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其原他爸的病情日趋稳定,罗其原也习惯奔走在医院和学校间。早晨他妈来医院换下罗其原,他匆匆回家换了身衣服后,便又赶到学院处理课题申报的杂事,中午时分,又风尘仆仆回到医院。
楼下,恰好碰上同样步履匆匆的周裴裴,对方手里拎着两大袋餐盒,应该也刚从家里赶来。
接过手里的重物,周裴裴才得空抽出手,将脖间松开的围巾重新搭上去。
“对不起,我来晚了。本来想着找餐厅打包好直接过来,但我爸非让我回家,取他做的饭菜,我想着家里肯定要比外面吃得舒服,所以就又先回了趟我爸妈那。”
周裴裴絮絮叨叨,在等待电梯的功夫里,和罗其原说着这一上午争分夺秒的安排。
至于为什么时间紧张,罗其原一早就知道原因。
马泽远今天早上飞上海,周裴裴要去送机。
此行倒不是要结束在北京的短居,相反,马泽远考虑正式从上海搬到北京。
毕竟北京分店的经营,逐渐步入正轨,效益优于上海,更重要的是,罗其原想,北京有周裴裴,而这才应该是马泽远主要目的。
周裴裴还在热热闹闹说着,但罗其原只是听着,他毫不关心今早机场的人流,高速的路况。看着面前的周裴裴,裹在驼色大衣里,小脸被橘色的围巾簇拥,罗其原莫名联想到了橱窗里的姜饼人。
那种每逢圣诞才会出现的限定甜品,每次经过,他都会被它们吸引,无关口味,只是单看着它们,就觉得空气变得甜腻温暖。
此时此刻,周裴裴就像是一枚过分吸引人的姜饼小人。
罗其原望着她,脑海里纠缠着的,终于不再是父亲的医嘱、课题的琐碎和化学世界里的未知。
相反,只有周裴裴,和只有周裴裴才会带给他的那种独特的通感。
八楼的电梯灯灭下,走出电梯的那一瞬,周裴裴扯住罗其原的袖口。
“我骗你妈说我上午加班,来得晚,别说漏嘴。”
罗其原点点头,而后看了眼周裴裴,手腕一转,将她停在袖口处的手,抓在了自己的手中。
周裴裴下意识想要抽手,但很快余光瞥到了罗其原身后的来人。
“妈。”
罗母提着热水瓶,恰好正从电梯间经过。
看到两人,立刻应声迎了上去。
三人同行,直到走进病房,罗其原才松开了手。
周裴裴对这次猝不及防的接触,只理解是罗其原逢场作戏,为了更好地瞒过他妈。
而罗其原心知肚明。
这一次,化学可以给出科学而冷漠的答案,刚刚的一切只是他的髓质各细胞形成去甲肾上腺素,然后进一步经苯乙胺-N-甲基转移酶的作用,使去甲肾上腺素甲基化形成肾上腺素。
但事实并非如此单薄。
他承认,他嫉妒马泽远,听到周裴裴绘声绘色讲述的一切,都是在这个男人陪伴下的发现,他吃醋,不忿,但又毫无资格去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而当周裴裴的手落在他的袖口,他敏感的觉察,对于马泽远,周裴裴也会如此疏离和界限分明吗?
想必不会。
落差放大着情绪。
罗其原突然幼稚起来,他想争,想抢,想在这件小事上,获得和那个男人,同样的对待标准。
而这一连串的反应,都已超出化学可以解释的科学边界。
但关于周裴裴的一切,似乎早就不再是化学,可以解答的领域。
宋忻这一周医院跑得勤,赶上周裴裴在,就拉着她去附近一起吃。
老妈蹄花上桌,宋忻头都不抬,蹙眉盯着手机,两手十指翻飞,一刻不停地回着信息。
周裴裴只能张罗着给她先盛了一碗出来。
“还在忙你那个策划?”
“对,写了几版方案都不太满意。”宋忻叹了口气,抓起汤勺转了几下,“医院推荐的大夫,都太有应付媒体的经验了。”
“这不好吗?”
“感觉都油了,开口就是那些套话。”
“你们那个平台,不就也只能发发这些套话。”
周裴裴塞了一大口蹄花,嘴唇抿了几下,一连吐出一串小骨头。
“你换领导啦?之前那个老吴不是说很好应付吗?你的方案总是一稿就过。”
“这次不是他,是宋恒。”
“谁?”
“宋恒。”
宋忻叹了口气,扯了块猪皮浸在红油里,看着筷子上这口油汪汪的软糯,有些后悔,刚刚就不该去看宋恒反馈的意见,导致自己现在胃口全无,只想立刻冲回工位,再优化一版方案甩给他。
“他跳槽去新界了啊?”
“没有。”
“那是你们一起合作这个新春走基层?”
“没有,他……”宋忻鼓着腮帮子,“算友情指导。”
“友情指导?那你俩现在又聊起来了?”
宋忻也像豌豆射手一般,噘嘴吐着大小骨头。
“达成了以朋友身份继续相处的共识,但现阶段……”
宋忻翻了个白眼。
“他快和我同事没啥区别了。”
说起这事,她就后悔。
原本那天从医院回来,她的方案就已在脑海大致成型。毕竟“新春走基层”这个专题,宋忻做了好几年,每年都是换汤不换药的内容框架,微调下内容亮点和背景数据,就足够应付上面的领导。
但自己在车上,偏偏顺嘴和宋恒说起。结果当晚,宋恒就开始微信轰炸,发来一连串类似选题的案例,而且绝大多数,都是商业平台出品的内容。
与新界老掉牙的模范报道相比,商业平台做这样的内容,更显游刃有余,不光创意精彩,在没有条条框框的红线限定下,情绪叩击精准,故事张力十足。
看过这些好的,宋忻自然对笔下的这版方案,开始不满起来。
加上宋恒在一旁持续输出,煽风点火,一会儿建议宋忻去做烟火人间的一百种工位,一会儿又天马行空,觉得可以把基层职业加工成经典电影桥段。
灵感堪比趵突泉的泉眼,一会儿一个想法。
看多了,听多了,宋忻渐渐也觉得,自己似乎可以做得更好一些。
“你们又不是同行,随便听听得了。”
“但他说得那些都挺有道理的。”宋忻撑着筷子,头靠在上面,“裴裴,我也不太想做这些行活了,想做些我真得认可的内容。”
宋忻犹豫一秒,又补充道:
“像宋恒一样。”
“哈?”对面的周裴裴闻言,额头一皱。
这话可太不像宋忻会说出口的话。毕竟她对工作的定位,一向言简意赅,唯赚钱两字。
在职场做理想主义,试图圆梦的,是刚工作第一年的宋忻。而被职场敲打过后,如今的宋忻,脱胎换骨,早该对工作没有任何期许。
可眼下,宋忻“返老还童”,感觉又要摩拳擦掌,去实现一些职场童话。于是,周裴裴对这个宋恒,更加另眼相看。
桌上的手机震动了几下,宋忻滑屏解锁,皱着眉翻了几下后,干脆将手机举到周裴裴面前。
“你看,我不说,谁能猜到我俩之前是炮友呢?”
顺着宋忻指尖上划,滚过的几屏聊天记录里,几乎全是各种案例链接和方案pdf,除此之外,还穿插着宋恒长短不一的语音。
而宋忻头像前,是如复制粘贴一般的“好的,收到。”
“不敢想象,这要换个男人,估计你早给他拉黑了。”
“所以我把他当同事,因为同事,不是人。”
“这样也好,省得你纠结你俩的关系。”
“也对,毕竟同事之间……”看着宋恒刚刚发来的三条信息,还附着一句“这些也可参考”时,宋忻咬牙切齿说道:
“没有色心,唯有杀心。”
当晚,宋恒第二次约宋忻出来,想碰碰想法。
但光是看到这四个字,宋忻就头皮一紧。
上一次碰想法,宋恒的气场就让宋忻感到压迫。当晚便梦起自己答辩时的场景。台下眉宇微蹙的导师,不是别人,就是宋恒。
而这一次,她还没来得及消化对方发来的全部案例,也没按照对方建议,“形成内容链完整的框架设计”,冒然见面,恐再应激。
思考片刻,宋忻窝窝囊囊地骗起人。
“今晚要加班。”
“好,我明天出差。”紧随其后,宋恒补充道:
“有好的项目,我继续给你分享。”
在宋恒的鞭策下,宋忻最终提交的方案,被老吴点评为“眼前一亮”,不仅周会上重点表扬,甚至还带着宋忻跑去二十层,特意关起门来和中心领导白嚯。
话里话外都在暗示,属下得力,可是自己指导有功。
领导们给面子,后续上会、发函,自然都推进迅速。
第一期的基层人物,最终敲定为民航医院重症医学科的一名护士,和宋忻同岁,叫刘子薇。长着一张娃娃脸,乍看像刚工作不久,可实际已在重症干了六年。
尽管ICU昼夜颠倒,工作繁忙,但刘子薇配合度极高。听宣传科的老师说,最开始科室没人愿意出镜,毕竟本职工作就已够劳心费力,但刘子薇,是在看过宋忻的采访提纲后,主动报了名。
正式拍摄前,宋忻特意和对方,又约了一次备采,地点就在医院,刘子薇交班后。
去之前,宋忻也做了准备,带了一篮镇班之果,又打包了饺子做夜宵。
果不其然,值班室的人看到宋忻带来的这两样东西,都笑意盈盈围上来瓜分。
倒是刘子薇,拿着笔记本,等凑热闹的人散了,才迎上来。
“宋老师,我大致写了下回答思路,你先看看有没有问题。”
接过刘子薇递来的笔记本,宋忻心里一软。
字密密麻麻的挤在一起,这哪是随便写写,分明是既用了心,也用了时间。
“刘老师,真是费心了。”
“因为你提的问题都很好,终于不再把我们架得高高的,很有人情味儿。”
得到认可的宋忻,心头再度一暖。久违地感受到工作上的正向反馈,而这份反馈,远大于老吴那些浮于表面的认可与赞赏。
但紧接着,她又顿感肩上一沉。
网页媒体如今在新媒体时代溃不成军,虽说每次的战报和总结数据两眼,但里面的水分得是太平洋加上大西洋,实际的传播力度非常有限。而有些自媒体搬运新界的内容,配合上夸张的出镜和断章取义式的拼接剪辑,却往往传播量大得惊人。
刘子薇答得认真,除了在回答提纲上的问题外,还从专业出发,延展出很多医学科普知识,再配合ICU发生的故事一同讲述,内容虽多,但一点不干巴。
这样的内容,如果平台给力,刘子薇绝对有成为医疗圈KOL的潜力,但新界,在这些方面存在着巨大的短板。如果没有领导特事特批的指令,大概率又会很快湮没在数据垃圾的海洋中。
工作经验告诉宋忻,她只需要肯定刘子薇的准备,提供充分的情绪价值,用可以预期的注水传播效果,给对方摊一张大饼。
但看着刘子薇,宋忻开不了这个口。
似乎从放弃套用过去那些老方案,想做些自己看得上的内容起,宋忻就无法回到过去,那个看起来更有经验,更老道的宋忻。
“子薇,我都觉得,在我们平台发这些,浪费了你的准备。”
闻言,刘子薇停下,盯起了宋忻。
“为什么这样说?”
“我们平台其实就是大红灯笼高高挂,外面红来里面空。我都不用等成片出来,光是看文字,就知道你这些到时候一定有自媒体搬运,包装成自己的经历,然后狂赚一波流量钱。”
“没关系,只要有人看见就行,我不在乎这些。”
“我认识一个工作室,他们专门做医药领域的KOL运营,其实如果你和他们合作,就凭你的工作经历和文字表达力,一定能发展的很好。”
“可我不想做什么网红。”刘子薇毫不费力,掰开一个苹果,递了一半过来。
“我很喜欢我现在的工作,它带给我的成就感和满足感已经足够了,你说得那些,之前也有人找过我,但不是我想做的。因为我知道,只有在ICU工作,我才能有素材,才会言之有物。脱离了工作本身,我想我可能也不会是这么一个有故事的人。”
说完,刘子薇狡黠一笑,看向宋忻。
“宋老师,你也一定是这样的人吧。”
宋忻笑了笑,伸手摸了下脖子。这是她每次撒谎时的下意识动作。
“那我继续。”
刘子薇咬着苹果,对着笔记本再次开始梳理,听她对一些专业名字的通俗化解读,字斟句酌时,宋忻突然觉得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她在宋恒的身上,也见过这样的专注。
某种程度,刘子薇和宋恒是一样的人,他们将工作并不简单的看作一个职业,而是一份值得精益求精的事业。
就像过去一周,宋恒对自己的“折磨”,是他真的在根据内容市场的需求,敏锐体察大众情绪,来做出策划侧的建议。
对待内容二字,宋恒远比自己,认真得多。
突然,刘子薇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看了眼屏幕,她火速接通。片刻后,言简意赅回复道:
“我马上回去。”
收起手机,刘子薇语速飞快。
“宋老师,今天就到这里吧,接到一位产妇,要马上准备手术。”
凌晨三点,放在一侧的手机无声振动了两下,宋忻从梦中惊醒。迷迷瞪瞪摸过手机,发现是刘子薇来信。
“宋老师,今天对不起哈,不然我们找时间线上聊?”
宋忻揉了揉眼睛,将两只手从被子里翻出来。
“没事,理解你们的工作性质,本身拍摄也是给你们添麻烦。”
“还没睡?”
“嗯。”宋忻想了想,追问了一句,“那个产妇情况怎么样?”
“脑水肿,不过最后救过来了。”
隔了几秒,刘子薇又发来一条,“和我们同岁,拼二胎想生个儿子,结果胎盘植入,又羊水栓塞,她老公一直在外面哭爹喊娘,说什么没想到这么重,生孩子是闯鬼门关这话难道都以为是说着玩的?”
“平安就好。”
宋忻大脑还未完全开机,对这位素昧谋面的产妇,更谈不上太多共情。
生育是一个离她太过遥远的命题,除了人道主义的关怀和祝福,再多细节上的关怀,宋忻确实能说的有限。
好在刘子薇也没有继续,速战速决约好了线上会的时间,宋忻手机一丢,很快便重坠梦乡。
按照工作流程,宋忻要在专题内容成型前,先同技术部沟通板块需求,作为每年的指令性工作,技术部一向有专人负责,连续几年,对接人都是周雪,宋忻和她很熟。
眼见工单审批通过,迅速划到周雪名下,宋忻跟着松了口气。项目期间能搭档办事高效,脑子清醒的同事,就是喜事一件。
找出周雪的微信,宋忻拨去语音。
对方刚一接起,宋忻就打趣寒暄道:
“雪姐,年底啦,你终究还是落我手上了。”
“还是那个基层专题吧?”
宋忻听到,电话那头传来“吱呀”关门的声音。
“下午你再找我吧,我现在还在医院。”
“你怎么了?”
“组里同事住院,我们来看看她。”对方一顿,补充道,“你也认识,是李溪。”
“溪溪?”
李溪是周雪组的老人,和宋忻也熟。宋忻上次见她,还是在食堂,对方挺着孕肚,说马上就要休长假,让宋忻狠狠羡慕了一把。
“我想起来了,她现在应该生了吧?怎么样,男孩女孩?”
宋忻语气上扬,等待着关于新生的喜讯。
电话那头,却没了声音。信号正常,对面的环境音还听着一清二楚,直到几秒后,才传来周雪长长的叹气。
再开口,声音蒙着水汽。
“生了,男孩。就是受大罪了,现在人还在ICU躺着。本来我是带着组里人凑得红包,兴冲冲过来的,结果来了才知道这事儿。”
没来由地,宋忻想起了昨晚,刘子薇口中的那位产妇。
应该不会这么巧吧。
她定了定神,问周雪。
“哪个医院?”
“民航。”
挂了电话,宋忻胸口有些发闷。昨晚刘子薇口中,这个拼二胎的产妇,还面目模糊,今天,却成了她打过交道,活生生的一个人。
李溪,宋忻想着她的样子。
短发,怀孕后总穿深蓝色背带裤,每次看到宋忻都夸她身材好。喜欢烘焙,凡是下楼去技术部对需求,她都要给自己塞不少曲奇和司康。做得低糖低油,但都很好吃。知道她怀孕,宋忻送了一盒安抚玩具,她为此还专门发了朋友圈,说这是肚里小朋友收到的第一份礼物……
她努力回忆着刘子薇昨晚电话里,说得那些要命的术语,假想如果当时知道那人是李溪,她一定不会那么草率的结束话题。
微信上又安慰了几句周雪后,宋忻给刘子薇发去信息。
“抱歉打扰!昨晚那名产妇应该是我同事,叫李溪,请问她现在情况如何?”
一整个下午,刘子薇都没有回复。
宋忻暗自祈祷,是自己做了错误关联。或许刘子薇口中那位鬼门关一游的女人,不是李溪,她一定没那么严重,没那么倒霉,兴许几天后就出了ICU,再见面,她会兴奋地展示宝宝的照片,会眉飞色舞讲孩子的第一次翻身,第一次说话。
第二天,临近下班,OA收到一封工会通知。
第三天,对这类消息,宋忻通常忽略,无非又是组织羽毛球或是歌咏比赛。
可在电梯间,她听到有人低声议论。
“才三十出头,太年轻了。”
“是啊,虽说不认识,但我捐了一百,就当给孩子买个玩具了。”
宋忻一怔,隐约不安起来。
“你们在说什么啊?”
“你没看OA吗。技术部有个同事去世了,刚发讣告。”
宋忻呼吸一滞,紧接着慌慌摸出手机,打开掌上通找到最新消息。
电梯间信号不好,页面慢吞吞加载着,直到出现那两个字后,宋忻心脏骤然抽紧。
远比她想象剧烈的悲痛,从心下蔓延。
原来真的是她。
抓着手机,宋忻从步梯跌跌撞撞跑到十三层,周雪和几个熟面孔都不在工位,隔着玻璃门,她望见李溪的工位,一如往常,等待她主人的复工。
桌上的绿植长势喜人,宋忻记得李溪说过,它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青苹果竹芋。那天,宋忻就是靠在它一侧,一边等周雪签表,一边和李溪闲聊。
“再坚持一周,我就休产假了。”
“羡慕,我都没休过这么长的假期。”
“哎呦,就六个月,一眨眼就完了。“
宋忻想,李溪说了谎。
这一次,她要休息很久很久,无论谁怎么眨眼,她都回不来了。
当晚,刘子薇的回复姗姗来迟,言简意赅:
“人昨晚没了。”
“只是因为生孩子吗?”
消化了一整晚,宋忻也还是不能接受,一个生前那么健康、开朗的准妈妈,会在生下孩子后撒手人寰。更何况,她不是第一次,这是她第二次进入产房。
宋忻天真地认为,这代表着更有经验,也代表着她的身体,已经经受过生育检验。
“准确地说,她死于脑疝和多器官功能衰竭。”
“她之前生过小孩,为什么这次……”
“宋老师,生育风险是伴随每一次生育的,第一次平安生产不代表之后每一次的生产,都能那么幸运。”
幸运?
宋忻有些不满,这个世界每时每刻都有新生儿在降临,生产这件事在医学领域,难道不应该早是一个风险率极低的操作。
许是察觉到宋忻不再说话的原因,刘子薇随后,发来一张截图。
那是各类分娩并发症的患病及死亡率,截图应该出自某篇医学论文。宋忻注意到,表格最下方备注着,这部分骇人的数据还只是来源中东部省市的样本。
如果纳入全国所有的产妇,只会比现在看上去更触目惊心。
“宋老师,你知道吗,光是羊水栓塞,很多孕妇本人都不清楚。但是这种情况,一旦发生,死亡率就很高,除此之外,还有胎盘植入。生育风险从来都存在,只是大众一直忽略,以为人进了产房,结果只会是母子平安,但其实,所有的平安都只能说,是侥幸逃过一劫。”
刘子薇的这番话,和宋忻之前的认知截然相反。
不光是她,似乎也是她周围人的。
宋忻想起同组的“娘娘”,是个在上海拥有大平层的阔太。
去年,她在四十岁高龄,试管产下一对双胞胎。回来后逢人炫耀两个孩子,是多么聪明漂亮。
而被问起生产细节,她更风轻云淡。
“生孩子嘛,哪有不受罪的。但一切都值得。”
彼时,受罪在宋忻的想象中,有且只有痛。
除此之外,便是大数据给自己这种三十加未孕中女,编织的梦幻茧房。
“二十分钟超快顺产”,“产后三十天快速恢复少女体态”,在现代医疗的暖房里,生育和死亡遥遥相隔,似乎已是稀松平常,小事一桩。
但当宋忻,重新在搜索框,键入羊水栓塞后,她的信息流出现了与之前截然相反的内容——各种险象环生的分娩并发症。幸存者分享着自己死里逃生的经过,评论区有人科普着动辄高达百分之八十的死亡率数据,除此之外,还有各种生育损伤,漏尿、腹直肌分离、伤口脂肪液化、产后抑郁,被打码的图片和字字泣血的文字,让宋忻几度需要从屏幕前抬起头,深呼吸,才能“忍痛”继续看下去。
“抱歉,我忙晕了,该和你说声节哀。”
刘子薇的信息弹出,短暂地解救了宋忻。
“没事,只是我之前没想到,生孩子这么危险。”
“因为这些知识,一直以来科普的渠道很窄。”
宋忻沉思片刻,明白刘子薇在说什么。
别说主流平台,光是小红书上的许多分娩经历,为规避平台限流,都不能直观展示。而许多生育后遗症,又因为与隐私挂钩,当事人也不愿在社交媒体上广而告之。
久而久之,人们在数据茧房的操控下,对分娩风险预估不足。
明明是幸存者的人,却道平安只是平常事,而不知老祖宗一向不说废话,用“闯鬼门关”这四个字形容生育,字字贴合。
结束和刘子薇的聊天,宋忻那一晚也几乎没睡。她在新界的发稿后台,用几个关键字尝试检索,但正经科普寥寥无几,为数不多提及的几篇新闻稿,还都是地方医院宣传科的人物报道抓取。
宋忻不死心,换了其他几家主流媒体科普平台。
结果大差不差。
人们似乎默认,生育风险只是房间里的大象。尽管庞大,但可以视而不见。而装看不见后,便也能自然而然地去相信,它并不存在。
然后一次次只乐观期盼嘹亮的啼哭,不去回顾母体的伤痕累累。
宋忻盯着屏幕,搅着手指。回想第一次来新界面试时,被问什么样的内容,你觉得是好内容。
“为众生立言。”
彼时宋忻,将这五字,说得掷地有声。
天际泛起鱼肚白,铁锤的自动喂食器“唰”的一声突出鲜粮,宋忻在书桌前合起笔电。
沉默一夜,也鏖战一夜后,她有了一个模糊的想法,这个想法从提出到落地,不确定性很多,但宋忻唯一确定的是,这样的内容,才是她想借助新界平台,传递出的真正内容。
既然为众生立言,那就先为李溪,和万千李溪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