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忻的加班加点，让“隐秘的生育”健康科普专题方案很快成型。
除了领导们爱看的大话套词之外，在内容细节和执行流程上，也比此前任何一版专题方案，更加详细和实际。甚至，宋忻还请了妇产科熟识的医生，在策划阶段就介入，提供科学支持。就连什么时间发给老吴，宋忻都让黎又明占了一卦，严丝合缝按照神仙的指引来操作。
结果，方案上午送过去的，没到中午，宋忻就收到老吴的回复：
“有心了，先做好手头的。这个选题比较敏感，日后再聊。”
而老吴的“日后再聊”，通常就等于“别再提了”。
虽说做过心理准备，但没能盼来意料之外的惊喜，还是让宋忻情绪不佳。在之前就已预判结果的吴珂，比宋忻还要反应强烈。拖着对方就要去找老吴当面聊。
两人从办公室一路追到电梯间，宋忻负责据理力争，吴珂负责插科打诨，直到地库，被两人左右扒着车窗念经，老吴才松了口。同意和中心领导提一嘴。
“我不是打击你们，作为领导，哪个不喜欢底下人有冲劲有想法。但这个选题，它根上就难做，我是不想看你们白费力气。”
“吴总，难做不更才说明这个选题有意义吗？”
“你们别抱太大希望。”
“换做别人我们肯定不敢想，但您出马，一准能行。”
上够了眼药，两人揉着笑僵的脸，步履沉重地从地库上来。宋忻之前专门在OA文件库中确认过，二级页面专题申请要经三级审批和上会，如今老吴这一关都还画着问号，在往上只能是困难重重。
看着被自己拉下水的吴珂，宋忻心里没底。这种费力不讨好，还有可能惹烦领导的苦差事，她不想吴珂碍于情面，陪自己这么“胡闹”下去。
宋忻的偷偷打量，被对方从电梯里的镜子上察觉，回视过来。
“宋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说着，吴珂伸手挽起宋忻。
“甭管多难，这专题我和你做定了！”
第二天一早，宋忻收到了老吴的信息，连早饭都没顾上吃。匆匆打点好铁锤，瞪着单车就往新界赶。结果吴珂到的比她还早，拎着三杯咖啡，一早守在老吴办公室外。
“你说会是好消息吗？”
宋忻盯着老吴那句“上班来我办公室聊”，试图从字里行间推测结果。
“有戏吧，不然他让我们来聊什么。”
空腹灌下的美式，一时间，让胃里心里都翻腾起来。两人一左一右，像守在老吴办公室门口的石狮子，满脸雀跃。
就连姗姗来迟的老吴，都为她们过于罕见的工作状态而感到新鲜。兴许也是受此感染，老吴罕见地没兜圈子，开门见山说了上头的意见。
“首先，舆情风险大，现在国家是一心一意鼓励生育，你们这专题推出后，社会影响是正向还是负向，很难说。其次，今年重大报道活动多，人力成本有限，以你方案的体量，不说原创，光是页面运维，日常就需要投入至少三到五人。最后……”
话已至此，面前两人已经如丧考妣。吴珂暗想，老东西变得真越来越坏，既是这种结果还偏要当面宣判，真是心疼那杯星巴克。
早知如此，一杯速溶都便宜他。
老吴一顿，话音一转。
“我知道你俩为这个方案是真上心了，所以专门趁领导开中心会的时候提的，刚才说得两点是麻总的意见，第三点是徐总，就是负责经营的徐磊总，他的意思是，‘她消费’是大势所趋，这个专题是有招商前景的。如果说你们能让商务落地，那么可以考虑。”
老吴一顿，呷了口咖啡，“麻总当下也没说什么，我理解是默认。毕竟集团现在就看各个中心的营收，钱到位了，领导自然没有不赚的道理。所以，接下来你们要做什么，不用我说了吧。”
宋忻和吴珂对视一眼后，脸色顿时舒展。
没想到，这一次，老吴还真没掉链子。
“丑话说在前面，商务你们自己想办法，我这儿没有多余的人手给你们。如果有本事，能说得动媒资和部门销售帮你们一起，这事儿没准儿真有点儿戏。”
“谢谢领导提点。”
两人忙不迭附和。原本也没指望他能多热心帮忙，但能开个口子，老吴这次也算大功一件。
许是猜到两人的腹诽，老吴转着咖啡杯，翻着“隐秘的生育”方案细细端详。
“我是昨天才知道，我女儿谈恋爱了，一晃神的功夫，没想到她已经这么大了。从工作层面讲，我觉得这事儿不好做，开头难，后续也会面临各方压力。但……”
老吴看向宋忻和吴珂。
“作为一个女孩的父亲，我谢谢你们。”
餐厅，宋恒看见宋忻时，对方正蹙眉回着信息。
桌上水汽蒸腾，滚了不知多久的铜锅，正等人推肉菜入锅，安抚滚烫的火炭。一旁的手切羊肉，也恹恹挂在盘上，被人冷落。
“这可不像你的风格。”
说这话，宋恒放下大衣，拉开宋忻对面的位置。
看到来人，宋忻像挂了铅的嘴角，骤然一松，旋即扬了上去。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听哪个？”
“好消息。”宋恒没有犹豫。
“生育专题能做。”
“那坏消息呢？”
“要有商务落地。”
宋恒一边娴熟的勾调麻酱，一边点头。
“那和我想的差不多，你们现在也在转型，能卖出价的就是好内容。”
“现在的问题是，我要去哪寻找我的金主爸爸。”宋忻咬着嘴唇，今天一下午她都在打电话，约客户问渠道，别说喝水，连歇都没歇半刻，此刻嘴唇干燥，再看到面前酽酽的底料，更觉嗓子冒火。
与之相反，则是宋恒。
上海连续一周阴雨天，他馋这口铜锅涮肉馋了一周，今天为了赶机，只早上塞了两口面包，硬撑到现在。
“这种事，不是你着急能急来的。”
边说，宋恒边迫不及待推羊肉入锅，稍一变色，便立刻搭筷子，先送到宋忻盘中。
“你要先保证自己的状态，吃饱喝足打硬仗。”
“虽然这事还八字没一撇，但我已经觉得压力大了。”宋忻挑着碗里的羊肉，“老吴一下午的给我拉群，推名片，吴珂甚至为了这个专题，都去联系了前男友，你不知道，国企的领导阴晴不定，就怕这个专题招商周期太长，领导更不看好，最后就算有商务，也各种简化操作。那就完全背离我们的初衷。”
说着，宋忻从身后的挎包里，掏出笔电。看了眼桌面，干脆将餐碟都移到一旁，将屏幕冲向宋恒后，点开了一个批注密密麻麻的策划方案。
“要不我先给你详细介绍下这个内容？”
正美滋滋要往嘴里送第一口羊腿肉的宋恒，笑容凝滞，再看向宋忻。
对方脸上，全然没有对他将近八小时水米未进的心疼，全是对工作的热情。
果然，再迤逦的关系，一旦和工作沾边，成了同事，便都是泡沫。
“你现在这样，不觉得是对食物的不尊重吗？”
毕竟千斤春丽说过，食物在意被吃的方式，扒掉外皮的炸鸡，放冷的薯条，融化的冰淇淋，口感的一落千丈，就是它们的报复。那么此刻，热气还未消散的羊肉，也要为自己发声。
宋忻怔了一下，点点头，旋即示意不远处的服务员。
“您好，麻烦帮我们把锅先熄一下，我们要先开个会。”
“那后面的肉，也晚些给您切？”
“这样最好。”
闻言，宋恒立刻低头猛塞几口，恋恋不舍目送铜锅被端走后，满脸落寞。
“聊完正事再吃。”
宋忻说着，拈了片萝卜，塞进宋恒嘴里。
“乖，先拿这个垫垫。”
方案聊完，两人又一起梳理了目前可接触到的品牌资源。宋忻的待办事项新建了几个页面后，她才稍显安心的合起笔电，招呼服务员上锅上菜。
一顿涮羊肉，足足吃到餐厅打烊。
好在有宋恒这样的专业人士支持，宋忻像吃了安心丸，此刻摩拳擦掌，蓄势待发。
而宋恒，吃得身暖胃暖，出差的疲惫倒也一扫而空。
沿着步行道，两人不急不忙散着步。经过一个又一个路灯，落下连续不断的影子。
“这一周过得怎么样？”
“很忙。”宋忻甩着手中的挎包，“但是开心得忙，不像之前。”
“其实我挺好奇，你现在的工作状态，和之前简直判若两人。”宋恒回忆着为数不多和宋忻的工作接触。
“对，黎又明非说有脏东西上我身了，但其实，我本来就是这样，只是来新界之后，理想主义者的炬火被浇地干净，所以才变成职场咸鱼的。”
“就没想过跳槽吗？”宋恒眉毛一挑，“你这笔杆子，不然来我这当文案吧？”
“那还是算了吧。”
“为什么，嘉盛的待遇也不差啊？”
宋忻撇撇嘴，心想就冲这周宋恒那些没完没了的参考方案和语音，两人真要是同事，背后指不定要被自己骂成什么样。
这一点，光看老吴就知道。
但开口，宋忻却说起另外一件事。
“我参与报道的第一个专题，是关于特殊儿童教育的。当时没想到，随手在车里写的采访日记，一下子就爆了。原本还为钱发愁的校长，一天就收到将近十万的资助款。我那段时间，没事就抱着手机，听校长哆哆嗦嗦发来的语音，听她指挥学生们给我录视频道谢，也反复去刷后台，看最新的阅读量和粉丝增长。当时我就想，我一定要在这里好好工作。因为新界的影响力，才能让我的文字帮助到更多的人。”
宋恒点头，虽说传统媒体落寞，但几十年积淀下的专业和口碑，还是令其影响力不容小觑。
“这样的时刻，不是所有人都有能力，有运气获得的。”
“对，所以我当时干劲十足，总觉得自己在努力践行，为众生立言的新闻理想。但是，我这个新兵蛋子，很快就被现实打脸了。
还是这篇报道，作为主笔和对数据贡献最大的我，在报奖时却没有署名资格。当时的主编，写了部门所有领导和她的名字，就连财务部她闺蜜的名字，都挂在上面。”
宋恒侧身看着宋忻，她摇摇晃晃踩在马路牙上。佯装轻巧地说着这段经历。
“后来呢？”
“没有后来，所有人都说这很正常，我是新人，要踏实做事，不能沽名钓誉。”
宋恒冷笑一声，接过宋忻手里的挎包，伸手扶起她的胳膊。有了着力点，偏要踮脚走马路牙子的宋忻，终于稳了起来。
“所以从那之后，我们宋老师就心如死灰，对工作封心所爱？”
“哪能啊，我是被反复捶打，才变得现在这么劲道弹牙的。”
“那还有什么事？”
宋恒想听宋忻说更多，他想要了解她，出于本能的，想摄取和对方相关的一切。
“疫情第一年，我们上线了口罩购买平台。我熬了几个大夜，去搜集填充了所有版块的链接，但就因为后台仅有的一条投诉，被上面领导抓到，我就既没了功劳，也没了苦劳，只剩下一口又大又沉的锅。”
宋忻笑出声，停了下来。
“这种小丑故事，我讲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不说了，影响心情。”
宋恒没说话，扶她下来。
“只能说，没有无缘无故的职场咸鱼，大家都有说不完的伤心故事。”
“那你真的很差劲。”
宋恒说得认真，像冲着宋忻直勾勾出了击重拳。就在宋忻以为，宋恒要给她按上矫情、易碎、受他人影响太大等一系列罪名时，对方话锋一转。
“当咸鱼都当不好，真正的咸鱼，是从来不会为了一个和自己没有任何利益相关的选题，废寝忘食的写方案，找客户。”
顿了一下，宋恒撇撇嘴。
“还剥夺自己好朋友的吃饭权利，让他在空腹长达八小时，也还是得先陪她梳理方案后，才能吃上口热乎的。”
“还要控诉什么？”
“控诉得多了，比如……”宋恒看着落在两人前的影子。
“这么久没见，都不说想我。”
闻言，宋忻抬头，撞见宋恒的一刹，眼神便慌慌躲闪到一旁。
“怎么，好朋友间就不能想一想吗？还是说……”
宋恒凑近，压低声音。
“你其实也不习惯，和我做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