了恰好在小区门口正落客的出租车。
上了车，他立刻在微博上搜索起“乐蒙”。
乐蒙是嘉盛今年刚签下的大客户，作为国内高端瑜伽服品牌，从创业到发家只用了不到三年的时间，去年财报成绩更是亮眼，净营收同比增长28%。年初乐蒙调整战略布局，将资源重心向线下倾斜，计划在超一线城市，打造不同规模旗舰店、体验店和慢闪店。
嘉盛和乐蒙前后磨合了三个月，才终于拿下乐蒙冬季品牌营销专案。虽然体量不大，但两边高层都在盯，毕竟这一次的合作效果决定了两家后续是一拍即合，还是分道扬镳。
彼时宋恒正在北美为海力的一款窗式空调拍摄TVC，老大Jason便将乐蒙指派给了另一队人马。宋恒对此颇有微词，毕竟眼下活不好干，宋恒手中大多又是存续客户，预算一年比一年紧张。好不容易遇上乐蒙这么一个富矿，当然惦记。
Jason自然明白宋恒想什么，从北美回来后，便提拔他做了创意总监。原本宋恒就被视作Jason嫡系出身，现在更被当接班人对待。
宋恒聪明，知道这既是拉拢也是敲打。
以当下环境，Jason要的是内部稳定，一致对外，而不是手底下的人，为一个案子打成乌眼鸡。更重要的是，宋恒创意能力出众，Jason要的是他从大局出发。
宋恒也没让他失望，虽然不是自己组内项目，但也跟着参与了几次乐蒙的workshop，提出的想法大多都被采纳。
照理说，前期方案做的扎实，中期对接执行顺畅，这个案子怎么也不会再出大的纰漏。
但没想到，偏偏活动当天，捅了大篓子。
乐蒙慢闪季启动现场，最后一个流程是“美不设限”主题冬季新品大秀。模特一早都和公司签好，但不巧有位孕妇，活动当天告假，临时发来的人选，现场导演又不满意。最后，竟直接让一位模特带着假肚子上了台。后台穿戴假孕肚的过程，还被人拍了上传到网上。
原本也只是出于工作记录，没有恶意。但架不住网友们迅速批判联想。
乐蒙一直以来传递的品牌理念都是女性回归身体真实模样，主张的就是舒适、自然。所以本次大秀邀请的模特，也都来自不同年龄阶段，不同身形尺码。
但导演出于个人审美，偏选了位四肢修长性感的模特，带了假肚子上台。
巧的是，不久前，一位明星刚因为发表“生小孩也不能放弃身材管理”而被骂上热搜，风波尚未平息。乐蒙这一操作，直接火上浇油，又给愤怒的女性们，提供了新靶子。
当晚嘉盛反应迅速，先是言辞恳切地致歉说明，而后又紧急制作了大秀后台花絮，这事儿本已经圆回了八成。但刚刚，社媒上又有人拿着活动现场照片和视频截图，真假混杂地煽风点火。
Jason电话里倒还冷静，乐蒙树大招风，难免有对家用下三滥的路数，这种事见怪不怪，但嘉盛接下来怎么稳住乐蒙，才是当务之急。
而宋恒，就成了接过这一烂摊子的不二人选。
出租车直接把宋恒送回了公司，线上会议室定在了十点，此刻距离上线还有十几分钟。脱外套时，宋恒突然闻到身上有淡淡的松针香气，略加思索，这味道源自宋忻，是她的香水味。
宋忻，宋恒眉头一皱，又想起了她抽出的那张塔罗牌。
“原本稳定的状态被打破，可能带来痛苦和混乱。对应到感情方面，就是关系破裂或突变，事业方面，预示你可能会遇到重大挫折或挑战.....”
真够晦气。宋恒抱怨着，也一并决定，今后对待宋忻，要敬而远之。
这女人睚眦必报，阴阳怪气，捉摸不透。最关键的是，和他犯冲，见了三次面，加了两回班。
此类天敌，需绕道而行。
奋战一个周末，宋恒带着手下三人，拿出新一版的营销专案。
大秀的事情摆明有人恶意做局，自证下去对品牌更是消耗。宋恒的思路干脆明了，提出新概念，抢占注意力。与其一遍遍告诉消费者没做什么，不如让他们直接看到品牌要做什么。
Jason出面，给宋恒牵线了新界传媒。
作为老牌主流媒体，新界一向以严肃报道出名。老狐狸Jason想得长远，如果能联合新界为乐蒙重塑口碑，那项目影响力一定不拘于广告业，而是可以辐射整个传媒圈。其次，新界刚开始做商业化，嘉盛如果能一早入局，便也能早上桌分一杯羹。再次，这也是嘉盛给乐蒙的诚意，虽说乐蒙高层对大秀事件心里有数，但嘉盛作为执行方难脱其咎，新拿出的营销专案，自然要比上一份更见诚意。
周三晚上，Jason便拉着宋恒，专程约了新界负责商业运营的几位领导，吃了餐便饭。
散局后，宋恒饥肠辘辘，刚刚定心丸是吃了，但饭菜的确没怎么顾上。
此刻，胃里白酒晃晃荡荡，再不压制下，今晚又有他受的。
摸出手机，正要搜寻这附近的宵夜时，一口气收到七八条信息，打开微信，新界的陈总拉了新群，他和Jason都在其中，陆续进群的其他人应该是新界的人。
两方又客套了一遍后，群消息方才以一连串握手的emoji表情结束。
眼见着十分钟就进了三四十号人的对接群，宋恒出于对国企的刻板印象，粗暴判断，真要落地执行，这群里能干活的估计不超十人。
很快，好友申请提示的数字不断更新。宋恒一边超餐厅方向溜达，一边丝滑地新建标签，同意申请，再将打招呼的话一遍遍复制粘贴。直到其中一人，不按常理出牌，先发来一句：
“您终于加我微信了？”
宋恒愣了。
点开对方头像，有些眼熟，仔细回想。
嗯，果然，又是宋忻。
她竟然在新界。
难怪第一次见面，宋忻只瞥了一眼海报，就看出了不对劲儿，原来是传统纸媒历练出身的。
宋恒没理会，照旧粘贴。
“您好，嘉盛宋恒。多多指教！”
“您好，新界传媒宋忻。”
对方秒回，看得出，打字够快，而且此刻也正闲得发慌。
“多多指教？宋总想怎么个指教法？”
“还因为那张塔罗牌生气呢？我请你吃饭！”
宋恒挑眉，这女人还真难缠。
“不用了，日后合作，希望运气好一些。”
“你是有帅哥KPI吗，每天不拒绝一些示好就会被开除帅籍？”
“我在加班。”
宋恒无心与对方东拉西扯，四个字干脆利落，结束对话。
电梯里，宋忻盯着屏幕上这四个字，毫不费力就能想象得出对方什么表情。爱吃不吃，宋忻心想，反正我诚心诚意道歉了。
旁边的吴珂看她，关心道，“怎么，你前任弟弟还骚扰你呢？”
“不是，临下班了，老东西又把我拉进新项目群了。”
“和嘉盛的？”
“你也知道？”
“下午刚让我去19层领了文创礼盒，我估计他今晚约了嘉盛的人。”
宋忻看了眼时间，看来宋恒还真没撒谎。要是吴珂情报准确，此刻他应该正和老东西觥筹交错呢。
电梯门打开，宋忻一眼就看到了路耀文。全媒制作部新来的实习生，刚来就被宋忻借走，帮她做科界的一个H5。活来的急，要求还多，路耀文入职流程还没走完，倒先跟着宋忻加了两天的班。
看到宋忻，路耀文原本迈进电梯的腿，又收了回来。
“忻姐？”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走？”
“餐卡落工位了，我上去拿一趟。”
新界仗着大平台，不缺争先恐后来实习的名校生，所以实习待遇很是一般。到手的钱别说结余，覆盖交通和餐费都很勉强。宋忻研二就在新界实习，如今几年过去，通胀了几轮，新界的实习劳务岿然不动。
淋过雨，宋忻想做打伞的人。所以只要手下有实习生，日常零食奶茶管够不说，宋忻还会把自己的餐卡留给他们，能省一顿是一顿。
看样子，路耀文是打算在公司吃完晚饭再回去。
“你一个人？”
路耀文正打算进电梯，闻言，又停下，点了点头。
“别吃食堂了，我请你吃饭。”宋忻心想，小孩加班辛苦，活干得也不错，自己也该有所表示。
而且，她早就想吃一家私房菜，一个人懒得折腾，有了伴也就有了动力。
路耀文虽说刚和宋忻认识没几天，但有加班患难的交情，宋忻在他面前，也从不摆前辈的架子，所以看宋忻就像学姐。表演着客套了几句，就被宋忻翻着白眼拉上车。
“有女朋友吗？有的话一起叫上。”
宋忻压下车窗，晚高峰，三环上的车流像慢吞吞闪动的灯带，破窗而入的凉意，中和着塞车的烦闷。好在那家私房菜距离不远，要不是今天穿裙子不方便，宋忻早带着路耀文骑车过去。
“没有，单身。”路耀文侧头，看向宋忻。
“忻姐呢？”
“一样。”
“那不科学。”
宋忻笑出声，摸出手机又看了眼导航，还好，马上就能驶出拥堵路段。路耀文见她不说话，又补充了一句，“忻姐，喜欢什么样的男生？”
“我喜欢......”好在工作日，店里人不多。宋忻一边舀着藕汤，一边继续刚刚在车上，因为电话没有和路耀文继续下去的话题。
“吃藕。”
“你喜欢丑的？”
宋忻愣了下，看路耀文眯眼笑看自己，耸了耸肩。
“你这梗也太老了吧。”
“我这叫文艺复兴。”
“那我先排除你这风格。”宋忻又夹了一大筷干煸藕条，放在餐盘里。“不过我还真没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我坚持的原则一向是海纳百川。”
“我研一的时候选修了一门心理学，老师说人们通常都很难判断自己喜欢的事务标准，相反，讨厌的标准会更早更容易概括。”
“有道理，那我不喜欢中男。”
“中男？你崇洋媚外啊。”
“不是，是中年男人，简称中男。”
“喜欢年轻的呗？”
“要是那种就剩一口气吊着，无儿无女的亿万富翁老头，我也喜欢。”
路耀文笑，宋忻反问：“不科学吗？”
“科学，但中男怎么了？中男至少物质条件好，也成熟，你不喜欢？”
“不喜欢，谢谢。”宋恒谢过服务员推荐的时令菜，盲选了几道合眼缘的小菜，又加点了一瓶梅酒。
虽说刚喝了不少，但今晚和新界沟通顺畅，忙活了大半周，自己也该简单放松一下。
店里的梅酒是老板自酿的，用的是烧酒。口感略冲，但酸甜平衡的好。宋恒谨慎，先盛了碗藕汤打底。等五脏六腑都被热汤熨帖了，才不急不忙开始自酌。
这家店是宋恒刚刚无意搜到的，开在胡同里的私房菜，湖北菜系。看评价还不错，离着自己不算远。于是一边处理工作信息，一边溜达过来。
眼下北京已入深秋，窗外萧索。但餐厅绿意盎然，桌与桌间用的是绿植隔断，宋恒对花花草草了解不多，只认得出天堂鸟和春羽，错落有致，别有一番意蕴。
待菜上齐，吃过一圈后，宋恒越发觉得今天的运势真得不错，和新界勾兑顺畅，盲选的餐厅和菜品又都表现上乘。
煨着藕汤的砂锅，咕噜作响，耳边不时传来邻桌的交谈声。
透过绿植的繁枝茂叶，宋恒隐约察觉是一对情侣。
“和中年男人谈恋爱呢，常常会遇到两种极端。一种像摆在货架上的日用品。产地、原料、价格、使用说明一目了然，你看他们如此，他们看你也是如此，和他们相处，不像谈情说爱，更像产品质检。追求的不是一眼万年，而是更高性价比。”
女声稍做停顿，像在喝水。宋恒觉得对方的表述有趣，不由得支起耳朵继续听下去。
“另一种呢，是游乐园里的过山车，没时间和你深入了解，一脚油门先过瘾了再说。等到站又会请你立刻下车，毕竟后面还有人在排队。你还在恍惚刚才的心跳是不是因为爱情，但转身一看，四周挤满了人，原来刚刚车上，坐着得可不止你一个。”
路耀文听得一头雾水，宋忻话音都落地了，也没接上。
看对方不开窍的样子，宋忻叹了口气。果然，有些事儿和小孩聊不明白。
“简单来说，就是一类急着结婚，一类急着上床，前者是不想和你玩玩而已，后者是只想和你玩玩而已。对于我这种只想谈快乐恋爱的人来说，和前者相处于心不忍，和后者相处心有余悸。这下能听懂了吗？”
“这个比刚才那些好理解得多，你早这样说多好。”
“我那叫文学加工。”
路耀文放下筷子，盯起宋忻。“忻姐，是之前被海王伤过心，所以才会心有余悸吗？”
“怎么可能？”宋忻一秒回绝，但还是想起一个男人的脸。
彼时还没有海王这种称呼，宋忻也不觉得对方有错。只归罪于自己还不够瘦，不够漂亮，不能让对方眼里心里都只装得下她一人。
宋忻记得，那是她来北京的第一年。
从对方公寓出来时，地铁早已停运。也不知道哪儿来的胆子，她大半夜一人坐在路边的条椅上，编发短信。
“王昊，虽然你还没有做好准备，去维护一段稳定的亲密关系。但我会保持耐心，留在原地，直到等你向我的方向踏出最后一步。好吗？”
信息发出，宋忻捧着手机等了一晚，也没能等来对方的回复。倒是第二天中午，刷到他更新朋友圈，炫耀着刚收到的限量款球鞋。
想到这里，宋忻皱了下眉。
年岁渐长，过去好多回忆都支离破碎，偏偏这段不堪回首的青春疼痛文学，历历在目。
“我也觉得，你看着就不像恋爱脑女生。”
“我说心有余悸，是指怕被恶心到。反正他们的套路就那些，翻来覆去，听多了反胃。”
“都有什么套路？”路耀文挑眉，显然并不排斥，甚至有些期待能成为海王潜力股。
宋忻打量他，摇头。心想这老实孩子学不会那一套。
“你不行。”
“为什么？”路耀文对自己的外形条件显然志得意满，猝不及防被驳回海王资格，小孩满脸写着不服。
“要么你就油腔滑调一些，要么就有一双看狗都深情的眼睛，要么就是时间管理大师，以我对你浅薄的观察来看，这几方面你都不具备。除非你可以走小众海王路线。”
“什么？”
“高岭之花，但人尽可骑。”宋忻脑海中，果断浮现出宋恒的模样。
“我最近，遇到的就是这一款。”
宋恒闻言，手中汤匙打滑，落在砂锅里。
刚刚偷听过半，宋恒就觉得女人说话声音耳熟，侧身望去，果然是她。
高岭之花，勉强接受。
但，人尽可骑是什么意思？
他前任是多，但也绝不是代表他来者不拒。和宋忻的那一次，也只不过恰好空窗，孤男寡女放松一下，怎么还人尽可骑。
骑？
宋恒抿嘴回忆，那晚，他可没让对方有骑的机会，全程都是他在掌控节奏。
宋忻还在说着，却见路耀文停下筷子，眼神落在她身后，顺着他的目光转身，宋忻一怔。
说曹操曹操到。
高岭之花，正一枝独秀，站在自己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