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愧:
睽违日久,拳念舒殷。
小妹,你和妈妈过得好吗?我这里一切安好。
老张牺牲之前,偶尔会给我带来你的照片,很遗憾,老哥我没能参与你的青春,更没有以哥哥的身份,去为家里承担一些责任。
但,当你看见了这封信时,你也许,就会从旁人口中得知我的一切——祝平安的一切,会是谁呢?李子共袍?李姐?我打赌,李子共袍一定会淌这摊浑水的。哈哈哈额额!
小妹,准备高三咯!学习很累吧!有喜欢的男孩吗?
老张和我说过,故乡没有海,你想要去一个有海的城市上学,而且是北方,冬天能看见一场瓢泼大雪。
“那不就和文城一样吗?”老张牺牲前说的,现在再听不到他的寒暄,我又难免感到一阵落寞。
一句文城,是祝平安一生,却不是吴归的全部人生。小妹,老哥我,是一名警察,老张也是一名警察,李姐也是,李子共袍也是。所以,不要埋怨他们太久,不要怪我们将这一切隐藏。
再从故乡出发前往文城前,我探望了躺在病床上的李子共袍,也去看了妈妈。
那日,我戴着一只黑色口罩,双手缠满了绷带,站在妈妈的面前。
护工阿姨去晒被子,独留妈妈一个人坐在方形石板凳上,阳光折叠着妈妈安静的影子,她仰面享受着阳光拂面,我在她的身边坐下。
她就好像知道有一个故人来看望她,她扭头看向我的时候,她会和我寒暄天气的好坏,石板凳很宽很长,我就躺在上面,双臂打开,闭眼后睁眼,只字不提。
妈妈说了很多,她终于发现了我的举动,像小时候那样,手拍在我的大腿上,说:“太脏了,快起来了。”
只是,妈妈老了,手拍在我的大腿上,我也不觉得疼,但还是被吓了一激灵。
“和我那顽皮儿子一样……”我扭头看向她,她的脚在踢着地上的石头,然后扭头和我的目光撞在一起,她和我一样都用手撑在板凳上。
一只爬满褶皱的手,掌心朝下;一只缠满绷带的手,放在那只爬满褶皱的手上。我摘下了口罩,烧伤的一半面庞还贴着医用敷料布,能遮挡住我脸上的烧伤。
我用力在脸上扬起一弯微笑,妈妈伸手摸到我的发鬓,然后摸着我的脸颊,不小心揭开了我的伤疤。
“妈。”很小声。
那时候,像有一根鱼刺梗在我的咽喉,整个人弯了脖子,我在妈妈面前矮了一头,伤口知道了泪水的咸涩。
妈妈慌了神,自从妈妈生病以来,我只在你小时生病时见她那么手忙脚乱过。
她离开我,手臂保持着曲臂,目光左右摇晃着,手里像丢失了一件礼物那样,寻找着什么。
我戴上口罩,远远地看见护工将妈妈带回了家。
小妹,那日你不在家,所以我没能看见你。
我扭头,师傅提着一拎酒站在那候着。
“老板,麻烦点菜——”我们去了经常去的那家烧烤店,师傅想要去一个角落的位置,我却在我们经常坐的位置一动不动。
他只好坐下,一坛酒放在我的面前,“酒量怎样?”
“我酒量二两,和您喝,一斤吧!”我说。
“我酒量两斤,和你喝,舍命。”师傅要了两个杯子,用牙咬开了盖子。那是他埋在地里的桂花酒,他终于舍得给我尝尝了,“别误会,没几个钱,买不起茅台二锅头啥的!”
我拍着桌子,说他扫兴,我难得有点感动。老板上了菜,我还在环顾着四周的墙壁,墙壁上挂满了照片,我看见了我们拍的那一张。
师傅吃了几口,就不吃了,喝着酒,就看着我吃,我说:“想啥呢?”
他摸了一把油腻的脸,双手合十,又分开,遮住疲倦的脸庞,“在想下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诶,和你说个事。”师傅一饮而尽,我听见杯子落在桌面的声音,“我要退了,就这么一阵子。”
我抬眸,听他把话说完,我将桂花酒倒满了杯子,第一杯放在面前,第二杯给了师傅,师傅举起酒杯,伸向我,“不过没关系,会有人接替我的,我们干的就是那么一份事业。对吧?”
我看向坐在我对面的男人,眼角的皱纹,就像是被岁月用木偶的牵线拉起的褶皱。
他的目光瞪得发亮,嘴角的微笑保持在一个角度,我举起酒杯,和他碰杯,师傅先我吞下了那口酒,“我们干的,就是这么一份,始终会有人前仆后继的事业。”
说完,我使劲想要往咽喉里倒酒,但不胜酒力,我呛住,吐了好几口酒出来。
我冲出了烧烤店,在门外的一棵树的树墩下,我吐了。我一直俯首,眼泪不自觉地从嘴角滑落,一只手撑在地上,另一只手掩面而泣。我在为什么流泪呢?
为自己的人生,为李子共袍的负伤,为那些牺牲的同志……太多太多的不甘。我只觉得越来越多人离我而去,夜里,整个世界都是安静的,我又觉得我离自己越来越近了。
师傅那晚喝死了,被我和老张带回了他家,老张亲自送他上了楼。
我离开故乡,前往文城的那天,师傅没有来和我道别。
“喏,你的围脖。”老张替我找了一个好裁缝,原本被大火烧烂的围脖,被尽力地缝好,但还是难掩一些大火的印记,和我脸上的伤疤一样,估计一生都好不了了,“抽烟吗?”
我点了点头,老张递给了我一支中华烟,准备收回的时候,又干脆递给了我一整包,我说:“你贪污了?”
“去你妈的——”我和老张粗鲁地颓丧着,那时候我还并不知道,老张日后会成为我的上级。
我离开那天,天气很冷,但夜晚已经比白昼渐短,我系紧了围脖,终于听见了广播。
老张起身,准备送我离开,他不自觉地张开了怀抱,我说干什么?
老张局促地收回了双臂,用手揉着眉头,另一只手甩着,“快走快走。”
我嘲笑他的矫情,如今,老张牺牲了,我却特后悔当初,没有和他拥抱道别。
因为还是凌晨,四下人很少。
我环视了一番,举起缠满绷带的手,朝老张敬礼,老张忍着眼角的热泪,向我敬礼,“吴归,一路平安。”
我放下了手,一手拎着行囊,背对着我的故乡,走向漫漫长夜,有一盏灯光向我打来,光朝我背后,我只管往前。
小妹,如今,我也像当初那样,收拾好了行李,比当初少很多。文城的雪还在下,我系紧了项上的围脖,为你和妈妈写了这些文字。
当你看到这些文字,那就意味着,一个叫吴归的男人,一个叫祝平安的男人,一个拥有两段人生的男人,彻底告别了这个世界——他去到了那个风会有颜色的路口——
那里处处,开满了他喜欢的鲜花。
而这,也意味着,你长大以后,需要一个人去承担起这个家。
妈妈终有一天,会忘记我们,会像我一样离开你。但,我们都爱着你。
小妹,老哥我,为你骄傲,和高兴。在文城,在我人生的第二故乡,我无时无刻不牵挂你们。
这份牵挂,就像是一份羁绊,缠绕我的身体,让我不被文城的风雪轻易吹倒。
老哥我,是一名警察,所以,我不得不为此,奉献自己的一部分人生。这是我选择的人生,其实我也很幸运,我找到了一份为之奋斗一生的事业。
我也希望,你也能一样,找到一份喜欢的事业,将来,能有一个美好的家庭。妈妈,我希望她能够健康长寿,即使忘了我们,只要妈妈活着,就很好了。
好了,小妹,就这样。祝你,前程似锦,心想事成。再见——
爱你的老哥
吴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