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梁颜允(上)
宋鞘2024-06-28 21:3317,930

  颜允:

  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自你的世界消失了五个春秋,我终于又一次得到了你的音信。

  吴归,这个名字嘛,我已经很久不用了。

  窗外的风雨很紧,我独自站在窗边,举烟的手抬起了又放下,推开窗,风雨扑了满怀,可我始终会想,到底是风雨扑向了我,还是我自己走向了风雨。

  我,除了抽烟,现在还留起了长发,估计你认不出我了。

  哈哈哈额额。

  是不是也该让你知道我如今的名字呢?是不是也该让你知道如今的我——别人眼中的我是怎么样的呢?以哪种身份?故人?朋友?

  烟灰不小心落在了纸上,模糊了未完的字迹,而我,也逐渐模糊了自己的心意。

  祝平安,我如今的名字。

  事先,我是从老张的口中,得到了你的音信。

  哦,原谅我,老张,和我一般,不能透露名字——不过我想,我,“祝平安”,比他们幸运。

  自你的世界消失了以后,我前往了文城,北方,有海,冬天会下雪,你曾经上大学的城市,就和你当初和我说的一样,我们当初来过的地方。

  我在这里,工作,生活……

  得知你音信的那一天,我像往常一样,独自一人,在海边信步。我将那条你送的围巾围住了自己的面庞,手背缠满了绷带,走在岸堤上,手里捧着相机。

  海浪拍在岸堤的声音,和用做告别的花束落在海上的声音,好像。

  那日,日光碎成一片一片,烫黑了影子,却没能将路过的老人的白发烫黑。

  我顺着海风拂过面颊的方向走去,有女孩和母亲在岸堤上卖花,有熟悉但又陌生的人群。

  人群里面有一个缺口,就在我缠满绷带的手边,那个缺口,站着的人本该是你。

  日光将目光烫得炙热,我举起相机四处按下了快门,一次次对焦,飞鸟在海上翔集,夕阳像一只橘子,朝深蓝下沉了滚烫的轮廓。

  一次次对焦,我本能地从镜头中,去寻找你的身影,或是我的身影。

  人海潮潮,模糊了一道道背影,海风呼啸,也吹散了曾经种种。

  我举着一支烟,站在路边,人海从我身后朝前,人海又朝我面前袭来,我伸出了手心,日光貌似碎了一片,落在手心,滚烫,然后冰冷,那是被刺痛的感觉吗?

  身后的人海催促我朝前,身前的人海又警告我最好站在原地。一辆出租车停下了,就在等我,我上了车,开车的人就是老张。

  “来来来,笑一个嘛!”我说。

  “胡闹些什么?你忘了自己干什么工作的吗?”老张说。

  我仓促地按下了快门,相机被老张一把手夺过。

  红灯。

  我翻了翻口袋,原来刚才那是最后一支烟,“诶,有烟吗?”

  老张摇下了车窗,递给了我一包刚拆封的香烟,双喜牌的。

  我们各自将手放在车窗外,点一点,烟灰在冬风中消失了形状,老张问:“抽不惯啊?”

  我说:“昂。诶,我诶,平安哥,抽华子的好吧!哈哈哈额额!”

  余光打在我的眼角,好像噙满泪水般的晶莹,我慌张地扭过脸,不想和老张对视。

  出租车发动了。

  老张问我,“拿着相机干吗?”

  我说,“今天我是去给摄影师跑腿的。”

  “诶,咱们师傅,去世了,两天前的事,下个月初出殡。”

  “啥原因啊?”我举着相机,将镜头对向窗外的风景。

  老张说:“胃癌晚期,六十二岁,也算寿终正寝了他老人家。就是退休了,墓碑上能有自己的名字了。就是咱师傅,到最后,还在念叨些什么?没人能听得清,好像咱师傅刻意不让别人轻易听清似的。像一个人的名字。”

  “不,是很多人的名字。”

  也有我——我猜的。

  “你那啥情况啊?”老张道。

  夕阳将暮色涂满了云顶的胸膛,木叶寥寥数片,在风中推敲着冬风的平仄。

  我按下了快门。

  “绍叔仁准备干完这最后一票,就带着家人离开文城,颇有种想要收手的念头呢!”

  “你信吗?”老张笑道。

  我说:“贩毒,这种钱赚了一次,就不会收手了。嘶,诶,你说,奇不奇怪,这些混蛋总会有人惦记,倒是咱们的名字不能让人知道。”

  老张说:“不平衡啊?我们是警察。所以,别忘了我们的初衷。”

  “初衷吗?”

  写到这里,我恍惚了,我一时没能回答老张的问题,现在也是。

  “如果不是因为‘佛香’,我的人生,也许就不一样了。”

  “‘佛香’,那玩意儿都消失了那么久,你就不用执着了,先管好眼前的事吧!”

  老张嘴里叼着香烟,用胳膊粗鲁地推了推我,我扭头去看他,发现他的发鬓白了许多,眼角始终有血丝,他明明才三十七岁罢了——我也才三十二岁。

  红灯。

  解放路那里,一路种满了梧桐,打落在湖面,熨出了一道一道冬风的褶皱。

  我头倚着座位,让余光照着面庞。

  “你这破围脖都烧了一遍,又叫人重新织了一遍,破烂成这样,还戴着呢?真想遮住你那烧伤的脸的话,就应该去整容,那样至少还能抢救一下。”老张道。

  “我乐意我。”我呛回去道。

  烟抽完了。

  绿灯。

  “得得得,说回正事。”

  我告诉了老张绍叔仁交易确切的时间和地点。

  “得,干完这一趟,平安哥,你可以退休了,过上普通人的生活。”老张道。

  “最好是,五年了!”我的嘴角在颤抖,“五年,能改变太多东西,也改变不了太多东西。”

  颜允,五年以来,我想你可能将吴归这个名字忘了吧!就好像如今很多人,都只会喊我祝平安那样。

  梧桐树叶明明寥寥数晃,却似乎有一种现实的厚重,逐渐恍惚了面前的风景。

  有太多人在这些年,将自己的姓氏和名字托付给了一张薄薄的纸笔,可是眼泪越来越滚烫和厚重,落在手背,落在纸上,将未干的字迹模糊,自己试图擦去眼泪,却是擦去了自己的种种痛楚,一并自己的名姓。

  “我们这种人,也许除了死亡,才不会被改变什么,才不会再被夺走什么——除了名字,就好像李子共袍,李子共袍——”当时我打断了老张。

  颜允,我想你还记得他,共袍,我的朋友,昏迷至今,和死了一样——老张这样说。

  但我不认同。

  雨停了,月光恰好照着我那张烧伤的面颊,我恍惚了,又将这个名字用力涂掉。

  哈哈哈额额,这些,只有我们会记住彼此,就好。

  “诶,释然吧!当初,那不是你的错。”老张这样回头来劝慰我。

  我扭过完好的面庞看向他,久久不说话,最后扭过脸,目光盯紧了前方的路口。

  此间,月光在我的笔下,黑夜就在窗外,犹如一条将行的远路,月光逐渐染白了头发,我像一个遍体鳞伤者,月光则在我的伤疤上,洒满了盐,催着我落笔,催着我前行。

  “释然了,然后呢?”我问道。

  红灯。

  我回头看向老张,我们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日光在他的背后,嘴角微微上扬,撑起一个苦笑。

  日光是橘色的,混淆了镜头,我按下了快门。

  绿灯。

  还有两个路口就到目的地了。

  颜允,在车上,我得到了你的音信。老张告诉我的。

  “诶,梁颜允,要结婚了。你不知道啊?”老张看着我呆滞的面庞,一时觉得自己说错了话。

  我的手指一直放在快门键,很快反应过来,老张继续告诉我“那,她就在文城工作,这你也不知道?”

  “现在知道了。”我说

  颜允,事先我以为,你回到了南方。

  哈哈哈额额,忘了,五年以来,我始终不敢主动打听你的音信,只是偶尔听别人谈起你。

  长发,杏色长裙,走路戴着耳机,好像是蓝色的,喜欢胡吃海喝,最喜欢读汪曾祺的书,十二块钱的牛腩面永远加上半份八块钱的牛腩……这样的你,留在我的记忆中。

  “诶,想不想知道得多些?”老张用胳膊粗鲁地撞了撞我道。

  我将脸扭过去,抗拒地说:“不用。”

  老张一边附和,一边朝我的耳边喊道你的近况,“好了好了,不逗你玩了。诶,咱师傅下个月初出殡,来得及吗?一起去送送老人家最后一程也好。”

  老张说了时间和地址,我说没法去,然而,我还是将时间和地址记在心上。

  “我妈和我妹呢?”我很小声问道。

  “阿姨和你妹妹一切都好,就是时常挂记你。”老张回答道,“你妹的脾气可像你了,倔强得要死。每次谈到你,就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她高二了已经。”

  我说:“那就好。”

  “诶,祝平安!”老张喊住了我,在我下车那一刻,扔给了我几包中华烟,“二十五号,明天,你生日嘛!咋的,连自个儿生日都忘了啊?”

  二十五号是祝平安的生日,还是吴归的生日,我心想。

  我道了声谢谢,合上了车门。我背过身,将镜头对准自己,按下快门,和出租车的方向渐行渐远。

  颜允,你的围脖替我挡住了烧伤的疤痕,但关于这些疤痕的来历,我迟迟未能和你交代半分。

  “叔叔。”

  我努力抬眸,看见红色气球飘在面前,我伸手抓住,膝盖弯下,将气球递给了孩子们。

  孩子们看见我的面庞,脚步朝后退了半步。

  我让他牢牢攥紧气球,把头低下,起身朝前走。

  杨绛说:“我觉得我的心上给插了一下,绽出一个血泡,像一只饱含热泪的眼睛。”

  颜允,原谅我一时想不出更好的比喻,来形容我当时的心情。

  你还记得吗?从解放路,到北海街,步行三十分钟,乘车十分钟,我们一起走过。我想你会很快明白我到了哪里——海街寺庙。

  北海街比五年前热闹了很多,海街寺庙里外多了很多年轻人,也多了许多年轻的身影。大家举起相机拍照,我从他们的身后经过,有意无意地闯入大家的镜头,颜允,这会是一种心理顽疾吗?

  然而,我却很享受这种经历。

  我的工作,本不允许我——吴归坦荡留下自己的名字、经历和模样,那么,就让我以“祝平安”的身份留下好了。

  颜允,还记得那棵歪脖子的梧桐树吗?

  那时候,我的面庞还没有留下伤疤。如今,梧桐落了半怀,累累半树,似乎有了一种现实的厚重,在我烧伤的伤疤打落,似乎在以这样一种方式,提醒我不要忘记当初的种种伤痛。

  梧桐树下,还是那一尊观音石像,孩子在石像前玩闹,踢翻了又小心扶好,石佛下面有一只猫的尸体,一个小和尚在打扫落叶。

  树上用红色吊带挂满了风铃。

  颜允,有一只是你我挂在树梢上的,那只系风铃的带子混淆了暗红和铜色,我认出了,树长高了一些,如果你来,估计要蹦起来才能够到。

  我按下了快门。海街寺庙云顶的香烟,有云的模样、泥的颜色与人的欢喜,我妄想用孤独的笔触去描绘冬风的形状,却连与你当初的种种的平仄都说不好。

  我的背后是人海和寺庙,我朝自己按下了一次快门。

  那时候,也是近冬的节季,海街寺庙因为冷清,关了门,我没有钱买相机,你用着老旧的按键手机拍照。

  海街寺庙很冷清,寺庙门口坐着老迈的阿姨,帮人——大多是熟稔的穷人家算命——现在她还在那。

  你挽着我的手拉我到寺庙里,你说你喜欢近冬的梧桐与它的颜色,你说生日要认真还愿,我说自己从没许过愿望——但自从成为祝平安,我便短暂有过愿望——我想有朝一日,我的墓碑上刻上自己的名字。

  “那怎么行?你等我一下。”你说。

  我跟在你的背后,小和尚那时候还是孩子,你蛊惑他,然后骗走了几根烛蜡,那是为了贵人礼佛准备的。

  你拉着我回到佛前,在香炉上插好了烛蜡,拉着我一起降下双膝,“佛祖保佑,佛祖保佑,你看我干吗?快许愿,不准许南方下雪。否则,我劈死你!”

  “好。”我说。

  你松开我的领口,看你的眉眼合上,我才扭头看向高耸的佛像。

  烛蜡的泪不停滴着,蜡泪知道冬风的冰冷,所以选择了自己滚烫。

  就像那时候,我害怕的,因为我是警察,害怕牺牲,害怕从你的世界消失。我的眉目从此,似乎有了一种现实的厚重。

  那时,我款款闭上眼睛,双掌合十,许愿。

  “许好了吗?”你的面庞凑近我。

  我点点头,“嗯。”

  你问我,许了什么。

  我刚想回答,小和尚的师傅老和尚喊住了我们,老和尚一脸兴师问罪的样子,后面站着小和尚,“你们两个。”

  “诶,外面下雨了。”我提醒道。

  你挽着我的手,那天穿着你的杏色长裙,拎起挎包就朝寺庙外跑去。

  为什么不停下,去和老和尚说清楚呢?我会那么想——但那时候,既然你选择了,那我就一起好了。

  我的步子很快超过了你,挽着你冲进了风雨里面,梧桐树上的风铃念着响,风雨打湿了我们,我明白我们不想停下了。

  老和尚和小和尚在后面跟着,很快没了踪影。

  “呼呼呼呼呼,干嘛了你?”我说。

  我们找了一个安全的地方,你才从你的挎袋里小心举起了一只刚出生的橘猫,我的眼睛呆住了,救命!原来你不闻不问,顺走了小和尚的猫。

  你说:“它的妈妈死在梧桐树下面了,我把它的妈妈埋在了那里,而且它病恹恹的,就擅自做主把它给抱回来了。”

  要命——离开文城之前,小猫留在了当地的一家宠物医院里面,几年前我又去过一次,但是它已经被人领养了。

  我没有和以前一样,在寺庙里面礼佛,而是在观音的石像前面,小心地拜了拜,这次没有降下自己的膝盖。

  “平安哥,这里。”喊我的是认识了五年的兄弟——我不知道该不该这么称呼他,他叫陈卫军。

  他捧着的一个骨灰盒交给了老和尚,那时候我并不知道是谁的,陈卫军和身后的老和尚点头道别,踉跄地跑到我的面前。

  我说:“绍叔仁叫你来,就是为了给这个骨灰盒开个光啊?”

  “昂。绍叔仁嫌这东西晦气。”

  陈卫军的个头和我差不多,我一直不让他——我的手下直接参与绍叔仁的毒品生意。他有一双妻儿,和我成了邻居,我还知道他还有一个弟弟——一次酒后,听他说的。

  我以为他和那些亡命徒不一样——我原以为,一年四季穿着掉皮的褂子,冷了加多几件旧衣,却将最好的留给了他的家人们,那就是他。

  我曾经问他,知道自己为那些人干的是什么事吗?那时候,他没有回答。

  “车呢?”我问道。

  海街寺庙的门口还坐着那个老迈的阿姨,局促的目光在行人的流离的身影间闪烁。陈卫军指了指不远处,是一辆摩托。

  我的眉宇拧成了川字,道:“你的破皮卡去哪了?怎么舍得给自己换车了你?”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他这样回答,“再说了,送孩子上下学方便。”

  他的眼神在闪烁,躲避着我的目光。

  梧桐在寺庙屋顶的瓦片拍落,屋顶灰色与黄相间。人海熙熙攘攘,似乎换好了秋妆。此刻若稀稀落落地,在人海中下一场雨,给生活留下潮湿,也弄花了秋娘的眼妆。现在,我逐渐忘了陈卫军的模样,灯光将我面前的黑照得发烫。写信是一个坏习惯,它捉弄你的思绪,却只在纸上留下关于某人的,不过只言片语。

  我和陈卫军在争执,到底谁开车,谁坐后面。

  我们很幼稚,我们打赌,下一对走出海街寺庙的是情侣,还是单身。他赢了。头盔只有一个。我坐在车后面,冬风呼啸地在耳边撒谎,那时候我听见有人喊你的名字,“颜允——”

  我回头看,围脖挡住了面庞,人海将视线挡住,我顺着余光找,长发和短发、老人或青年,我无法确认,权当做幻听,直到短发女生的背影消失。

  “咋了?”陈卫军似乎察觉到我的心不在焉。

  “没事,走吧!”我摇摇头道。

  颜允,如果你收到了这封信,那会儿你是否在那?

  哈哈哈额额,我甚至没有留下日期,我又怎么能给你凭证。

  像我当初应允了家人,我一定会回家的,却始终没有留下归期。

  红灯。

  我和陈卫军在路口等着,大人牵着孩子们的手,或撕扯着喉咙,追在孩子们的后面,余光将他们的背影烫黑,刺眼,我恍惚了。

  大人们花白的头发好像一并被烫黑了,大人们似乎对这种追逐的游戏乐此不疲,似乎这样,自己就能变得年轻,找回曾经的自己。

  指挥交通的是辅警,陈卫军当初,就是一名辅警,始终没能当一名真正的警察。我问他,道:“后来呢?怎么没有继续干,当地的政策,辅警转为正式警察不是没有可能。”

  绿灯。

  电摩托在地上轧出一道湿漉漉的轨迹。

  陈卫军的唇齿像是艰难挣开了难言的针线。我用笔触描摹着他面前的风景好了,街道洒满了橘黄的余晖,90年代的建筑在道路两旁,离开了北海街,梧桐逐渐少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是寻常草木。

  陈卫军的眼角一低一高看着前方,因为那是光的方向,这是他的习惯。

  “也没啥,就是出身不好,机会没本事抓住,平安哥你知道的,我陈卫军这辈子散漫惯了,就是白费了咱家给我找的关系……”

  至此,他的声音,弱得听不见,我的耳中又开始全是风声。罢了,我索性戴上耳机,翻找着你我当初喜欢一起听的音乐。

  颜允,你现在还写歌吗?

  老张说过,你当了老师。

  此刻为你写信,我也挂着耳机,在听阿桑的《叶子》:“孤单是一个人的狂欢/狂欢是一群人的孤单……”我想陈卫军这一路想说的有很多,当我戴上耳机,他了解我,他选择闭口不语。

  路灯准时亮了一路,候车亭里,影子和祝福挤在一起。

  因为星辰一明一暗地闪烁,仿佛一个漆黑的胸膛在放缩,有了呼吸一般,所以我一贯认为黑夜是热烈的。

  我和陈卫军很快到了酒店——嘉庆酒店,绍叔仁在这里举办儿子与儿媳的婚礼——其实我很忐忑,在犹豫也不应该告诉你那么多……

  我事先将相机里的胶卷拆下,又重新装好了一卷新的。

  地上摊着一摊积水,像一面翡翠色的镜子,映照着生活的一地潮湿。

  一汪人海踩过,溅湿了裤腿。

  陈卫军蹲在地上,面露难色,他的小腿在发抖,我认为他受了伤。

  我说,要紧吗?

  陈卫军的眼眸在躲闪我的目光,将车辆锁好,自信说着没事。

  “平安哥,我先去前台打一些饭菜。嘉庆的饭菜,福记的酒,那是最好的。估计忙活完了,咱们也该饿了。凉了?凉了就热热,热热就好。”

  我点头,然后,自己朝楼上走去。

  颜允,在二楼,那个很大厅堂,有很多气球、礼花与灯光,新郎和司仪以及酒店经理,在为了婚礼做着彩排——我事先,并不知道新娘是谁,那个新郎只是不小心踢到了清洁阿姨的水桶。

  他然后很关心地一旁在和她道歉。

  我竟然就会觉得他至少讲礼貌,会好好对待新娘。

  酒店经理姓李。

  颜允,就是当初我们来文城旅游,并且来这家酒店破天荒地吃一顿饭的时候,那个为我们介绍哪道菜实惠,却被曾经的经理斥责的服务生。

  在我成为祝平安以后,他并没有认出我,只觉得和我有一面之缘。

  “小李。”我喊他,一边抽出了香烟,就要往嘴边放。

  小李和一旁的新郎和司仪道了一声抱歉,径直朝我走来,梳着一头油亮的头发、崭新的皮鞋、不合身的裤子与显得臃肿的黑色领带。

  很奇怪,和个别人熟稔,我却从未过问过他们的名字——或许,我们从来都为熟稔。

  “平安哥,你这让我很难办啊!酒店大堂不允许吸烟。”

  我不喜欢让人为难,垂下举烟的手,捏了捏小李的面庞,说,你小子胖了不少啊!

  小李和我说,绍叔仁现在在三楼某包厢。

  我见后面的新郎匆忙找他,一路小跑到我们的身边,额头冒着豆大的汗珠,由此我和他便有了一面之缘。我没法强留,只好看着他们离开。

  这时候陈卫军忙活完了,我便和他径直走去。

  那时候,我奇怪的是,我还没说地点,陈卫军便径直走向了正确的地方。像事先就有人和他打过招呼一样。

  他说,他问了前台。

  他的目光在朝瞳孔深处的黑暗陷去。面前的灯光逐渐变暗,我用围脖挡住的烧伤面庞被黑暗笼罩,我很快和陈卫军在黑暗中散开。

  颜允,我听到了司仪主持婚礼、新郎与新娘各自说完誓词、台下响起嘉宾的掌声和欢呼。粉红色气球、灯红酒绿、喜帖与钞票铺满了案台与嘉宾们的祝福,好像我曾经与你畅想的样子。

  绍城北,绍叔仁的儿子,搂着他的新娘。

  我本可以找个地方安静坐下,“我是祝平安”,是绍叔仁手下最好的帮凶之一。但,我还是拉着一张椅子在一张为司机开设的酒席前坐了下来,然后饶有兴致地用手举着下颚,观看着新郎和新娘在屏幕上的回忆。

  颜允,他们去了好多地方旅行,而在我与你的记忆中,一起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文城了。

  灯芯为我眉目及以上的面庞打了一道光,黑暗占据了眉目以下的所有。

  颜允,我思索着你穿上婚纱的样子。

  “平安哥,怎么一个人在这喝闷酒?”摄影师张大江,他开的一个摄影店就在附近,是个地道实在的胖子,儿子准备念大学了。

  我将相机递给了他,因为绍叔仁性格古怪,喜欢胶片,所以才让我忙活了一趟。因为毒贩的身份,绍叔仁这种人,本不喜欢铺张,但因为是自己儿子的婚礼,所以才会破了一次规矩。

  这个现场,里外和门口都有自己人把守,不会随便允许旁人进出,怕混进来警察。

  “啧,这相机咋不对劲?”张大江这种老手,很快看出了他的相机被人动过。

  我很镇静,哈哈哈额额,颜允,这种平静说谎的本事,居然是从与你共处时一次一次骗你而习得的。

  “做好自己的分内事就好,我们不会为难你的。”我这样与张大江交代道。祝平安,这个人与黑社会牢牢绑在了一起。张大江一边调整着自己的相机,一边说道:“平安哥,你不老实啊……”

  “切。”我让他好自为之。

  我明白张大江为什么这么说,绍叔仁为了能有一条后路,在我,在祝平安的地盘上,毒品的生意第一次有了限制——但我不知道,这种现状,已经维持了两年,还能维持多久。

  新郎和新娘依次和宾客们敬酒。我用缠满绷带的手举起一杯酒,当酒杯靠近嘴边,张大江朝我递来酒杯,示意一起碰一次杯。

  “咚。”喝完这一杯,他和我道了别,去为大家拍照。

  光都打开了,一茫人海朝前面走去。

  我烟瘾犯了。推开一道道门,我的脚步在月光下徘徊,有陌生人安静来往,这样有安全感。那就像鱼缸里的鱼。

  颜允,如果水都是清澈的,那真的太可怕了。

  我举烟的手抬起又放下,围脖很旧了,用力包裹着我烧伤的面庞,我的头埋在围脖里,待不住的,又抬起不知应该看向哪里。

  文城彻底黑了,颜允,如果你生活在这,那么眼前的一茫人海,足以带给我一时的宽慰。

  或许你放下了我们的曾经,或许你足够坚强,活成了自己本来的样子。我也一样。

  我看向当时,我们第一次来文城,来到这个酒店吃饭的座位,就靠着窗边,这会儿坐着一个独自用餐的西装男士。

  当时你与我说,你想逃离南方,逃离我们的故乡。我说,我们终会回去的,在我们无力对抗世界,或者遍体鳞伤以后。

  “我说了,这场戏,我厌倦了,我和我的妻子,我们不会留下……”不远处传来争吵。是绍叔仁,与他的儿子绍城北。

  绍叔仁,我第一次见他,他的脾气很火爆,但是对于自己家人,尤其对于这个儿子,他的目光很平静,平静得就像,满不在乎。

  绍城北貌似得到了什么不如意的答复,然后悻悻离开。

  绍叔仁,六十八岁,头发花白,身高一百六十五公分出头。

  比起被他发现,倒不如我主动靠近他,我向绍叔仁递去了一支香烟。

  绍叔仁愣了一会儿,看清了来人,我为他点燃了香烟,与他道喜。

  绍叔仁向来不喜欢系紧衣袖的两枚纽扣,平常只会系紧一枚,可能因为儿子婚礼的体面,才会系紧第二枚。

  那一刻,他如释重负,道:“怎么,我儿子婚礼,没吃饱啊?”

  “没啊!”我问他为什么这样说。

  他与我解释,道:“吃饱的男人,正常是不会佝偻着腰,站在阳台吸烟的,那样不利于消化。”

  “应该这样。”绍叔仁主动向我展示,他背靠着栏杆,解开领口,深深呼出一口气。

  我扯了扯项上的围脖,用烂胚子的语气说话,“又不是我结婚,我结婚也不能吃饱啊,晚上不是还得干活。哈哈哈额额……”

  绍叔仁很古怪,一边让手下人畏惧他,一边又希望能找到真人,并且摸透他们。

  关于我,关于祝平安,他所熟知的,或许是一个希望赚钱,却不想承担过多风险的亡命徒罢了。

  绍叔仁的目光投向宴厅里面热闹的人海,我扭头看向他,绍叔仁面庞的体肤,有一道冷而坚硬的光,嘴角倔强着,我只能这样形容,形容一个男人。

  绍叔仁问我:“平安,你跟了我多久。”

  他的目光转过来看向我,就像有一豆火种,在他的瞳孔中坠落,深不见底。

  “三年。”我用脚踩灭了香烟。

  “三年,有那么久了吗?我居然一点感觉都没有。”绍叔仁笑着,烟从唇瓣均匀地由两边散开。

  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回答些什么,于是索性不回答了。

  “知道为什么,这几年,我从来不让我们的那些生意,经过你的地盘?”绍叔仁道。

  我说,仁伯,我不敢比你聪明。绍叔仁的目光矮了一寸。

  至于我,祝平安这几年,有着最多的手下,有着最安稳的生意。

  “尹昌他们太快了,快到让人害怕。”尹昌,与我,与祝平安齐名,是绍叔仁手底下的一个老大。尹昌年纪比绍叔仁小七八岁,与其他的头目,分管着绍叔仁的毒品生意。

  今天的婚礼,绍叔仁没有邀请他,刚好被一笔生意耽误了。

  “他们希望,希望赚得更多些,丝毫不在乎死活了。”绍叔仁说。

  我知道,我,或者说祝平安,只是为了挟制这些人的棋子而已。

  我问:“要我解决他们吗?”

  “怎么解决?”绍叔仁的眉目之间,拧成了一道冰川。

  我说:“总不能让别人觉得,我祝平安,出最少的力,赚最安稳的钱吧?”

  焰星寥寥数晃,一明一暗地闪烁,似乎有了自己的呼吸。

  绍叔仁把我的肩膀压低,我凑过烧伤的面庞,我,或者说祝平安,为他的鲁莽,在面庞收获了一记响亮的结果。

  绍叔仁的瞳孔放大了黑夜凄厉的滤镜,他说:“平安,有些聪明,永远不要被别人知道,至少,别让我知道。”

  不知道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威严,还是戳穿了他的心思——至于我,祝平安,要显得愚蠢。颜允,我必须那么做,至少让绍叔仁觉得,祝平安,是会接受自己摆布的,因为他有时足够冲撞,显得野心勃勃,又不失城府与意气。

  “我明白,仁伯。”我说。

  我的头颅一直低着,脊椎显得是那么难受,就像一处悬崖,每天都有泥土坍塌。

  “今晚,和江西佬的生意,你去跟着。万不得已,自己拿主意吧!”绍叔仁提醒道,“哦,对了,二十五号,娟姨生日,告诉弟兄们不用带什么礼物过来了。”

  “嗯。”

  大江喊我们去拍照了,我不习惯与别人合照。在大江按下了第一次快门以后,绍叔仁注意到了我,招呼我一起过去拍照,我应允了。

  “三二一,茄子。”张大江按下了快门。

  等我走出了大厅,看见陈卫军在与绍叔仁的贴身保镖翟狄说话,陈卫军正要将一张银行卡揣进怀里,面色很差,“这件事,你处理干净了……”

  “说什么呢?”我凑过去。

  翟狄很冷静,我们这种人,说谎连眼皮都不跳一下,翟狄说着没事,就悻悻离开了。陈卫军的手里拎着打包好的饭菜。

  我没有多问,他说:“今晚有事,先走了。”

  “好。‘开厢咯’。”我招呼手下说。

  路上的人很多,陈卫军在为停车花费了一元钱而抱怨。

  水管湿渌地爬满了青苔,野猫与老鼠在出没。

  货车停在路口了拥挤,工人来往搬运着婚礼所需的一切,他们都在夸叹新娘的美丽。和张大江打了招呼,各自踏上了行程。

  陈卫军给家里打去了电话,说今晚可能晚点回家。我翻出了自己的手机,在自己的备忘录潦草地输入了几行字,写下——

  “祝平安,祝,平安。”

  备忘录密密麻麻,都是这一句话,每一句话背后,我都需要去做些什么,举起漆黑的枪与冰冷的刀,然后用一抹鲜红画上句号。

  但后来我发现,始终没法结束。

  于是,每每写下那句话,我都索性不写句号了。

  一路上,与我和老张交代的大同小异,尹昌很早就到了交易地点布置。尹昌一身西装革履,看上去像合法商人一般。

  我们到了一栋废旧的单位楼房四楼,尹昌在那吃了起来。周围是废旧的房屋,文城的旧城区,住着出走拾荒的老人,与在生活里抑郁不得志的青年们。

  我问道:“胃口那么好,没在家吃晚饭?”

  “干吗?查户口,平安,这块业务你都看上了?”

  尹昌将头发刷得油亮,我们坐的位置对面墙上,有一尊供奉着香火的观音,香灰被吱呀吱呀转的风扇吹落,蜘蛛在乌漆的角落织网。

  整个房间是冷硬的灯光,天花板上影子混淆了夜色。

  “阿仁,这阵子身体还好吗?”尹昌道。

  我把围脖摘下,伸手和要了筷子,我把筷子掉了方向,从他碗里夹起了肉吃,说:“蛮好。”

  尹昌抬头,眼神盯着我,然后嘴角勾起一抹微笑,他伸手想要拿我的围脖,后来我递给了他一包纸巾,“瞧给你紧张的,诶,我也算你叔辈,提醒你几句。”

  尹昌站在昏暗处,点了几炷香,虔诚地对着观音弯下了腰,他臃肿的腰围提着衣服,露出带有刀疤的后背。

  “阿仁准备走了,带着儿子媳妇,那么大的产业,迟早要找替死鬼的。”尹昌道,“更何况,我们外地的货源,都陆陆续续被警察端了,阿仁,终究老了。”

  “老了,又怎么样?”我问他。

  尹昌将窗户推开,从这里看去,能看清外面热闹的车流,集聚在一起,像黑色陆地的一颗心脏,在温热地跳动。

  尹昌说:“老了,拿不动刀,想要放下,又害怕被吞了——诶,他自己还私下,投资政府开了一个卫生所,就在乡下,你知不知道——被谁吞了?也许是我,也许是你,也许是每一个与他相关的人。诶,是了,阿仁第一次握刀,还是我们这帮兄弟教的。”

  我想,他指的应该是绍叔仁第一次,因为自己的刀背上了人命。

  我没有来得及细问,尹昌身上的电话响了,我们的电话都事先交了出去,只有负责人尹昌与去接货的几个兄弟身上才会有电话,江西佬来了。

  有手下将绍叔仁的电话递给了我,尹昌的目光始终落在我的身上,我说:“喂,仁伯?这里一切都好。”

  尹昌抓起了一块肉吃,我回敬以一个微笑,江西佬在和尹昌的手下说着我听不懂的方言,直到尹昌将一份准备好的毒品扔给了我,我满足了他一切苛刻的要求。

  “平安,有些什么事,记住了,自己抓主意就好。”绍叔仁道。我说,我会的。

  直到我将电话挂断,尹昌的唇齿很黑,不断舔舐着手指,然后满意地朝我笑着。我径直朝他们走过去,穿过了一道窄门,观音面前的香火向上烧着,亮着两盏彩灯。

  颜允,该说不说,人的第六感有时很准,只是静得只能听见水回到了水的声音,我就后脊发凉。

  我的眉眼不自觉警惕地上挑。江西佬用一嘴官腔在抱怨文城的冬天,他们穿得很厚重,满脸通红。

  我的手下凑到耳边,说尹昌的手下收了我们的枪。

  “尹昌,什么意思啊?”我警惕道。

  话音刚落,他四周的手下,将我和我的手下放倒。

  烧伤的面庞被牢牢贴紧在了漆黑的地面上,我努力让自己的目光,能看见尹昌的眼睛。抱歉,颜允,这次让他成功拿到了那条围脖,他用围脖擦拭着嘴上和手上的油渍。

  我说:“诶,你到底想干什么?”

  江西佬原来并不是卖家,而是买家。

  门上有一面镜子,尹昌这次没有弯腰,只是将双手合十举起,然后背过身,挡住了红色的彩灯,显得凄厉。

  我努力抬眸,与他的目光撞在了一起,我被束缚在地上,像一株野草,四周都是泥潭,风雨不断,我只能重复挣扎这一支舞蹈。

  尹昌道:“不好意思,平安,只能说你太不幸运。如果今天你不出现,那就什么事都不会有。”

  江西佬手里拿着的,和之前的毒品都不一样。

  但,我曾经,我还不是祝平安的时候,见过这种毒品,一种伪装成“佛香”的毒品。

  在成为祝平安以前,我曾以为这种毒品或许消失了。

  尹昌看出来了我惊讶的眼神,拉拉臃肿的裤子,蹲下他肥胖的身体,道:“怎么,见过啊?阿仁那家伙,到底是信任你,连这点破事都告诉你了。”

  “诶,大锅饭不好吃,准备另起炉灶啊?”我尽量在拖延时间,与老张的约定,如果我没有主动发出信号,那么他们就会采取紧急方案。

  尹昌缄默了一会儿,然后回答,“大锅饭?来了文城以后,我们这帮兄弟出生入死,偏偏他吃肉我们喝汤。现在,出事了,就想着带着逃走,将那么大个黑锅扔给兄弟们,自己带着儿子儿媳逍遥快活——哦,不对,他应该说是,一个孤家寡人才对,总是会有人去收拾他的。”

  话音刚落,他惋惜地站起来,兴许我面庞的伤疤,让他觉得不舒服。

  “至于你,平安,你太不走运,我本来打算,今晚在福记只解决阿仁一个,没想到首先要解决的,会是你——也罢,出来混,迟早要还的。”

  一声枪声划破了死寂的黑夜,尹昌被彩灯照得绯红的面庞扭过去,我的目光一半是他的惊愕神情,一半是观音冷漠的面容。

  尹昌看向江西佬,怒斥道:“你们怎么还被条子跟着!”

  他们彼此撕破了脸,尹昌在离开前看着我们,吩咐自己的手下将我们清理干净,便准备扬长而去。

  “砰——”我的耳边传来了几声枪响。

  地上的黑漆逐渐被鲜红浸泡,我的呼吸变得急促,瞳孔在浑浊的血泊中肉眼可见的放大,尹昌的手下里面有绍叔仁安排的人。

  等我鲜血浸泡了狰狞的面庞,我才艰难地从地面爬起。

  “仁伯,有什么安排吗?”我捡起了围脖,喘着粗气道。

  “仁伯说,由你自己做主——”一个人说。

  我扼住那人的喉咙,将他摔在镜子前,彩灯红色的光晕打在我狰狞的面庞上。比起五年前的模样,颜允,那时我才更像一头猛兽。

  我看着镜中的树凌乱被风撕扯,久久不能平息。

  我不自觉扭头看向那尊观音,我的手离开了那人的喉咙,但还是坚硬维持着原先的姿势,说:“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活下去,然后再找他们,算总账,我指的是,向所有人。”

  尹昌他们几乎吸引了警察的全部注意力,这为我省了很大的麻烦——在这里,颜允,我不自觉地写下我们,然后潦草地用笔墨涂掉。

  剩下一部分警察在清理现场,这几栋老式的建筑用几条后面修建的廊道串连在一起,我们与黑暗达成了一种默契,我的手下为我能够清晰了解警察追捕的章法而露出惊叹的目光。

  但最后,我们还是因为一个拾荒归来的老人暴露了。

  只是二楼,一楼有个车棚,我们跳到了车棚上,我的手下与警察发生了火并。我自顾往安全处迈开双腿,但四周很快响起了警笛。

  颜允,“佛香”的出现,让我意识到,我可能还需要以祝平安的身份活下去,为此,老张还不能将我的身份和这些警察透露半分,越少人知道我就越安全,我需要靠自己活下去。

  我的手下——祝平安的手下,穷途末路时,抓住了一个老人,用枪顶着他的脑袋,力竭声嘶地让警察们放过他。

  就在一个巷子里面,歪着脖子的老树,四周都是夜的漆。

  五年来,我的枪口不时对着无人处,就像瞄准了人海中的一张缺口。

  冬风呼啸,我扣动扳机,我总会认为那个缺口本来是属于我的,而我,或许杀死了曾经的自己,所以它空了出来,我并不知道我是否,还属于那片人海。

  我的枪口瞄准了那人的脑袋,我的手下在逃命,撞倒了些什么,我扣下了扳机,子弹精准地击中了他的头部。火光中,鲜血溅墙,我无法顾及更多。

  我们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如果有人陷入了警察的手里,为了其他人,活着的人可以杀死他们。

  我扭过自己烧伤的半张面庞,就在火光中,我不自觉地拉起摔倒的人,他惊惶地跑在我前面。这样很好。颜允,我无法将自己的后背交给别人,我想,或许有一日,我也会这样死去。

  旧城区里有些巷子的监控是失修的,我明白老张或许也在暗中帮助我逃脱。那里逐渐听不见枪声,我们来到了一处用告示牌围住的下水道前面——告示牌上是维修的标语。

  这成了我们逃离的通道。

  下水道里淌着恶臭的水流,我们好像陷入黑暗的泥泞,迈腿都成了艰难的动作。沿着下水道,我们一直走下去。

  有一豆光亮闯进了视线,我的耳边逐渐听到风声。

  一路上我想了很多,如果绍叔仁已经算好了尹昌的一切,那么绍叔仁安排在尹昌身边的手下就应该是为了处理他。但,绍叔仁如果已经认定尹昌会背叛,那又为什么那么大费周章。

  至于那些警察,我全然可以嫁祸给那些江西佬。

  “喂,是绍叔仁安排你们救我的吗?”我这样向他们问道。

  他们面面相觑,其实黑暗中,他们很难看清各自的面庞,他们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这算什么答案,说话,都成了哑巴吗?”

  地上的灯艰难地闪过一道,开诚布公有时反而成为了对别人的勒索。

  我能感受到头顶地面的炙热,就像一处倒悬的土壤,不过没有了星星。

  “算了,我自己去问他好了。”这条路一直到荒僻的郊区,但有人事先在那等着我们,“卫军?”

  “下雨了,平安哥。”

  陈卫军的眼角透着红晕,像被雨水打湿,他挪动了举伞的手,雨水稀稀落落打在我的身上,随之只能听见打在他身上的声音,“先走吧!绍叔仁在福记等你,喏,我车的钥匙。”

  明明抬头是同一颗月亮,偏偏低头就是不一样的风景了。

  我问他:“你呢?”

  陈卫军说:“我和他们一起走。”

  月光下,我们各自交换背影,我太熟悉了,熟悉从背后撩起了衣服的动作。

  郊区靠近废弃的渔港,我低头,渔港的灯塔亮着,雨水像一线线发丝,陈卫军举起了枪,雨声逐渐变大,我听着枪响落下,鲜红逐渐混淆了泥泞的颜色。

  他们杀死了那些带有枪伤的,至于祝平安——我,很幸运。我懒得撑伞,雨并不大,将钥匙插进车里,我回头看向陈卫军。

  这个角度,我只能看见他一半的面庞,他举起一根香烟叼在嘴里,用握枪的手环绕着打火机,嚓,火焰升起,火光照亮了他另一半浴血的面庞。

  颜允,原谅我无法用语言,去描述乌云的心情。那时,渔港灯塔的光一圈圈掠过,冬风闯进雨水的身体,试图阐述自己的心情。

  我只看见一线线像发丝的雨水或竖直,或倾斜地,遮住了眼帘。可是,我看清了陈卫军的面庞。

  雨水打湿了陈卫军的香烟,打湿了他自己,他自己闯进了这场风雨。我见他的嘴角无奈上扬,我发动着车辆,往前方驶去。我不习惯一只手撑伞,一只手驾车,我索性将他的伞扔在了路上。

  颜允,我不知道应该为劫后余生感到庆幸,还是其他,我说不出来,也许,我本不该对他们的良知抱有任何的期冀。

  黑就是黑,白就是白,任何人言的灰,只是他们勾兑了黑白以后的产物。那太可怕了。也许文城,快要下雪了。

  我驱使着车辆,路过海边,海上也在下雨吗?不然我怎么听见风雨拍在海上的声音,那是天空在与大海在对话。

  风雨使劲扑打我的面庞。

  我一路思索,接下来,绍叔仁会怎么做。

  福记。这个地方,颜允,这里我们没有来过,但是这里的烧酒很好喝,如果可以,你一定尝尝,但一杯就够了,你的酒量自己清楚。

  哈哈哈额额。

  我看了看时间,已经接近凌晨两点。

  福记对面的南一道街,有一条这几年开辟出来的雨棚,如果我们工作到很晚,我们会在那里点几盏灯,坐下来应急地吃一顿饭。

  我到现在才知道,这个雨棚,其实是绍叔仁他们建的,是为了不弄脏别人的地方吧也许。

  我当时以为福记的老板,似乎也从来不知道,我们做的是什么生意。

  晚上,也只剩下普通的菜肴。我把车停了,一身狼狈地走过去,四周都被绍叔仁的手下围着。这附近的摄像头无暇顾及这里。尹昌活着,西装被雨水淋湿,绍叔仁解开了自己的袖子,一张四方桌,潦草地摆着嘉庆的饭菜。

  “来了?来烤烤,暖暖身子。”绍叔仁哈着热气,冰凉的手靠近火炉,又贴近自己苍老的面庞,佝偻着腰,火光将他的背影披露。

  颜允,我不知道我该抱有怎样的情绪去面对他。

  翟狄当时就在绍叔仁的背后。

  我想,如果我有任何不恰当的举止,我也许早就死了。我把围脖摘下,拧出里面的雨水,晾在一旁。

  雨声很大,像天空在和陆地争吵。我将手靠近火炉,照着绍叔仁的样子,翻弄着自己手掌。

  我打破了沉默,道:“仁伯,怎么,想把我也解决了?”

  火星吱呀吱呀地发出声响,肆无忌惮地涌出,像破茧的蝶,只是冬天,不是夏虫的节季。

  绍叔仁举起了碗筷,潦草地吃起来,但是我没有听见他咀嚼的声音,他说:“平安,如果今天你是我,你会明白一件事,有些事,你永远不用去和别人解释。解释,很费劲,你只用去做事,做到你不再需要和别人解释,别人都会明白的地步就好了。”

  我该怎么理解他?将我送入虎口,却又安排手下观察我,收买我身边的亲信,并让他杀鸡儆猴吗?为了些什么?

  “不过今天人都那么齐了,我们先来算算账好了,尹昌?”绍叔仁道。

  尹昌坐在绍叔仁的对面,翟狄的枪口始终朝下,随时会举起。

  绍叔仁的筷子快要落在一块肉上,却事先被尹昌用手抓起,放进嘴里,我能听见他咀嚼的声音,绍叔仁停下了筷子,尹昌的眼角红了,“不爽。”

  “什么?”

  “我说,不爽。”尹昌道。

  尹昌伸长了自己的脖子,这个动作让翟狄将自己的枪口,顶住了他的后脑。

  绍叔仁没有问为什么,他好像知道一切,但尹昌还是自顾说着,“喂,醒醒吧!我们,贩毒!你还想带着全家逃,能逃到哪里去?逃到天涯海角,你是贩毒的,你是黑社会,你全家都会背着这个名头,一辈子啊!你以为,你能甩得掉吗?”

  “谁教你说这些的?”我还是没有听见绍叔仁咀嚼的声音,他自顾咬开福记的酒盖,往沾有米粒的碗里倒酒。

  “这些话还用教吗?你看看我们这些最开始跟你的兄弟,再看看你现在的这些手下,谁不懂你在做什么?算了嘛!你自己走就好了嘛!但你凭什么,凭什么砸了你这些老兄弟们的饭碗?你别忘了,你的第一桶金,是我们这些兄弟分给你的——”尹昌怒斥道。

  “我谢谢你,阿昌,我感谢你们所有人,真的。但,出来混,迟早要还的。”绍叔仁诚恳道。

  绍叔仁将碗里的烧酒一饮而尽,烧酒顺着他的下颚淌到脖子,翟狄的枪口朝下松了一些,绍叔仁倒满了一碗,碰了碰我的胳膊,递给了我,然后又倒了一碗酒。

  “你说得对啊!在场的每一个人心里都会那么想我,那没关系,因为他们的忠心只建立在一个基础上,那就是金钱。平安,这一点,你还真不如我。”绍叔仁道。

  我讨厌无端被提及,围脖没有干,这时候陈卫军也回来了。

  “也包括你。”绍叔仁指着陈卫军道。

  绍叔仁端着那碗酒,端到了尹昌的面前,皲裂的手掌拍落在尹昌湿渌的肩膀上,弓下腰,火光将他们的影子烫黑,像两只野兽,一只匍匐在篝火旁,一只弯下胜者高傲的脊梁。

  绍叔仁说:“阿昌,至于你,你当然懂了,瞧瞧,身后这些人,都是被你收买的,不是吗?”

  我回头仔细打量,总共有不下二十号人,零散地站在雨棚里面,身上的衣服是干的,低着头颅,我只能看见他们前额的阴影。

  “人都有个价码,你顾我的手下来杀我,我只能付开出比你更高的价码了,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损失,不过还是感谢你替我弥补了一些。”绍叔仁道。

  尹昌想要伸手去接那碗酒,可是绍叔仁做出了手滑的动作,丝毫不想将酒交到他的手里,酒碗滑落,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发出一声脆响。

  “至于你和江西佬的麻烦,你也只有用死无对证才能了结。”绍叔仁抓起了一块肉,放入嘴里面,尹昌听完想要挣扎被绍叔仁的手下按倒在地上。

  绍叔仁的影子,离火光离得好远,他解开了胸前的几颗纽扣。

  雷声响了。翟狄扣下了扳机,枪声比雷声更让人亲切。

  绍叔仁在想什么?是我想的那些吗?尹昌的话里,他没有回答自己是否放手,还有话里尹昌到底如何帮绍叔仁挽回了损失。

  咬文嚼字,已经成为我必需的习惯。

  我的目光闪烁着,雨棚背后,有一台类似焚尸炉的机器,尹昌的尸体就在那被烧成了灰烬。绍叔仁走向我,我和他就站在火光前,手下人在搬运尸体,火光没有照到我完好的那半张面庞,我在用自己的全部良知,伪装成无动于衷的心情,和他对峙。

  “剩下的,平安,就交给你。”绍叔仁说。

  “仁伯,你指的是,所有吗?包括尹昌的麻烦吗?”

  “当然。”他从我身边走过。

  “那包括,他的所有吗?”我说。

  是的,颜允,如果你能读到这,我是那么问了绍叔仁,这个时候,我需要标明自己的价码,去告诉绍叔仁,我有所需,他才能有能掌握我的痛处与把柄。

  “如果你能解决,那就依你好了。年轻人,迟早要上位的。”

  陈卫军就站在我的身后,我说:“等等,仁伯,那他的麻烦,归你还是我的?”

  雨停了,绍叔仁停了脚步。陈卫军的目光变得惊惶,他身上的雨水还没干,滴答滴答,能听见水钻进泥土的声音。

  绍叔仁没有回答,径直走了。

  四方桌上还摆着些饭菜。

  这一遭弄完,已经凌晨四五点了。

  中间还要销毁尹昌所有和绍叔仁生意往来,这些绍叔仁提早就做了大部分。我们需要收尾就好。

  至于那些“佛香”与江西佬,“江西佬,已经提前被处理干净了,至于那些“佛香”,都只是以前滞留了很久的废品而已——”

  陈卫军话音未落,我停下手中的碗筷,我鲁莽地朝他的脸上扇去一记耳光。我并不是因为他成为了帮凶——毕竟今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会下地狱的——而是为了维护我——祝平安的可怜的尊严。

  文城的冬夜,落下的每一片落叶,都像这个节季给陆地的信,我们很幸运不是吗?因为我们能听见它的响——我们还活着!

  焚尸炉逐渐暗淡了火光,我抬眸看见陈卫军靠近火炉,他身上的衣服半湿着,手掌贴近火堆,衣角不时还有水滴落下,陈卫军自顾说着:“平安哥,我需要钱,很多很多钱。我把自己那辆破皮卡卖了,卖的钱就剩个能买那小电动的。”

  “可原先你的破皮卡,能坐上你一家人,现在你要你的家人,和你一起淋雨。”我说。

  我们倚在电动车上聊着,手里彼此传着福记的酒,听着烧酒下肚的声音,像走了一段崎岖的路,他说:“我知道,但我没想过让他们淋雨。我自己一个人来就好。”

  火光逐渐剩下黑红的颜色,他扭头看着我的面庞,问我:“诶,把你脸弄成这样的火,得有多大啊?”

  焚尸炉的火熄灭了,雨也停了。

  “忘了。”

  我一直这样,颜允,好了伤疤,忘了痛。

  好像我们都忘了什么。

  我坐着他的车,一路经过从南一道街、北海街与解放路,回到了我们住的地方,富贵二十一巷。但在住在这里的老人,生活过得都蛮拮据的。

  巷子口外面新栽了树苗,巷子里面有一棵老桂花树。巷子口前面有一家早餐店,经营早餐店的是一个地道的北方老爷。

  颜允,那个在海街寺庙前算命的阿姨日常老早就经过这里,买一碗粥与一根油条。颜允,北方的油条,没有我们南方的好吃,北方的油条柴。

  我没有胃口,肚子里面都是酒。

  进了巷子,左转第二栋老楼的二楼,右转的第一间屋子就是我住的地方。

  陈卫军一家住在我的楼上,听说之前的租户是一个女生。走到楼梯间,我拖着疲惫的身体从潮湿的裤袋里拿出钥匙,我顺便付了我和陈卫军的早餐钱,在楼梯转角,他这样问我:

  “诶,你以后,会像仁伯那样解决我吗——如果有必要的话?毕竟,出来混,迟早要还的。”

  他站在楼梯上,木作的窗没有一点日光,能勉强看到昏沉的蔚蓝的天,吱呀,楼上的门开了,走出来的是陈卫军的妻子阿楠与儿子小树。

  在这之前,颜允,我像现在给你写信一样,看着一处发呆,等笔墨浸透了纸,等瞳孔的黑被眼前的笔墨染上新漆——毕竟我们太容易流泪。说不定某刻,眼睛不会说谎的时候,我们被迫合上眼睛,任眼泪淌在面庞。

  “平安叔叔。”小树礼貌喊道。

  “诶,去上学吧!”阿楠安静地站在他们身后,眼神里面闪过一丝警惕的目光。

  我着急地拧开了屋门,走进去,没有回答陈卫军的问题。

  我听见,陈卫军在楼道里招呼小树要好好念书,然后走上楼的脚步声,以及陈卫军与阿楠两人之间模糊的对话,估计是又在劝他“换份工作”。

  回到家里面——不,那不能称作家,回到房子里面,我像一个被昏暗包裹的无家汉,每天闻着生活潮湿的气息在清晨孤枕。

  身上的衣服太湿了,一居室的屋子里面,所幸还有一个卫生间和独立的小阳台。我换下衣服,去洗澡,淋着时冷时热的水,随便当做洗去了一日以来的疲惫。

  我解开手上绷带,褪去上衣,烧伤的疤痕从面庞延续到后背、手臂与手背,比起几年前,颜允,我已经坦然接受它们了。

  颜允,在这,我还不能告诉你,我从你的生活消失的原因,但,我想了又想,这身“残疾”,应该也算一种。但,颜允,我已经,释然了——然后呢?我这么在镜子里问自己。

  其实,熬夜,到早上,脑子很多时候,就像里面绷紧了一根弦,轻易松不开,我很想倒头就睡,但翻来覆去。文城的白昼亮着,一切归于平静,不知夜色下,又死去几人。

  我用凉水清洗着围脖,日光很好,东方还有鱼肚白,我将缝补很多次的围脖晾好,抬头就是刺眼的日光。老桂花树的枝桠很长,顺着破旧防盗网的间隙,伸进我的屋檐,我习惯用这些枝桠藏一些东西,比如胶片和手枪。

  将近零度的天气,我穿得很单薄,屁颠屁颠地窜进被窝里面。颜允,最初到文城,我还能想着你的面庞入睡——我的手机里面没有任何一张关于我及别人的照片,如今不行了,你要成为别人的妻子,而我也早早再说不清你的轮廓。

  听老张说,最近见你,你已经剪成了短发——但好像是两年前他说。闯进你的世界的那些日子,我总是站在镜子背后,打量你,说:“如果短发,你也许会更好看些。”

  那时候,你貌似不高兴了。

  你说,那就是你自己,你不为任何人改变。

  

继续阅读:致梁颜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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