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罗其原在周裴裴的指挥下，去隔壁买酸奶。
酸奶店门面很小，如果不是听周裴裴说，罗其原根本不会留意，这家夹在两家餐厅间的小店，还是这条胡同里的必吃榜。
小店临近打烊，店主是个年轻女孩，正杵在电脑后刷着手机。听到有人进店，才懒懒散散的抬眼。
“要什么口味？”
女孩身后，歪歪斜斜挂着一块黑板，写着足有七八种风味酸奶的名字。
周裴裴说了名字，但早在下楼时，就被罗其原遗忘在座位。只记得周裴裴强调，那是店里最火的一款。
就眼前，黑板上至少三个名字前，都有被红色的马克笔标注，写着大大的“爆款”两字。
“最火的是哪个？”
“抹茶红豆、杨枝甘露、桃桃茉莉。”
女孩语速飞快，每一个字节似乎都在催促着罗其原尽快下决定，以免耽误她下班。
罗其原想了想，决定干脆都来一份了，这是最保险也最折中的办法。
“我要……”
“她不喜欢抹茶，点后两个就行。”
身后猝不及防响起男声，打断罗其原。
转身，是不认识但也不陌生的那个男人——他曾经上门送过蛋糕，以周裴裴同事的名义。之后，他在附近开了一家生意不错的甜品店，三不五时，那家店的包装袋，就会出现在周裴裴的手上，又或是玄关柜子上。
男人长发，精壮，在罗其原眼中不像是摆弄奶油和糖豆的甜品师，后者往往意味着安静、低调、温和，某种程度上与实验室的自己类似，而前者，显然不具备这些气质。
他是与自己截然不同的男人。
“你好，我是周裴裴的朋友。”
男人自我介绍到，随后向罗其原伸手。
“你好，罗其原。”
“杨枝甘露和桃桃茉莉要几个啊？”
对面女孩耐心告急，打断对面两人的会晤，再次发出催促。
“每个口味先来六个。”
罗其原回应道，对方动作麻利，弯腰从冷柜中，很快装好十二盒酸奶。一手递着口袋，一手递出收款码。在这种节奏的带动下，罗其原都不敢迟缓，同样动作麻利的付款后，接过了口袋。
“我们在旁边吃饭，要一起吗？”
罗其原猜得到对方的意图，如果不是想见周裴裴，他应该不会这么突然地冒出来。
离婚在即，他视周裴裴是自己的朋友，自然愿意成人之美。
“不用，蛋糕怎么样，合你们口味吗？裴裴喜欢吗？”
罗其原眼前，又出现了那个过分隆重和精致的蛋糕。
看来，他大概是知道两人要离婚这件事。
“很好，裴裴从你那里订的啊，谢谢你。”
“对啊，她是我店里的……”男人的重音，刻意落在后面。
“VIP。”
罗其原点了点头，不知道为什么，他并不喜欢眼前的男人。从对方出现，再到交谈，他察觉得到对方的目的。
“那没什么事，我就先上去。”
罗其原侧身，但面前的男人没有移步的打算，显然他还并不想结束和罗其原的对话。
“罗老师？”
“还有事吗？”
“让她少吃酸奶，她应该快生理期了。”
罗其原对男女情事不感兴趣，但面对同性的挑衅，他还并不迟钝。
果然，男人的出现，是来宣誓主权的。
露台上的几人，正喝的心火烧。店里的泡鲁达过分甜腻，压制不住上翻的酒气，此刻，冰凉丝滑的酸奶才是良药。
从罗其原手中接过酸奶的周裴裴，手舞足蹈的给其余几人分发着口味。
罗其原默默坐下，盯起桌上残余的一半蛋糕。
从见到它的那一刻，他就猜到，这应该又是那个男人的作品。虽说他对吃喝一向不在意，但记忆绝佳，入口的一瞬，就迅速建立起关联。这味道和他在家吃过的几次切块，如出一辙。
再看向周裴裴，从口味到生理期，男人对周裴裴的了解，远胜于自己。
那么，对方又是什么时候，出现在周裴裴身边的？
这是一个与化学毫无干系的问题，但罗其原却第一次萌生了同面对化学元素时一样的好奇。
对化学方程式的推演，能够预测化学实验的走向、反应和结晶成分。
那么，对这个问题的推演，能够做什么呢？
没来由地，罗其原想到了氰化物。
这是借由影视剧而被大众熟知的，为数不多的一类剧毒物质。它威名远扬，也令人闻风丧胆。
但在罗其原眼中，它的威力只不过是来自它所含的氢离子，与金属之间的特殊亲和力，即配位能力。使它可以和血液以及线粒体中的铁元素结合，尤其钳制指挥呼吸作用的细胞色素，所以，失去呼吸技能的细胞会因缺氧死亡，而细胞的主人，也会在这一过程中，像被扼颈一般很快身亡。
此刻，他意识到，那个男人，正如入侵他生活的氢离子。
手段简单，但产生的钳制作用显著，让罗其原第一次，在他一向毫不关心的情感生活中，呼吸滞阻，一些难以分辨的情绪，存在感骤增。
“你吃哪个？”
周裴裴适时递来两个口味的酸奶，肉眼看不出区别，都是透着淡粉色的半凝固状物质，杯口微斜，有浊液析出。
“你吃慢点……有人说你生理期快到了。”
保留“有人”是罗其原不愿抄袭他人答案，而说这两字时刻意压低的声线，是罗其原尚未厘清的领域。
效果很好，周裴裴即没听清有人，也没听清生理期。她不胜酒力，之前的米酒混着黎又明带来的清酒，早就上头，此刻头脑里正大雾弥漫，既没了克制，也不再娇矜。
那些被她熟读在心，先婚后爱的小说片段，刚刚被她一段段的拎出来，展示给众人，并认真复盘着自己每一次线下实操时遇到的种种问题。桌上除罗其原以外的人，都当做笑话消化。
只有罗其原后知后觉，原来那些不明所以的举动，其实意图昭昭。
“你说什么？”
周裴裴动作跌跌撞撞，罗其原只能一手接过酸奶，一手扶起她。视线相撞，看着周裴裴月牙般的笑眼，罗其原突然内心惶惶。
这一次，似乎真的遇到难题了。
宋恒捏着杯子，坐到了宋忻一旁。
“你这爱情生活五光十色，怎么给自己朋友，出的尽是损招。”
“看书是黎又明提出来的。”
“那宋老师就没提供什么帮助。”
宋忻将下巴撑在酒瓶上，微微侧头，今晚第一次光明正大的看向宋恒。
“我提了，我让她直接给罗其原下药。”
宋恒点点头。
“还得是你。”说着，宋恒凑了过来。“你有这样对付过我吗？”
“你？”
宋忻杏眼一番，伸手扯了扯宋恒的衣领。
“对你，还不需要。”
“是，以宋老师的魅力，对我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宋恒伸手，将宋忻的手拿下。留恋似的握了片刻，又随即松开。
大脑中的某些区域还在不断报错，但偏偏，也是这片区域，又操控着他，去不自觉地靠近宋忻。
“你的男友寄存服务开展的怎么样了？”
话一出口，宋恒就意识说错了。
这是宋忻发在小号上的朋友圈，她还并不知道千斤春丽的马甲已经掉落，宋恒正可耻地入侵了她的三次元生活。
但不知道是因为酒精，还是宋忻走神。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宋恒问题中的漏洞。又或者，压根对自己发过那样的朋友圈，没放在心上，只当宋恒是随口一问。
“从你这出师的第一段恋爱，我不得精挑细选。”
“不考虑那个元一吗？”
对方年轻，又叠加爱豆和老乡两个buff。宋恒不愿承认，这些信息明明与他毫无干系，但自己却记得过分清楚。
“我又不搞缅北诈骗，转盯老实孩子。”或许实在不满宋恒对自己的质疑，宋忻停顿片刻，挥手示意宋恒贴过来。
“我最近接触一男的，极大概率是杀猪盘，我准备好好整顿下他们。”
“杀猪盘？找你？”
宋恒寻思，经济再怎么下行，杀猪盘行业的人也不该如此饥不择食。竟把目标锁定在宋忻身上，这一看就是刚入伙的新手水准。
“嗯，之前我以为是新手，现在感觉对方是有经验的，非常耐得住性子。感觉就在等待机会，趁我放松警惕后趁势而入。”
宋忻拈了一个椰子片，送进嘴巴。
“而且，我专门把他朋友圈里的套图放在网上识别了下，你猜怎么着？”
“都是网图。”
宋忻“啧”了一声。
“都和你说了，对方道行很深，怎么可能用那种批发网图，完全找不到同款。”
“这能说明什么？”
“说明他们内部也很重视我，专门为我匹配了高级骗子。”
有效信息一个也没套出来，宋恒喜忧参半。
喜的是宋忻还没有开始下一段恋情，忧的是怀疑宋忻并不打算和自己分享她的感情进展。不然，怎么会平白无故聊起杀猪盘，如果这不是转移话题，还会是什么。
“那晚……”
宋恒干脆自己主动提起话题，那天他在门后站了很久。听得到电梯上行，门开，又下落的声音。
他期待宋忻反悔，重新叩开门答应他的邀约。也犹豫要不要摁下门把，再试着邀请一次。
但电梯速度太快，留给他与理智搏斗的时间太短。就像清晨躺在宋忻身旁，被电话吵醒的那一瞬。
理智总是占据上风。
整整一周，他的踟蹰和落寞都在持续发酵。
而宋忻，至少看起来是毫发无损，像无事发生。似乎已先自己一步，全然接受那晚只是意外，心安理得的忽略蓄谋下的纰漏。
如果真是这样，他曾毫不保留的，和宋忻分享自己的爱情ROI模型，此刻，他也希望宋忻能为他答疑解惑。告诉他，要怎么做，才能叫停这延绵不断的心神难宁。
但还未说完，便被周裴裴大惊小怪的声音打断。
“忻！你看谁来了！”
跟在周裴裴身后的男人，身形修长，带着茶色的半框眼镜，灰色卫衣。
宋忻打量男人，虽没喝多，但酒精确实让她无法做到思维敏捷。对方的名字在大脑提取了十几秒后，宋忻眸光一闪。
“何奂宇？”
男人应声而笑，算起来，两人大概有将近十年的时间没有见面，宋忻自然是十八般变化，但何奂宇，变得似乎只有发型。
站在角落，正和陈文彬抽烟的黎又明，循着声音，勉强将男人对上号——这应该就是周裴裴那位，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表哥。
听宋忻说，读研时，两人曾在周裴裴的学校有一面之缘，彼时空窗期的宋忻，甚至还冒出要从周裴裴的嫡长闺，进阶成她大表嫂的想法。虽然很快作罢，但这些年，两人偶尔会拿这开玩笑，所以何奂宇的名字，倒不耳生。
男人先是和宋忻握了手后，又客气的在周裴裴的介绍下，依次和另外四人打过招呼。
“他今天刚回国，不回家就先跑到这儿解馋，没想到还被我撞上。”
周裴裴酒气未散，整个人还在持续兴奋。抱着何奂宇的一条胳膊，左摇右晃。
“怎么就你一人回来了，李璐呢？”
“哦，我们半年前就分手了。”
“难怪，祝贺你哈。”
上头了的周裴裴，默认天下所有的一别两宽，都像她和罗其原一样，值得贺喜。
何奂宇倒也不介意，眼神在周裴裴和宋忻间反复。
“这么多年，你们还在一起，真让人羡慕。”
“我就知道，你们肯定都还对彼此有印象。”
周裴裴笑意盈盈地看向宋忻，醉眼朦胧间，她捕捉到了半空骤然出现的一根红线。
“忻，我哥单身了欸。”
“啊？”
宋忻也没想到，喝多了的周裴裴，献祭起自己的表哥来毫不心软。
“你之前还不是说想当我表嫂来着，机会来了，冲！”
说着，周裴裴跌跌撞撞向前倒去，罗其原一个箭步，冲上去稳住了她。扶着她勉强摁在了椅子上。
“喝多了。”
宋忻讪笑着，向何奂宇解释。
“嗯，刚刚在楼下她就和我说半天了，然后还非拉着我上来。”
说着，何奂宇看向宋忻。
对于宋忻，他岂止是有印象，简直是印象深刻。
他不止一次，在周裴裴的朋友圈看到过两人的合影，大学时还未留意，那时她和周裴裴一样，只占眉眼乖巧这一点，但当两人第一次见面，何奂宇表面虽一如往常的云淡风轻，心里却掀起不小的风浪。
他有些懊恼，这段时间他为什么遗漏了周裴裴的动态，以至于她最好的朋友都脱胎换骨，自己却还一无所知。
虽然紧随其后的升学、出国，分散走他绝大多数的精力。但宋忻，依旧成了何奂宇心里放不下的影子。如今兜兜转转，能够再次见面，何奂宇相信，这就是命运的安排。
“我没事，你们聊。”
周裴裴冲着面前软榻下去的蛋糕，热情地招呼。而后，头一沉，直挺挺地朝一侧歪去，靠在了罗其原身上。
“我去给她拿杯热水。”黎又明作势要摁灭烟头，在其他人脸上或多或少带了酒气时，只有她和罗其原，算得上面不改色。
“不用了，我带她回家吧。”罗其原看了眼怀里昏睡过去的周裴裴，她酒量小，今晚灌进肚的酒精，绝不是一杯热水就能平息的。
“等我扶她下去，代驾应该也到了。”
“行。”黎又明看了眼宋忻，刚刚在和陈文彬抽烟时，两人就已经攒好了下一轮的局。宋忻意会，朝她摆了摆手。
“你们有安排也撤吧，我一会儿自己叫车回去。”
“没事，我送你回去。”
何奂宇猝不及防接话，声音落地，没有以往那些“好吗”“好吧”“可以吗”的语气词托底，干脆直接的让宋忻一时怔住。
“宋恒，你呢？”
陈文彬已经披上外套，抬眼询问宋恒。
“你们先走。”
从何奂宇出现，宋恒就在观察对方。
而宋恒的反应，陈文彬是看在眼里的，自从那晚他在宋忻门外失态，陈文彬就没再主动提起这事。但男人的直觉与朋友的默契，都让陈文彬确信，宋恒并没有他许诺的那般洒脱。
看破不说破，他自小听她奶奶念叨因缘和合，知道有些事情，只能自己开悟。
几分钟后，派对散场。
刚刚还举杯换盏的餐桌旁，只剩三人面面相觑。
“要一起吗？”
何奂宇一面看向宋恒，一面将宋忻的外套递了过去。动作娴熟坦然，如果说刚刚提议送宋忻回家，还是尽亲友之谊，那么现在，几乎可以说是目的明确。
周裴裴的那句酒后玩笑，有人在认真。
“不用，我送她。”
先于宋忻，宋恒抢先接过她的外套。
何奂宇迅速复盘局势，刚刚周裴裴既然暗示宋忻他还单身，那不正说明宋忻也没有男友。既然如此，那么面前这个男人，也并没有比自己占据更多优势。
何奂宇金融出身，喜欢冒险，行事激进果断。在没有对手的情况下，他或许上头快下头也快，但在对手存在，且至少从外形条件来看是实力不俗的对手时，何奂宇的好胜心便一刻不停地燃了起来。
“我没喝酒，你还得等代驾吧？”
何奂宇看向宋忻。
“我们也好久没见面了，正好路上可以聊聊。”没等宋忻回应，何奂宇又补充道，“你在新界？我们刚和你们的财经频道合作过，杨鸿光你认识吗？”
“光总啊，我之前的领导。”
“她最不喜欢工作以外的时间，谈工作了。”
“我没有打算和她谈工作。”
“都说起她领导了，还不算工作。领导同事这些，有时候比谈工作还晦气，不是吗？”
宋恒说着，干脆直接上手，将外套披在了宋忻身上。
“我知道她家住哪，具体到楼号、单元、楼层都清楚。宋忻今晚也喝了不少酒，没准一上了车，晃悠两下就能睡着，到时候你也麻烦。所以这次我就代劳。”
“她酒量没你说得那么差吧，而且你怎么知道，我们不会越聊越开心呢？”
宋恒笑了笑，顺势又将手，轻轻搭在宋忻肩上。没有理会何奂宇，相反，看向宋忻。
“去你家还是我家，上次感觉你在我家睡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