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小橘记得六岁之前，每年过年家里总会来一些小橘不认识的人。大人进来后，小橘妈妈总会催促一句：“这孩子，怎么不叫人呢？”接着，小橘妈妈总会或真或假地推搡她一下，“叫叔叔。”
“叔、叔。”
“叫阿姨。”
“阿、阿姨。”
来的人总会在小橘叫完人之后，才会带着笑宽慰小橘妈妈，“哎呀呀，我不常来，小孩子不认识也就算了。”然后他们会亲亲热热挽住你小橘妈妈的胳膊，“哎呀你又瘦了，一会儿上也不上我家坐坐去。”
如果只有叔叔阿姨，三五分钟寒暄完就能过去，小橘最怕的是叔叔阿姨会带他们的孩子过来。她回多挨两下推搡，去叫哥哥姐姐弟弟妹妹，或许要还要两个人连起来叫。
小孩子们都不怎么想打招呼，但大人们总会想把孩子们展示在一起。
“来，给大家背首诗。”
“来，给大家唱首歌。”
哥哥弟弟姐姐妹妹总是不情不愿地上去，用早死早超生的表情背一两段，唱一两句。
最后来压轴的总是小橘，她会不言不语地拿出书包里的口琴，给大人们吹上一段，再听到大人们”小橘真棒“的夸奖，和对自己孩子的恨铁不成钢，“看看小橘，再看看你。"
她的哥哥弟弟姐姐妹妹或许会不忿地反驳，“那个小结巴背不过我。”
她的叔叔阿姨们会或真或假训斥自己的孩子，然后和她的妈妈道歉，“小孩子不懂事。”
她妈妈会代她说没关系。
她的叔叔阿姨会和她妈妈聊起育儿话题，夸她妈妈把小橘养得真听话。
幼儿园期间可以用才艺糊弄过去，上了小学之后最让家长们有成就感的还是学习成绩。小橘妈妈一向要强，把她送去了双语学校。
语言的听说读写四位一体，小橘只能做到听说写，说和其他三项差得还有点大，也引起了老师们的注意。
班主任家访时委婉提醒，儿童口吃虽然可以自愈，但需要在一个相对轻松的环境里进行。
“脸面都让你丢尽了。”小橘妈妈对小橘吼了一句，转向班主任时情绪仍有些激动，“你没权力让我们退学！“
班主任一愣，她没想到小橘妈妈能联想到让小橘退学。
小橘低下头去，捏着自己的衣角。
她向门口看去，希望爸爸能够像英雄一样从天而降救她出去。
但她也知道不可能，她爸爸不想要她妈妈的同时也不想要她。
小橘妈妈和班主任吵完架，得到了班主任的道歉之后，开门送客。
班主任在临走之前深深地看了小橘一眼，小橘在班主任的眼里看到了自己爸爸在走出家门前，眼神里同样的含义。
小橘莫名感到了一阵惶恐，虽然生活还在正常地继续。
上学、上课、回家。
如同死水一样毫无涟漪，除非有石头落进水里。
但现实，非但没有石头，班主任也试图让学校生活无风无浪。
全班37人结对子练习口语对话，单出来小橘。英语老师问小橘为什么不和同学说话，小橘一张口，“老、老、老师，口语不好。”
英语老师摸了摸小橘的头，却没有再多话。拉着小橘的手去找班主任。班主任拉着英语老师走到一边，小橘听到了他们之间的对话：没有家长会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和一个结巴练习口语。
“反正期末考试不考口语。”班主任说，“也别让她妈找你事。”
英语老师今天放学带着小橘回家，提了提要小橘去医院看看的事，可小橘妈妈一听来意，态度从一开始热情招待到冷淡逐客“老师你还有什么事？”
02
叮。
番茄形状的机械计时脑中轻轻响了一声，阿水按掉闹钟，站起身来做了组普拉提放松肌肉，继续看屏幕上的文字话语。
她现在做名义上的网络心理咨询，实质是陪聊师，给网友做情绪树洞，做心理按摩。
一小时8块。
少量多单，尤其是这种文字对话，她收费更便宜，毕竟可以同时开好几个窗口，只要引导他们宣泄就可以。
这次的客户用第三人称说自己的故事，情绪抒发得也十分克制。没有那么多“他们不理解我”，“都是他们迫害我”，“我做错什么了？”，仿佛以客观的角度看待问题。
其实这种更糟糕，阿水想，这种经历过一遍梳理的故事，会有更自洽的逻辑，需要她去更耐心地去拆解。尤其现在发出来的内容有限，阿水只能从文字里面看出客户口吃、还有一个控制欲过强的母亲。
大多都这样。
阿水并没有放在心上。
来她这里做心理按摩的人，大多有控制欲过强的母亲和一个隐身的父亲，母亲把希望投射到子女身上，把儿子当父亲的替身，把女儿当可以练号重来的自己。儿女一有缺陷不承认还有点歇斯底里，认为不可以。
“小橘现在多大了？”阿水提问，想拉进度条，直接拉到最近的爆发期。
“27.”客户回答了她的问题。
阿水有预感，接下来大概率是婚恋问题。
她等着小橘打字，自己在室内遛遛弯，把过来在自己脚边蹭的猫咪抱起，放到自己膝盖上，不让猫猫跑来跑去。
网络兼职，虽然赚得不多，但胜在灵活，而且不用通勤。对于失业期求职的她来说，还算合适。
不然她也为了节省200房租，在三间差不多的两室一厅里，选择了和房东一起住的那间老破小的次卧。
窗户被楼上的空调外机挡了一半阳光不说，窗户还靠近东西单元之间的连廊，经常有外人为了节省几步路，从消防通道过去。她和房东说了几次，房东才在外面装了钢制纱窗，让她看到外面的人，不用担心是否有人可以顺着窗户爬进来。
和房东住，在房东眼皮底下，总有点寄人篱下，而且房东作息很好，早起早睡，她也要遵守合租的基本礼仪。
03
小橘相亲过几次，相亲对象不是看中她自由职业可以照顾家庭，就是嫌弃她自由职业工作不稳定。
她不是没进过职场，职场对交流的要求更高。她学校还行，但是里面天坑的文科专业，出校门没转行，大公司一面都过不去，小公司把她当杂役。网络线上对接还好，不用语音，能打字就能够说明需求。
所以在网上打些零工，足够她生活下去。
04
客户说话有点跑题，得拉回来才可以。
“但现在小橘能够经济独立，已经很不错了。”阿水安慰客户，拿着手机，按着语音转文字的空格键，没注意再检查一遍，按下了发送，“你现在自己住吗？”
“不是。”客户发过来一条信息，而后飞快撤回。
阿水再次补充遣词造句：“你知道现在小橘是在自己住吗？我刚刚语音转文字，给漏字了。”
“不是。”客户发来一样的信息。
阿水模板化一样劝：“让小橘出来住吧，距离产生美。离开原生家庭，包治百病。”
05
小橘的妈妈一直反对她相亲，小橘妈妈并不想让小橘离开自己。
退休的老年妇女，到了广场舞的年纪却没几个朋友，只能抓着女儿，念念叨叨，说自己为了养大小橘有多么不容易。
“当年你老师们都看不起你，还不是我给你撑腰。”小橘妈妈从她小时候对小橘的支持说起，“为了你我费了多大力气，但是你为什么没出息？”
小橘知道争辩无用，沉默不语。
“你摆个脸给谁看呢？谁回来在家不是笑**的？你天天在家要你个好脸色都不行吗？”
“我、想搬、搬搬出去。”小橘通知他的母亲，“房、房、房子找好了。”
小橘母亲不同意：“跟我委屈你了吗？我不问你要房租，吃饭水电物业都不和你要钱，你房间还是我打扫，哪儿亏待你了？你吃的住的哪样不是用的我退休金？你现在挣的这些，出去能找到什么房子？和人合租，别人怎么会像你妈一样给你钱又伺候你？”
小橘争辩：“我、我、我……”
“人家孩子，当初多少同学都不如你成绩好，我费那么打力气让你进好学校，给你上特长班，现在就你没出息还让家里人伺候，你还嫌我烦了？早十几年你怎么不跟你爹一起走？还抱着我大腿，要不是我是你妈，就你这样的谁愿意惯着你？”
06
“那你觉得小橘想搬出来吗？”阿水问。
“从那天之后小橘就不和妈妈住了。”客户的信息弹出来，“过了段时间和人合租，减轻经济压力。”
阿水嗯嗯了两声，准备听客户吐槽室友。
“室友挺好的，还养了只猫，小橘经常会去蹭猫。”客户说，“但是最近小橘猫毛过敏，她想劝室友把猫送人，室友不愿意。”
“猫猫对主人就像孩子一样。”阿水抱着自己的猫猫说，“不过还好，你们合租，来去自由。不是有句话说，山不过来，你就过去。室友不搬家，小橘也可以搬家。”
“小橘搬不了家。”客户说。
“那和室友协商一下，让她把猫猫放在卧室里呢？”阿水建议。
“嗯。”客户同意，“我试试。”
“加油！你可以！”阿水给客户加油鼓劲，准备关闭对话框。
但是阿水的鼠标还没划到右上角，房间忽然就停电了。
老房子就容易跳闸。
阿水在心里吐槽了一句，摸出手机打开电筒，摸到卧室的门把手，想要出去。
下压、后拽。
阿水发现门纹丝不动。
“真是倒霉。说了多少次门把手坏了，还不换。”阿水抱怨完，给隔壁的房东发信息，“姐，这次门把手彻底坏了，你从外面帮忙开一下吧。我出来我我自己换。”
信息显示网络问题，没发出去，阿水不得已打起了房东的电话。
手机里传来她已经欠费停机。
她天天在家，用wifi上网，没有在意话费，没有及时充值，却造成了今天的尴尬困局。
阿水拍门，叫房东，“鞠姐，鞠姐你睡了吗？帮忙开个门吧！门把手又坏了，我出不去。”
“你、你得把猫留在屋子里。”房东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听起来有点紧张，“我、我有点猫毛过敏。”
“姐，咱好好说，你先给我开门。”阿水隔着墙对房东喊话，“我理解你，你也得让我把放在客厅的猫砂盆和猫食盆拿进去。”
房门外没了声音。
阿水想到了次卧窗户的连廊，却在窗户前看到了房东。
“我、我问你了，你、你说把猫放在房间里。”房东拿着手机，手机灯筒对着她的脸，灯光晃得她睁不开眼“你答应了才行。”
“我答应，我答应。”阿水连忙说，“我刚刚也和你说拿猫粮和猫砂呀！”
“我不信你，你得先做。”房东上半身压着消防通道的栏杆，伸手往窗户上一勾，一块黑色的幕布从窗户上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