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歇，宋忻让吴珂替她打包一份赛百味。
吴珂回来的时候，发现宋忻还保持着一个小时前的姿势，杵在电脑前。屏幕上，密密麻麻开了五六个文档页面，还不算另一侧的备用显示器上，大大小小的网页窗口。
“走基层专题，现在搞这么复杂啊？”
吴珂替她拆着外卖袋，扫着屏幕。
“你那三期拍摄方案不是都过审了，你这是要加期还是要大改？”
左右看了一圈，她又贴到宋忻耳边。
“老东西又抽风了？”
“没有，我在写一个新方案？”
“他疯了吧，基层的专题还没出来，怎么又给你安排上别的了？”
“你小点儿声。”宋忻接过三明治，终于把眼睛从满屏文字上移开，“我想申请在新界科普的二级页面下，做个专题。”
“是有企业找你？”
吴珂这样想，顺其自然。
像新界这样老牌纸媒的出身，官网上几级页面，每级页面下的内容，几年都不会换一次，除非是有商务需求。否则，新增和删减都要经历漫长的行政审批过程。
看到宋忻摇头，吴珂的眼睛瞪得比她手上的曲奇还要圆。
“那你想干啥？”
“我昨天听那个ICU的刘子薇，讲了一些关于分娩并发症的事儿，然后我就刷了一晚上这些内容，在这之前，我对这些真的了解有限，你知道有哪些并发症吗？你知道它们的死亡率都多高吗？”
宋忻的追问，让吴珂举着曲奇愣在一旁。
虽说结婚四年，但吴珂始终没把备孕提上日常。用她的话说，两个连绿萝都养不活，更别提养个人。
迟疑片刻，她犹犹豫豫地给出答案：
“知道吧，难产，胎儿过大，胎位不正，还有大出血……”
光是听吴珂说得这些，宋忻就知道，在昨晚之前，她和自己的知识储备停留在同一水平线上。
“不过，现在健康科普主要是新界健康在做，你这属于越俎代庖，除非你是有转岗的想法。”
“话是这样说，但我觉得这不该是个拘泥在健康科普上的话题，你不觉得，这应该变成大众常识吗？”宋忻放下手中的赛百味，转身用鼠标点了几下，而后将吴珂摁在椅子上，拽到一旁。
“你看，这些生育损伤，不应该只是有生育需求、生育过的女人们知道，男人们该知道，未成年，尤其是未成年女孩，更要知道。”
屏幕上，是不加任何处理的剖腹产伤口脂肪液化、子宫脱垂和腹直肌分离，大部分照片并不能在互联网上很快找到，是宋忻一早通过之前认识的妇产科专家手中取得的。
吴珂皱着眉头，双脚蹬地，将自己与屏幕拉开了半米的距离。
“天哪，我今天的恐育KPI完成了。”
“好多人，可能躺在产床上那一刻，都还对即将可能面临的风险一无所知，也对生育损伤毫无概念。但如果有一个账号，或者专题，能够尽可能全面的，去对这些风险进行科普，那是不是能够帮助更多女性，去重新审视生育选择，帮助更多家庭，去慎重考虑生育决策？”
“所以你想在新界科普上，去做这个专题？”
“嗯，如果有可能，我还想申请开设对应的新媒体平台账号。”
吴珂看着宋忻这个样子，似曾相识。两人是同时入职，工作第一年的宋忻，在选题会上就会如此，为自己的选题据理力争，而她也很擅长这件事，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声音不高，但字字如拳，能敲打在人心口上，让人被她的情绪牵扯着走，就像此刻。
“忻，这件事不是我泼你冷水……”吴珂字斟句酌，但也想不出什么更委婉的说辞。
同在新界浸淫了这么长时间，吴珂了解这个庞大的草台班子，内核运作的原理，和与之对应的“真理”。
“别说落地，你的方案交到老吴那儿，就会被打回来，理由都不用多想，一定是什么，你这个容易引发大众恐慌，与现行鼓励生育政策相悖，换句话说，你这选题，在他们眼里，屁股就坐歪了。”
闻言，宋忻立刻转身，盯着吴珂。
“应该是他们没坐正。”
“是，但这里不就是这样吗？”吴珂压低声音，“就算说服了老吴，再往上，领导班子一个女的都没有，你指望他们理解你的出发点，和白日做梦有什么区别？”
宋忻没再说话，她知道，吴珂的反驳，没有一句说错。
这里就是如此，之前两人在艾滋病日就策划过性主题内容，但被老吴以“尺度过大”“主题分散”为由撤了回来，最后又是换汤不换药的发了一期讴歌各地艾滋病防治工作成果的视频。
而这一次，她的尺度更大，直指房间里的大象，将那些不被看见的生育真相，那些藏在医学报告以外的隐秘和崩溃，全部暴露。
不用吴珂绘声绘色的演绎，宋忻就可以不费力气，想象那些人看到这个策划时，五光十色的反应。
突然，从昨晚积蓄在胸口的那团火焰，似乎骤然熄灭，宋忻像脱力一般，盯着满屏的资料，颓唐的缩在座椅。
吴珂见状，不忍再说什么。半途而废的失落，总好过心血付诸东流时的难过。
无风无霾的北京冬日，明朗的让人想要亲近。
环顾四周没人，宋忻大大啦啦的岔开腿，半坐半躺在条椅上，眯眼晒起太阳。
刚刚她在工位上，只觉得心口淤积着一团火，让她呼吸不畅，也焦躁难耐，干脆放弃吃午饭的念头，溜达下楼，找了处人少的地方，坐着冷静。
她说不清自己是挫败，还是胆怯，是失望，还是愤怒。
混着太阳味道的冷风，干巴巴的吹过。
宋忻从袖口推出手机，高高举在面前。被冻得有些发白的食指，在微信聊天记录里上下翻滑，她想要找人问个清楚。
黎又明，不是，宋忻和她聊感情，因为她有一双只沾染铜臭而未被爱情蒙蔽的双眼，总能为宋忻的反沉迷体系保驾护航。
周裴裴，不是，宋忻和她聊生活，因为她擅长打理生活的一切，总能把吃穿住行安排的格外妥帖。
吴珂，虽符合这个问题垂类，但刚刚已经聊过，宋忻不想做固执的人，也不想麻烦别人，口是心非安慰自己。
指尖停到宋恒的头像上……
看了眼时间，宋忻不确定，如果一个猝不及防的语音拨打过去，对方会作何反应。
但刚刚备受打击的她，想任性一回。
刚扣上笔电的宋恒，看了眼手机，示意李雅雯她们先走，自己则踱步到会议室外的楼梯间，而后飞快接起。
“有事？”
宋恒觉得，宋忻不是一个会因为小事突然来电的人。
听到听筒传来熟悉的声音，宋忻身体里那股横冲直撞的无名火，倏地减速。
“你在忙吗？”
“没有，你说。”
“其实我也没什么事。”宋忻突然明白，她只是想听到宋恒的声音而已。至于这件事，来龙去脉都有些复杂，她刚刚和吴珂已经阐述一遍，本就不甚牢固的激情已经消耗，眼下没了再开口细说的欲望。
更何况，宋忻笃定认为，此刻的宋恒绝不会比她更了解什么是胎盘植入，什么又是羊水栓塞。
“让我想想，你应该不会因为感情问题来咨询我，除此之外，就是工作，之前你们那个走基层的方案，不是说已经开始执行。要么是执行过程中你遇到了问题，要么就是你有什么很喜欢的想法，被一票否决，A还是B，如果不想开口，就直接做选择吧。”
听对方一口气说着这些话，宋忻不自觉将手机贴地更近，像靠近一个火源。
“B。”
“被否决的理由，你认可吗？”
“不认可。”
“有可能说服对方吗？”
“可能性很小。”
“那就是还有一定几率？”
宋忻思忖，这事儿也确实不是说板上钉钉的做不成，如今各地媒体都在自负盈亏，悬在新界领导头上的一把刀就是净利润。如果真有一个大金主，指名道姓要做这个专题，也未尝不是一点口子都没有。
“是这样。”
“好，我再确认一下，你很喜欢这个想法？是一个让你为之一振，让你职业生涯回想起这个项目，都会觉得值得的想法吗？”
宋忻停顿片刻，决定把话讲清：
“宋恒，我想做一个关于生育风险科普的专题，目前这一主题相对敏感，受众局限，没有热度，也没有商务，但……”
宋忻停了一下，她看见不远处，有个女生，穿着深蓝色的背带裤，看着像李溪，但又比李溪小一些，正伸手跳着，够枝头的柿子。
“宋忻。”
电话那头，宋恒的轻唤来得及时。
“虽然我们不同行业，但作为内容从业者，我们应该都知道，好的内容从来不只靠热度和商务来判定的。”对方一顿，“你很着急吗？我后天下午的航班，晚上落地。到时候我去找你，一起想办法。如果着急，半小时后，我们可以线上。”
“簌”的一声，宋忻听到内心传来一个微妙的声音，似乎是那团刚刚被熄灭的火花，重新燃起的动静。
而火花另一头，正站着拿着火柴的宋恒。
回到工位，吴珂正握着手机到处张望，看见宋忻，才松了一口气。
“去哪了？饭都不吃。”
“出去晒晒太阳。”
看到宋忻面色如常地坐下，吴珂反倒有些不知所措。
“我刚和我老公聊了聊，觉得刚刚不该那么给你泼冷水。这事虽然要做成很难，但也不是一点可能性都没有。你不要在意我说什么，你也知道，我就是在这里温水煮青蛙，安逸惯了，自己没了冲劲，看到别人斗志昂扬，就总是暗搓搓地想先拖住对方。”
“你干嘛这样说自己。”
“我就是嘛。”吴珂撇了撇嘴，凑过来，“刚刚我也去问了我那些生过孩子的朋友，一共三人，都有不同程度的产后损伤，有一个悬垂肚，恢复了足足半年。她们明明都是老网民，但都没有意识，去做相关了解。还有一个甚至和我说什么，看多不吉利，这都是小概率事件。之前，我也会这么想，但现在我知道，所谓的幸运，其实都是侥幸。”
“怎么感觉，你现在比我还上头。”
“因为我觉得你说得对，既然每天都在这里，浪费时间，输出着自己都不想看二遍的电子垃圾，为什么不想办法，去做些自己认可的内容产品。”
吴珂说着，握住了宋忻的手。
“所以，我觉得我们可以试试。”
“我们？”
“当然！”吴珂眉毛一挑，“怎么，你还想甩开我单干啊！”
“干什么呢？”
黎又明踩着凳子，从吧台后探出半个身子，打量宋忻的笔电。然后火速撤回，满屏的文字，让黎又明酒没喝多，就开始发起晕。
“赶方案。”
“不是说那个什么基层新春，都已经汇报完了？”
“我想自己申请立项，做一个单独的项目。”
“给钱吗？”
宋忻笑了一声，看向黎又明。
“你有没有觉察到，我身体四周的火花？”
黎又明一脸困惑。
“没啊，你这料子不起静电啊？”
“我，”宋忻一字一顿，“从今天起，要为爱发电，努力工作。”
黎又明有些不确认，追问道：
“你，在新界，要为爱发电？”
宋忻手下不停，一边对屏幕飞快敲着键盘，一边点头。眼神之坚定，动作之果断，让黎又明后撤一步，满脸惊恐。
她上下打量宋忻，片刻后，褪下自己两手的手串，抓在掌心合十，虔诚地朝着宋忻拜了三拜。
“不管你是什么东西，都给我从宋忻身上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