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昏沉的天花板,抽屉里除了香烟就是上膛的手枪,盖好两床被子,迷迷糊糊睡着。我大概睡了六个小时,醒来已经下午两点,我需要去和老张碰面,然后开始我一天的疲惫。
柜子里的衣服叠在一起,我翻出一件白色长汗衫和一条黑灰色的牛仔裤,然后打开电视和午间新闻的回放,新闻上面报道了昨晚一系列事件的结果,江西佬死了,却只字未提过程,原因是警方不能透露更多。
合上衣柜的门,门上就有一面镜子,胡茬又冒头了,黑眼圈很重。二十五号了,手机屏幕亮着,我在日历上落下一个指甲印。
颜允,这天是我的生日,这天是祝平安的生日。你送的围脖还没有干,我只能戴着口罩出门,将冲锋衣的拉链拉到最高。
那天,文城日光很好。
颜允,我有点想念你我从海街寺庙里面带走的猫了,算上来,它也有六岁了。我看着一只黑色老猫趴在老桂花树树梢上面,安详地蜷缩着身子,白猫踏着布满了玻璃碴的墙沿一路小跑。
老人们在讨论下雪的时日,那个算命的阿姨拉着她的小篮车,和成群的老人们格格不入,嘴里面念叨着,说今晚就会下雪。
他们说,她是疯子,背影在转角,心却在井底。
我不自觉地跟着算命阿姨的脚步,路过早餐大爷的摊位,现在他早就关铺子了。一直走出巷口,富贵二十一巷的牌子带着污渍,粗乱的电线不时有坏旧的在墙边悬着。
有街道办的工作人员在评估着这个年久失修的巷子。
我穿着一双沾满了泥垢的马丁靴,戴着耳机,听不见鞋子踩在积水的声音——
颜允,这首是你不大喜欢听的歌,陈百强的《我的故事》:“藏着以往故事的脸/走进再走出一天/双眼的茫然偷看每天……”
冬日的太阳时而被云朵遮住,时而将我们的影子烫黑。人海向我的面前涌来,带着各自衣着的色彩。公交上,老人倚着窗,将带有模糊滤镜的眼睛审视窗外的一切。
我喜欢走路,这样能看到这些,能消磨时间——直到老张和我联络的时间,我想那时候,他正在气头上。就这么走下去,解放路,就到了海边。
颜允,我想,如果海上也会下雪,那是怎样的景色,可惜这辈子应该没办法看见了。我没有带着张大江的相机,明天还要去他店里面取相片。
我掏出手机,往不知名的风景按下手机的快门键。下午三点五十分,那日,老张气冲冲地闯进我的镜头。他的面色发黄,嘴角结着皮。
“你做什么?你想做什么?你的手下拿枪挟持人质啊!你这个老大怎么当的?”老张一路目视前方骂着,我坐在副驾驶,看着他一次次大力地按响喇叭,不时拉下车窗朝别车的司机一通臭骂。
我俩的脾气谁也不让着谁,在车里因为昨晚的失利争吵起来。我告诉了他一切,告诉他我祝平安有一天也会像尹昌和那些江西佬以及那些手下一样,成了绍叔仁的弃子。
黄灯。
“等会儿等会儿,你说什么?‘佛香’?”老张惊呼道。
老张踩住了刹车,我没有系安全带,身子在车里往前倒。
老张今天没有开显眼的出租车,而是干起了网约车的活。我们在一个停车场停好了车,旅游淡季,人流量很少。我去便利店买了两桶泡面和两个汉堡,草率地在车上吃了起来。
停车场就在海边的景点附近,孤独的水手在码头等待着船帆,然后目送他们再次起航。
“‘佛香’这件事,我们不要管了,耽误之急,是在绍叔仁彻底脱身之前,将他与他相关的文城的贩毒团伙一网打尽。”老张用掐烟的手挠挠鬓角的头皮,那部分的头发已经有点稀疏了,我这样笑他,“不过关于‘佛香’,文城的同僚,应该能帮上我们的忙。”
“谁?”
老张掐灭了香烟,用烟灰在落满了老茧的手心写了一串电话号码,我得靠近才能看清,“以后在文城出事了,都可以找这个人。”
这位同僚,是为数不多知道我的存在的人,但我知道,如果他真的出现,那么眼前这个连面汤都不放过的男人,或许不会再出现了。
“干什么,想让我收拾烂摊子啊?我才不干,绍叔仁一被捕,我就拍拍屁股走人。”我说。
“今晚就收网,你准备准备,文城的警方目标是娟姨和文城其他毒贩一伙,我们是绍叔仁,殊途同归。把握就是江西佬没死全,有两个已经招供了,电视上的新闻是一些烟雾弹。”老张道。
我的目光在后视镜上久久没有移动,一只黑色的蝴蝶从寂寞的沙滩飞过后视镜,直到那个卖花的女孩敲响了车窗,对着我们两个油光满面的大汉露出一张笑脸,“叔叔,买花吗?”
“诶,不上学啊你?”我才意识到已经快六点了,天已经黑了下来,太阳像一个橘子在深蓝的海岸线下沉,落日将海岸线烫红,远航的船帆驶向那个海岸线,似奔赴一场火海。
孤独的水手坐在岸堤,什么也干不了。
旅游淡季,没什么人在旅游,小女孩来这里试试运气。
老张碰了碰我的胳膊,示意他自己连便装都是借来的,没有闲钱,“平安哥,赶紧发挥发挥你的人格魅力吧!”
颜允,我记得最初,我们来到文城也是趁着旅游淡季,那时候错峰出行,能便宜一些。我们也来到这附近的海边,那时候眼前卖花的女孩才不过车门高,现在大概念了初中。
“你妈妈身体还好吗?”我掏出零钱,小声呢喃道。
她的听力很好,只是只言片语,她在老张那边的车窗,没法看清我另外半张烧伤的面庞,但等她看清了,花束递给我,我将零钱放在她的手上,耳边萦绕着海风声,一如女孩扑通扑通的心跳频率。
“现在那你觉得,我会有女朋友吗?”我这样打趣她道。
她只是懵懂地离开。
颜允,还是山茶花,这季节在文城很少见,二十块钱一支,我要了单数,记不清几朵了现在。
后面,我送给了你,以别的方式,信后面会说。
“惯用的伎俩,以前就使过了。”我这样和老张打趣道。
“蛮好,生日,买束花给自己。”老张的脸上带着戏谑的笑。
我准备将凉透的汉堡拆开包装,自嘲生日如今沦落到吃一个,连蜡烛都没有的凉飕飕的汉堡。
老张伸手拦住我,从裤带后面拿出一盒坐扁的烟盒,抽出一支香烟,用力在汉堡上钻出一个洞,将香烟插进去。
“诶诶诶,你发什么疯。”我说。
颜允,老张绝对是白痴,他准备用香烟当蜡烛。
我捂着脸,花束在我怀里滑落,天空浅粉的唇吻着黄昏鲜红的伤口。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老张扯着嗓子唱着。
我不忍直视他的愚蠢那时,听见打火机升起火束的声音,老张一边仓促地催我张开双眼,我一边用肢体抗拒着——但是,男人不时,因为成群而变得一样愚蠢。
香烟燃着,昏暗的车里,两个粗鲁的汉子,车前偶尔有行人经过,我的呼吸导致火星一明一暗地闪烁,为了应景,老张甚至播放了生日快乐歌。
颜允,那时候,我想逃!
“诶,别走啊!”老张道。
我受不了了,我连汉堡都吃不下,捧起花束,打开车门,摇着头往车外走去。
老张摇下车窗,我在路边走着,他慢开着车跟着,将那包香烟扔给了我,这次是华子,“诶,生日快乐啊!”
“谁生日啊?祝平安,还是吴归?”我说
“都一样,都一样!走了。”老张笑道。
我甚至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汉堡被老张大口咀嚼着,我手里紧握着花束,路灯突然亮了,海风依旧,吹乱我蓬松的头发。
老张的车还没有开远,他的手伸出窗外,竖起了拇指。凛冽的冬风中,我的足迹在漆黑的笔触下变成一条笔直而崎岖的路。
围脖没有干。
我将拉链拉到最高,戴着口罩,握着山茶花走在岸堤。我听着海的澎湃,看着海与水手在争吵,然后平息,山茶花瓣,明明寥寥数瓣,在海面浮沉。
“喂?马上到。”
那天,绍叔仁会和文城的几个贩毒团伙的头目,在嘉庆酒店的包间为娟姨庆生。
按辈分,娟姨比绍叔仁大几岁,算是长辈,也是绍叔仁的嫂嫂,她有一个儿子——陈昭宇,也在经营文城如今的毒品交易。到场的还有几个头目,包括我,包括祝平安。
那晚,文城的云很厚,看不见一颗星。解放路的梧桐高跷着枝桠,永远朝着自己的那棵。黑色蝴蝶落在山茶花上,然后飞走。
颜允,和现在落笔时一样,我的耳机中放着打扰一下乐团的《在这不属于我的城市里》:“一个拥抱/能温暖多少灵魂/如今我该去哪里/寻找存在的意义……”
潮湿的黑色陆地,炙热,冰冷,花瓣落下,那是蝴蝶的一个世界,埋藏进泥土里,像埋下了世界的一具尸骸,那是陆地在用自己的怀抱,温暖一个灵魂。
颜允,我曾说,当你有了一辆车,为什么还喜欢一个人走路。你没有答案,说喜欢,就是喜欢,像《傲慢与偏见》的女主伊丽莎白。因为厌恶吗?
我想,我厌恶那帮家伙的嘴脸,所以习惯了用走路消磨时间。在文城,路过最多的,就是解放路与北海街,也在梧桐树下扔过了最多的烟头。
算命的阿姨还在海街寺庙前坐着。
我走了大概一个时间,嘉庆酒店外面昨天潮湿的路段如今基本干燥,酒店外面张挂起了粉色气球做的拱门,我在滚动字幕上看到了新郎与新娘的名字,“某某某与,梁、梁颜允……”
“诶,祝平安。”陈昭宇喊道。
我很讨厌似这般被打扰,陈昭宇的手拍着我的胳膊,我,但我一向以笑脸示人,我说:“又有人结婚喔!可惜新郎不是我啊!”
我这样和陈昭宇自嘲着。陈昭宇卷曲的头发打着发蜡,很难闻。他说:“是嘛,去看看新娘子漂亮不?”
我说算了,别给自己找事。
陈昭宇提起嘴角,脖子戴着红绳观音吊坠,一边应和着,一边叼着一根香烟,嘲弄着我脸上的烧伤,“也是,行行好去整容吧!现在医疗那么发达,别出来影响市容嘛!哈哈哈额额。喂,玩笑,玩笑。”
陈昭宇踩着地上的红毯,身后除了一两个手下,其他的都在街头街角销声匿迹。我没有给他好脸色,就看着他叼着香烟走进去,绍叔仁就在后头,这里是他照顾的生意,不能在大厅吸烟,也是绍叔仁的规矩。小李走过来劝阻,与他发生了口角。
“谁定的规矩?”陈昭宇伸手将小李的领带系紧,有一种要勒断他的脖子的狠劲,“你是不明白,顾客就是上帝吗?”
绍叔仁的两只袖子,分别只系了一个纽扣,道:“昭宇,你仁伯我,定的规矩。怎么?年轻人不懂事,小李,别见怪。”
绍叔仁的手放在陈昭宇拉拽着小李领带的手背上,陈昭宇的手显露出肉眼可见的青筋,他在对抗绍叔仁。
大厅的灯光被他们的手下遮挡,只在两人脸与脸的间隙中渗透。
我看见他们的眉眼像画了浓重的烟熏妆,眼神透露着寒意,绍叔仁比陈昭宇矮了一个个头。
陈昭宇将点燃的烟头扔在地上踩灭,然后又重新点燃了一根新的,道:“喂,仁伯,听我妈说,你最近不是喜欢讲法律吗?喂,拿一条法律,教教我这个当小侄的。”
我很好奇,翟狄在哪,我那时刚刚发现,他并不在绍叔仁身边。
我明白,陈昭宇在嘲讽绍叔仁准备落荒而逃。
绍叔仁弯下腰,当众捡起了那根烟头,苍老的手贴近陈昭宇胸前的口袋,被陈昭宇牢牢抓住,道:“昭宇,有时候,法律不会要了你的命,但不守规矩,就会。甚至包括,你全家。”
我看着绍叔仁将烟头放进陈昭宇胸前的口袋里,然后笑着招呼我们离开。一路去到五楼,陈卫军他们陆陆续续到了,我这一路在想,不会那么巧合吧?颜允,那天,你在那里结婚。
我手里的山茶花朝下拿着,绍叔仁说:“诶,说了不用带礼物。”
绍叔仁以为我手上的鲜花是为娟姨准备的。
我说,今天生日,买给自己助助兴。
绍叔仁说,鬼才信。
二楼是婚礼,五楼是寿宴。
娟姨穿着朴素的旗袍,胸前戴着蝴蝶胸针。
绍叔仁说:“老大嫂,生日快乐。”
“叔仁,别来无恙。”娟姨道。
谁在堂而皇之地取悦,剩下善良被拒签。陈昭宇和他的叔叔伯伯们举杯相庆,桌布上沾满了酒渍,一个个面红耳赤,我明白窗外是昏暗而寒冷的城市,眼前却灯火明亮、温暖。
眼前的人在用力维持着文明人的最后一份体面,可是当饭食的碎屑在鞋尖肢解了躯体,他们的体面也像这些碎屑一样,被自己糟蹋,体无完肤。
我用缠满绷带的手挡住风的来向,努力抬眸,我的影子在身后,吊灯在头顶,我想那时我像一个被命运扯线的木偶,坏了缝,缝了坏,剩嘴角一张笑脸依旧。
“平安,你去招呼一下外面的兄弟,顺便点一些饭菜,这些我吃不惯。”绍叔仁说,“不用担心我,快去快回。诶,准备红包了吗?我没带,顺便买些。诶,今天好像也是你生日?”
“嗯。”我道。
绍叔仁咧着笑容,拍拍我的肩膀,道:“生日快乐。”
绍叔仁想支开我,他如愿了。
“平安哥,喏。”陈卫军将我喊到无人的死角,将一把手枪揣进我的手中,“生日快乐,小心点。”
我点头,招呼他去点些饭菜。我自顾踉跄地走下楼,走出酒店门外,就被冬风包裹着,来回的行人有的围巾被吹起,像是和冬风牵了手。
我喝了假酒——我觉得,我的酒品一向很好,但不过几杯就醉了。我手里还拿着那些山茶花,我不想便宜了娟姨,来回不到二十分钟,我拿着一打红包走回酒店,上下楼的服务员说着今天结婚的新娘很漂亮,新郎激动到说错了台词差点闹了笑话。
颜允,我才想起来这事。
我在婚宴的门口驻足,看着婚礼的告示牌上用白底红体写着新郎和新娘的名字,“梁、梁颜允……”
我自顾呢喃着,婚宴里,新郎同样喊着你的名字,直到我听见你的声音和见到你。
小李恰巧走到我的身边,我的语气像在命令,我让他想办法带我进婚宴里。他的目光里,闪烁着惊惶,现在想想,也许还带着一种畏惧,我从来没有当着他的面向他发火。
婚宴的场地还很暗,我站在角落,站在一众服务员的背后。
颜允,我该怎么用笔触去形容我看见你穿上婚纱和站在另一个向你求婚的男人的面前时的眼神?
我是开心的,颜允,看见你披上婚纱,我的双眼凭着脸上的笑容挤出了一道冰川,眼泪像巨大的锚,凿破了冰川。
那个新郎是那天很有礼貌的那个,我认得他,就是没有我高,但比我如今好看——不像我,脸上一道道疤。
我顺着服务员的脚步,挤进去,站在了新郎的背后。
颜允,我曾与你幻想过,黑色西装与皮鞋、白色婚纱、灯光、鲜花、嘉宾与音乐,除了吴归这个人,都如你愿了。
我看着滚动画面在放着你与新郎的点点回忆。
老张没有骗我,你的确剪了短发,笑容依旧,是在我们南方的故乡、椿树、大草坪、候车厅、天空、烟花、四季、海街寺庙、那只在你怀里的橘色小猫与你们。原来是你收养了那只猫!
颜允,你还在为歌写词吗?
现场的背景音乐,是你曾经和我嚷嚷着,说你自己认为十分适合在婚礼现场播放的一首音乐,张学友的《你的名字我的姓氏》,“如果要说何谓爱情/定是跟你动荡时/闲话着世情/和你走过无尽旅程/就是到天昏发白/亦爱得年青/不相信当天荒不再地老/不合时/竟跟你多相拥一次/使爱多一次/怎相信最回肠荡气之时/可用你的名字和我的姓氏/成就这故事……”
颜允,我至今还清晰记得你穿上婚纱的样子。
白色裙摆拖在用花瓣点缀的地面,漆黑的婚宴里面,你披上婚纱像一个洁白的雪人。
那个将你拥在怀里的人紧张、局促,乃至害怕你会在他的怀里融化。
在大家翘首以盼的目光中,你讲述了你是怎么和新郎从牵手到步入婚姻的。
我并不担心会被人发现,毕竟那时,我一个人的影子,和黑夜一样漆黑。
“家人们,别听这家伙胡咧咧的,和他在一起才不是因为什么魅力(大家在笑,你也是,新郎无奈扶额)。其实呢,喜欢有很多很多种,我知道其中两种,一种是陪你一起淋雨,一种是你在雨里而我为你撑伞(双手举着话筒),他是后者。我甚至都忘了,自从我辞去了自己写歌的工作以后,我们一起挨过了多少个读研的日子(新郎记得,说是一千二百四八天),是嘛?那么多。在文城读研的那段日子,我和他挤在一个出租屋里。
“我生病,他第一次照顾我的时候,我说我想吃粥,你们知道吗?他却将粥煮成了饭(新郎将头埋在伴郎肩膀上,似乎无地自容)。我整个无语子,但后来他还是学会了熬粥,虽然当天那碗粥让我连起三次夜(水放多了)。我们在文城安定下来以后,我住在教职工宿舍,交高三,很忙很累,基本上就是和同事,梦回学生时代与学生抢饭堂的日子(你无奈地捂着嘴角,接受大家的嘲笑)。
“很多人都知道,我是一个爱玩的人,一点都不喜欢安分守己,哪怕是现在,只要一有空我都喜欢去外面蹦跶(我想,你还是没变)。教高三,很累,教职工的宿舍我也待不下去,一度崩溃的时候,他问我,‘要不,我们结婚吧?我想照顾你。’我愣住了,真的。但后来,一晚上没睡,我想了很多,就像写一首歌一样,先有词后有曲特别困难,你很难找到合适的;但现在,曲子已经摆在我面前了,我只需要填好词就好,比以前,简单多了……”
我没有再听,转过身,照在我身上的都是你们的余光,小李就在我的身边,他估计第一次见我热泪盈眶的样子。
我曾在《牛虻》中读过一句话:“如果我必须去死,我会把黑暗当作新娘。”
我的背后都是光明、鲜花与为你们响起的掌声,我的面前是死寂而凉爽的黑暗。
在无数个与你不告而别的日子里,我都希望你能忘记我,并不奢求你的原谅,但希望你能释然。忘记,也许并不比记住轻松,但能少些痛苦。我无数次在自作多情地替你思索,释然了,然后呢?
如今,我明白你已经有了答案。但,我要开始问我自己了,释然了,然后呢?我该去做些什么?走出大厅,光明很暖,眼泪很烫。
我将山茶花放在花圈的一旁,突然记起怀里揣着的一打红包,但我没有那么多现金。“小李,帮我个忙,谢谢你。”我没有给他张口拒绝我的机会。
因为成为了祝平安,我的账户多了很多不义之财,我转了一些钱,从酒店财务换了一些现金,我说尽量要新的,小李惊愕地和财务一张张挑着,如果我不满意就会扔回去。
要在红包背后写些什么呢?
到这,我与当初一样,笔尖停在了纸上。
当初,我不知道,该用哪副面孔面对你,用烧伤的面庞害怕吓到你,用完好的面庞又怕被发现,索性戴上口罩,不再出现在你的生活便好。
“他,很好。”这是我最后听见你说的话。
现在要写的,曾经也写在纸上,只是当初没有落款,“祝你幸福。”
当时,我恢复理智以后,后悔自己着急冲动的举止。
庆幸小李帮我保守秘密至今。
我得返回娟姨的寿宴,出来已经四十分钟,再回去时,那些吃喝的家伙只觉时间过得很快,个个面红耳赤地拉着我,将啤酒或烧酒拌成一杯,其实当时我已经酒醒了很多,但是在绍叔仁他们面前要装作那副醉鬼的模样,痛快地将酒喂进肠子。
到了寿宴快散场,那个时候你的婚宴也结束了。
绍叔仁的手下将我请到包间,里面坐着绍叔仁、娟姨、陈昭宇和几个头目。绍叔仁坐在没拉窗帘的窗边位置,背后都是夜色。
娟姨坐在他的对面,我索性坐在绍叔仁旁边,摆明自己的立场好了。我的面前,摆着一个蛋糕,上面写着祝娟姨生日快乐的字样。
“诶,没吃饱啊?”
几个头目有跟着绍叔仁一起打拼的,也有“后起之秀”——我算其中之一。我用他们身上的特征来称呼他们,比如眼镜、肥佬、秃驴和黑鬼等。
娟姨换了一身家常的衣着,不再是旗袍,她脸上的胭脂在灯光的照拂下,那张脸像被火烧过以后灰烬那样的死白,她握着餐刀,分着眼前的蛋糕,眼里那颗血红的樱桃我以为就是她的眸。
“嫂子什么时候那么洋气了?这不是狗长犄角?”绍叔仁说。
“我们老了是老了,但不是得跟上年轻人的步伐嘛!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要跟上时代的脚步,不然,就被历史的洪流淹没。”
娟姨的嘴里都是漂亮话了,没有一点口音。
我差点以为她已经就是地地道道的文城人。
“不见得吧!年轻人,还是年轻了些。还需要历练。”娟姨道,
娟姨首先给那些头目分了几块蛋糕,像是边角的原料。陈昭宇抽着烟,胳膊放在椅子上,侧着身子,道:“仁伯,你都要走了,还不舍得将地盘让出来,你让我们年轻人怎么历练?”
娟姨分给我的蛋糕,亲自端过来,明显比那些头目大。
绍叔仁双掌合在一起,听着那些附和陈昭宇的人的话,目光一个个扫视他们,手掌一次次摆切碰到上颚。
娟姨切了一块比我大些的蛋糕,端到了绍叔仁的面前,道:“阿嫂我,和你都到了这个年纪了,凭着你和我死鬼丈夫的交情,我卖着自己这张老脸,不求你能多帮衬昭宇的生意,但还是想请你卖我一个面子。”
自称叔伯辈的眼镜、黑鬼、肥佬和秃驴,纷纷指责陈昭宇的狼子野心,陈昭宇使劲拍着桌子,有服务员推开门惊慌地推进餐车,外面昏暗的光线下大半站着的都是陈昭宇的手下,我们都很熟悉手放在背后或怀里面后跃跃欲试的动作。
“别别别,地盘最大的就在我旁边,平安,你也是话事人,你来说句话。”绍叔仁把话茬丢给了我。
“喂,祝平安,你手下的弟兄是最多的,地盘是最大的,拿出来和我们做生意嘛!”陈昭宇解开了领口的纽扣,娟姨切下最大的一块蛋糕递给他,并传递一个眼神。
“干什么?贩毒啊?分赃啊?喂,拿命出来拼的,你是不是替几百号弟兄出律师费先?你是不是出安家费给几百口家庭先?你要是是,现在立字为据,以后我屁都不放一个。”我心情不好。
我掀翻了眼前那块蛋糕,我的脸上色了,除了绍叔仁,大家都在劝架,绍叔仁并没有制止我点烟。
“阿仁,你怎么管这些做小的?怎么一点规矩都没有?”娟姨道。
绍叔仁擦了擦嘴角的奶油,拉走椅子,道:“阿嫂,我怎么管我的弟兄,你别管。但反过来,我想问你是怎么管你的儿子的?”
绍叔仁深邃的目光贴近娟姨的面庞,他没有转动肢体,径直将脖子扭向陈昭宇,就像一个恶魔,道:“你的儿子,想要杀我,你知不知道?”娟姨的眉宇拧出了一道冰川,“你说什么?”
陈昭宇的眼神在逃避,或者说不屑去解释什么。
绍叔仁细数道:“大嫂,昭宇出息了,你知道吗?他亲自替尹昌和那些江西佬牵线搭桥,想要在文城的生意里另起炉灶就不说了,还唆使尹昌甚至买通了我的手下对我下死手。喂,你那死鬼老公,怎么知道自己生了那么一个吃里扒外的家伙?我想,他不执行家法,‘伯先生’也会那么做。”
“伯先生”,这个称呼,我很少听人提起。
关于了解这个人的存在,其实并不是我卧底的目的之一,我只知道,绍叔仁等人在文城的一部分上得了台面的生意,有一部分盈利会不遵循规律地从账面消失。在文城的这几年时间,我肯定,这个所谓的伯先生,并不生活在这里。
“阿仁,有些话,你别乱说。”娟姨提醒道。
绍叔仁甩了甩衣服,故作轻松的模样,道:“大嫂,你别冤枉我,我知道,我们这行,很多糊涂账,今天不是你杀我,明天就是我杀你,很多账这辈子是算不清的,就像你那死鬼老公——”
“绍叔仁——”陈昭宇怒道。
“昭宇,把枪收起来!”娟姨命令道。
陈昭宇的枪口对准了绍叔仁的面庞,我拔出陈卫军先前递给我的枪——颜允,尴尬的是,我当时其实忘了上膛。我斜眼看向门外,绍叔仁的手下和陈昭宇的手下已经剑拔弩张了起来。
绍叔仁绷着一张冷峻的脸,我居然能看见有泪光在他的眼里闪烁,陈昭宇的食指牢牢贴紧了扳机。
绍叔仁好像看见了熟人一样,款款道:“你看你,长得多像你爸,你回家多替你爸烧香,因为他,也因为我该死的怀旧,才会留你到现在。”
绍叔仁似乎笃定了陈昭宇不敢开枪,娟姨没有了原先和善的面目,用手擦去了泪水,泪痕冲淡了她死白的妆容。
“当然,你也可以开枪,但忤逆长辈、吃里扒外,要你全家死。你可以求你那死鬼爸,保佑你全家平安的。诶,你不敢自己出手杀我,反而教唆尹昌,也是因为害怕这个吧?”绍叔仁道。
绍叔仁背对着我们,陈昭宇放下了枪口后,我也跟着放下了手枪,门外已经逐渐关上了灯,绍叔仁站在只需要再迈出一步就能离开包间的位置,他向我伸手示意,我将打火机递给了他。
我听见焰星的呼吸声,黑暗笼罩着我们,绍叔仁向前迈出了一步,我和陈卫军他们一起离开,陈昭宇母子悻悻留在了原地。
就这样,绍叔仁自己打破了不在大厅抽烟的规矩。
“平安,你们去开车,我去上个厕所。”
我点头答应,绍叔仁和一两个手下朝厕所走去。
“卫军,你开车先,我也去小解一下。”其实我是去通知老张他们停止行动,那个所谓的“伯先生”与所谓的家法,之所以会成为陈昭宇等人的束缚,这意味着绍叔仁背后一定还有更大的背景。
但,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在毫无根据的情况下阻止他们。
正因为这样,我犹豫了。
冬风一遍遍在我的耳边响着,我蹲在路灯底下,在选择发送信息的那一刻,颜允,我犹豫了。
我的眼眸仿佛有了现实般的厚重,我努力抬眸,文城那天看不见一颗星,全是密密麻麻的云,眼前的街道只一个行色匆匆的人,有一条路沿路开满了路灯,光明、温暖。但扭头,我的背后又是一片熟稔的漆黑,那摇曳的电线像在朝我招手。
我该停下吗?
那一刻,我陷入短暂的思考。
老张说过,别忘了我们当警察的初衷。闹个笑话。
颜允,当初选择当上警察,第一个念头是因为公家饭好吃。
哈哈哈额额——
如果我阻止了老张他们,这意味着我需要继续以祝平安的身份活着;如果不阻止,以后还是会有别人接手这件案子,所谓的“伯先生”也难逃法网,我可以休息了,重新以吴归的身份活着。
我嘴里叼着香烟,我倚着未来得及刷好新漆的墙,一分钟、两分钟,直到我打算朝那光明的前路迈出一步,陈卫军的电话打了过来,“喂?”
“平安哥,仁伯被人暗算了!”
“砰砰砰——”
随机而来的是一阵阵枪声与喊杀声,枪声响在停车场,听着枪声我断定不是警方和毒贩率先进行火并,有那么一种可能,绍叔仁还是低估了陈昭宇,而陈昭宇压根没打算给我们生路。
一切又变得混乱,背后的余光逐渐变小,我看不见我脚下的影子,或者说我的影子和黑暗融为一体,再或者说,身周的每一寸黑暗都成为了我的影子。
等我回到了停车场,子弹和刀刃掉在血水浑浊的水洼里,溅起一抹猩红。路边停车场的收费员踉踉跄跄地倒在地上又爬起,见我举着枪便又迅速蜷缩着身子求饶。
我顾不上那么多,子弹与刀片在车上、墙壁和玻璃留下痕迹,到处是火花和蒙上鲜红面纱的烟尘,我来不及看有几人倒在血泊之中,来到陈卫军身边,绍叔仁身中数刀,已经被抬上了车,具体带去哪里我当时并不知道。
我招呼陈卫军一起走,他也许吓破了胆,额上直冒豆大的冷汗。我们一路跑下了楼,楼道使用的是声控灯,每当一盏灯亮起,那个声音都要瘆人。
我们逃下了楼的同时,四处都响起了警笛。
如果我们的人或者陈昭宇和其他头目的手下和老张他们发生混乱,那老张他们的行动也在所难免。
“平,平安,平安哥……”
陈卫军的呼吸变得急促,我不得已停下来,猛地扭头,身边陆陆续续有几个亡命徒跑过,陈卫军握枪的手下垂,手枪牢牢攥在手里,另一只手沾满鲜血,伤口在腹部,不断有鲜血溢出。
他的目光在颤抖,卟的一声,他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警灯的红蓝光束在街角闪过。
“你干什么!”我按下了旁人对准了陈卫军面门的枪口。
他们朝我呵斥,如果陈卫军拖累了他们那该怎么办?
说罢,他再次举起了枪口,这次,我的拳头与凛冽的冬风般在他的面庞,发出了相同的一声闷响。他们惊惶地看着我,我知道自己终究无法凭借冲动拦住他们下垂的枪口。
我的影子是扁的,比一张纸还薄,明明摇晃的是灯光,我的影子也跟着摇曳,我在凛冽的冬风中故作坚强,和冬风争抢自己。
“我来吧!”我说。
我手里的枪已经没有了子弹,伸手要了一把枪,有人将自己的枪递给了我。
警笛声恰好近了,他们朝阴暗的小路跑去,我背对着他们,朝陈卫军举起了枪。
至今我还记得陈卫军的眼神,急促的呼吸带动他惊愕的面庞的肌肉在抖动,他想说什么却又难以启齿、语无伦次。
我的头发凌乱得像一只野兽,灯光在冬风的摆弄下忽明忽暗,时而照亮我烧伤的狰狞面庞,时而照亮我完好的面庞,我不知道我的眼睛会不会也跟着改变了,我看不见陈卫军眼里的自己。
我举起了枪,然后,扣下了扳机。
“砰砰砰——”我开了三枪。
“出来混,迟早要还的。”我说。
他的身体在枪响的同时倚着墙打了几个寒战,地上逐渐干涸的鲜血又被新溢出的鲜血覆盖,他的眼睛闭上又艰难睁开,那时候,我转身走了,背后的警车察觉了枪声,很快就会来,陈卫军已经无法自主行动。
我没有杀他,子弹打在墙壁上。
他被吓尿了,我不想看见他狼狈的样子。那些亡命徒离得很远,看不清我们。那种出血量,我只能赌他会在血流干以前被警察发现,否则也是他罪有应得了。
穹顶的云很厚,甚至让我觉得黑暗也有了重量,将人压的喘不过气。
我每往前迈一步,我都与黑暗更近。
颜允,这就是我的生活,祝平安的生活,我还要继续下去。绍叔仁与文城还有“佛香”背后的秘密,又变得扑朔迷离。我需要知道,绍叔仁被暗算那个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至于现在,我想警方的收网部署已经被迫变成了平乱。
旧城区聚集了很多势力,绍叔仁的手下、陈昭宇的手下和其他头目的手下乱作一团,其中那些头目吩咐自己的手下将那些毒品趁乱运走,这些毒品原本是集中在一起统一管理——我并不知道货仓在哪,只有一些叔父辈知道。
这直接让老张他们不得已也加入混乱之中。
我骑着陈卫军的车返回到了旧城区的时候已经晚了。
警方已经平息了动乱,大概不下五百号人被制服在地。
但当时,我需要弄清那批毒品的去向。
“喂?翟狄,你死哪去了今晚?仁伯现在在哪?他的情况怎么样?说话——”我怒斥道。
“祝平安,你好。也许你应该,称呼我为‘伯先生’。”
电话那端并不是翟狄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一个三四十岁的中年男人,语气很沉稳,是外省的口音。
“你现在还不需要着急了解我是谁,你只需要明白现在你的当务之急,是找回那批货并且妥当地处理它。”
“我凭什么听你的?”
我站在原地,叼着烟,刚刚按响打火机,伯先生冷静地回答我说:
“祝平安,真名‘赵两冬’,身份证号码4301╳╳╳╳╳╳╳╳╳╳1997,今年三十二岁,孤儿,一二因为盗窃入狱三年,一五年三月因为表现良好减刑出狱,一五年……”
颜允,那一刻,我感觉文城的夜是如此恐怖,我仿佛站在一个被无数双眼睛凝视的黑暗中。这个身份是老张为我臆造的一个保险,但来到文城以后,我从未对任何人提及,就连绍叔仁都未曾察觉。
但就在那天,这位所谓的“伯先生”,凭借着不知什么手眼通天的本事,将祝平安的曾经侃侃而谈。火束被冬风吹灭,我又重新打响,点燃了香烟。
“够了,你图什么?”我问道。
我的目光凝视着前方的黑暗,像在质问一个不知身处何处的危险敌人伯先生停下了——那一刻我真正确信了伯先生的存在,但我很有必要怀疑这个伯先生是否为伯先生本人,无论如何,我都录音了。
“文城,还不能乱——”伯先生告诉了我那批货现在所处的地点。
“为什么相信我?”
我像是一个赤裸地站在冷风中的乞丐,试图找到最后一份能遮掩的体面。
“祝平安,请注意,我并没有相信你,而是在众多的选择中选择了你——当然,你不是唯一。这是生意,无关于信任。哦,对了,今天是你的生日,你应该三十三岁了才对。生日快乐。”
于是,电话挂断了。
颜允,我应该感到害怕。
我的一切仿佛就剩一张薄薄的面纱,对方只要再往前伸手就能戳破。
五年来,我少有地对我的敌人一无所知。
一路上我在思索,我要如何处理这批货,最好的解决方法就是偷梁换柱,暗中帮助警方得到它,并保证我能安全地继续——生活。
但难度太大了,这其中太多变数,稍有不慎就会满盘皆输。
我无数次按响了打火机。
颜允,忘了告诉你,五年来按响打火机成了我的一种习惯。直到无论如何都按不响了,我愤懑地将打火机摔到地上。
“喂,老张,货在废旧码头……”
我需要去进行交涉,无论手段暴力还是文明。
陈思江,文城的毒贩头目之一,也是最早跟着绍叔仁的手下。我骑车来到了废旧码头,那些毒品正准备被搬运到一艘艘渔船后小心藏匿了起来。
说起来,陈思江和李子共袍、我——祝平安,倒是有些缘分。当初,间接导致了我的毁容。一路上,我只觉得气温越来越低,翻开手机后,显示着夜晚最低气温会到零度。
漆黑的枪口暂时不再滚烫,我拆下了弹夹,里面还剩下六发子弹。我只带了十个左右的弟兄,他们身上没有一把枪,都是一些四五十岁拖家带口的。
“会用枪吗?”来之前我这样问他们。
大多数人摇头,只有一两个举手。我和他们一起坐着一辆小货车来到了码头,路上我问他们不嫌这钱有命挣没命花吗?
他们之间有人喝起酒,喘着粗气回答我说,只怕穷,穷比死还可怕。
我斜眼看着他们,颜允,这种回答很亲切。绍叔仁说得对,人都有个价。
陈思江穿的秋裤都比面上的西裤长,来时我看他正在训斥一个打聊骚电话的手下。他没有穿平常的宽大羽绒服,而是将毛衣往自己的身上套了里三层外三层。
在码头,在海边,月光在海面像被波浪揉碎。
我已经没有和陈思江争辩些什么,他的牙齿发黑,呵斥着大部分停下来的手下,举着枪威胁着他们,他说:“平安哥,没有你那么做事的,你从来不让自己的手下碰最挣钱的买卖——”
颜允,我能想出来的兵不血刃的办法就是这个,祝平安打破自己不直接插手毒品生意的规矩,让手底下的弟兄都能分到一杯羹。
“现在呢?你还有什么想说的。”我贴近陈思江的面庞道,“如果仁伯活着,知道你那么干,你还有命吗?”
陈思江需要妥协,否则他什么都别想得到。
我的手下陆续将毒品搬上了小货车。
“平安哥,货有古怪。”那帮后来跟着我弟兄招呼我来查看,眼前的这些毒品他们从来没有见过,是“佛香”——但这样品质的,一眼看出来就是最近生产的。
我扭头看向陈思江,将枪口对准了他,道:“这怎么回事?”
“仁伯的货,我怎么知道。”陈思江道。
陈思江蹲在码头边抽烟,一脸无所谓的样子不像撒谎。
我走到无人处,装作闲逛的样子,拿出手机,通过第二个电话号码向老张发送信号。
就在这个时候,我听见了枪声。
十几辆摩托车和几辆小轿车闯入码头,打伤了几个手下,为首的就是陈昭宇,那个先前用手机聊骚的家伙跑向他被乱枪打死。
“靠,你是怎么当老大的?”我看向陈思江,一脸生无可恋,招呼他往车上跑。
那些摩托车上的杀手向我们驶来,陈昭宇和小轿车上的杀手紧随其后,小货车的轮胎被子弹射穿,车辆无法继续驾驶。
我的手枪射光了子弹,我只能期待老张他们,在此之前,不能让他们带走毒品。
“诶诶诶,空的,空的。”我把手枪放在脚边,踢到了陈昭宇的脚边,我只希望祝平安的身份还能起到一点价值。
陈昭宇朝我的脚边扣响了扳机,子弹击飞的碎块划伤我的小腿,海风肆意吹乱我凌乱的头发,陈昭宇一边招呼自己的手下搬运那些毒品,一边用手枪做出手势,道:“跪下。”
“啥?”
“跪下!”陈昭宇怒道。
我没什么可说的,我降下了自己的膝盖。
灯塔的光打在我身上,陈昭宇弯下身子,用手枪顶着我的脑袋,我们两个人的影子在蔚蓝的海面起伏,好像随时都会淹没在海底。
我看出了陈昭宇目光的厌恶,他抓起了一把“佛香”,在我的面前摇晃,“你知不知道,当初我那死鬼的爸,就是因为这个死了,可你为什么还活着?”
陈昭宇的父亲在几年前,那场令我毁容的行动中,被乱枪打死,其中也包括仁伯的一个儿子,我说:“喂,至于吗?”
这句话显然惹怒了陈昭宇,他举起枪似乎不准备再留我的性命,我凭借自己当警察时候学到的本事,在他扣响扳机之前夺过了手枪并将他挟持。
“让你的人停下——”
话音未落,附近响起了警笛,老张他们行动了,就这么一刹那的工夫,陈昭宇从我的手中挣脱,我下意识地扣响了扳机,子弹貌似划伤他的胳膊,只听见他口齿漏风地喊着将我们杀光。
那些手下有的被陈昭宇的手下打死,有的被警察打死,那些毒贩见事情不对劲,将手中的毒品都抛到了海里,陈思江跳回船上,招呼着立刻走。
陈昭宇像发疯的野兽,坐上了车,径直朝老张他们的方向撞去,一辆车冲开了阻碍却侧翻,其余的车辆跟着逃了出去,被掀翻的车辆爆炸起火。
火势爆发时,我下意识地蹲下,那种感觉就像我因此毁容的当初,海风逐渐恍惚了我眼前的种种风景。火海中,我看到了有人在呼喊救援,他的旁边倒下了一名警察,是老张。
我的脚步往前迈一步,然后迅速迈出第二步、第三步,却在第四步时被子弹挡住了去路。陈思江的呼喊声使我回过神来,我看着老张面无血色地从火海中被救出以后,咬着牙跳到了陈思江的船中。
船开出了几分钟,逐渐看不见了废旧码头的火光,我们驶入远方的黑暗。在船上,我的枪口一直对准了陈思江,不偏不倚,目光呆滞。
我们在一处安全的近海案的地方停下,晚上海涨潮了,我的裤腿被海水泡湿,海风推着我的背,我步履艰辛地踏上了岸,拳头牢牢攥紧。
岸堤上亮着路灯,我听着陈思江因为活下来的风言风语,我扭头朝他的脸上砸去了一记重拳,他摔了一个踉跄倒在地上,嘴里都是委屈。
陈卫军的车顺路就放在解放路的路边,已经晚上十一点了。
气温降到了一度,我打开车厢试图找到手套之类能挡风的东西,结果在车厢找到了昨晚陈卫军在嘉庆酒店打包的饭菜。我闻了闻,因为天气很冷的关系没有馊。
梧桐落光了叶子,路上我看不见一点月色,潮湿的裤腿和凛冽的冬风让我在行驶途中身体止不住颤抖,手上的绷带已经脱落了几层,露出被冻得泛红的手背。
颜允,那时候,我希望自己的眼泪能烫一些,我满脑子里都是当初自己经历的火海与老张在火海中的交织回忆。我将耳机的音量调到最大,我的耳朵已经适应了,听不见火焰熊熊作响。
我感慨,就连音乐软件都会提醒生日快乐了。
路过一家便利店,我买了几瓶啤酒,想要再去买些烧烤的时候,发现无论口袋还是手机都没有零钱了——都换成了给你的礼金。
我想起了车里的那些冷饭菜。等红绿灯时饱受冬风的煎熬,我开始怀念老张的计程车,还有陈卫军。
回到富贵二十一巷,路灯暗淡,几个大写的用红漆写的“拆”在墙上,当时我没有注意。
那栋黑暗的楼房,我站在昏暗的楼道,比外面暖和,像一个收容所。
在文城这几年,我没有一刻比当时还要疲惫。
我的脑海里无时无刻不在冒着最坏的结果——
老张牺牲了,我后来才知道,但当时,我已经有了预感。
钥匙插进钥匙孔,这个门很难开,我用力转了好几圈,咬着牙扭开。诸事不顺,让我愤懑。我一边在加热这些饭菜,一边换下自己的衣服。
我站在镜子前面,脸上的胡茬已经比几个小时前长了许多,腿上和手臂多了些伤痕,原先完好的面庞挨了陈昭宇几拳,嘴角有疤,脸上青淤。
颜允,我才想起,你额上的朱砂,与我脸上的血一样红。陈卫军是会点菜的,是烧鹅、土豆与卤肉卷。我不喜欢坐在椅子上吃饭,我嫌不够大,没有依靠,在自己的屋子里我就不拘谨了。
刚咽下几口饭菜,响起了敲门声,是阿楠。她的目光中抱有一丝警惕,但脸上却是久违的热情,她向我询问陈卫军的下落。
我习惯了撒谎,随便编织了一个理由。
她明显是不信的,我打算抬手,就一个动作,却让她吓得后退了半步。
“对了,今天是你的生日,那家伙让我在家里煮几个鸡蛋给你。”阿楠将几个用瓷碗装好的鸡蛋塞到我的怀里,“生日快乐。”
说完,她扭头上楼了。对陈卫军,我没有亏欠可言。
我带上门,百无聊赖地刷着新闻,试图找到关于一点有用的报道——什么都没有。我刷屏的速度越来越快,直到无法克制自己,将手机随手一抛。
嘴里嚼着饭菜,再往嘴里塞一些,以为这样肿起的面庞就能制止往下掉的泪,碗里还有半碗饭,但我已经不想吃了。
我翻找着口袋,熟稔地抽出一支烟叼在嘴里,然后想到了什么。
我举起烟,那是老张给的中华烟。
“擦。”我嘴里说着脏话,变得和老张一样幼稚,将烟立在饭里面。
“嚓。”听火焰升起的声音,我点燃了香烟,权当做蜡烛。
颜允,我像当初和你在海街寺庙那样,双手虔诚地合十,只要一闭眼,地板就会和眼泪争吵,我该说些什么。
“祝平安,生日快乐!”
很顺口,我想潜意识里,我已经承认自己,不是吴归,而是祝平安了。颜允,那晚,窗外真的下雪了,屋子里的温度大约四度。
那树老桂花逐渐被雪花打白,比我鬓角的头发的颜色要白些。我盖上自己的被子,屋子里虽然黑暗但温暖。
我任由自己的生活下雪,每瓣一种热烈,每瓣一种皎洁。
只要合上眼,就能想起曾经,一场大雪,就能恍惚眼前的种种风景。
而这,就是我的生活。
梁颜允,对不起,对于当年的不告而别,是我天真地以为,一切皆有可能,我对我们的将来抱有不切实际的希望和幻想。
我什么都不愿意舍弃,我什么都想两全,最后,痛苦的不只是我,还有无辜的你。
但,我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后悔了。我有自己必须完成的事,和另一段人生。
好了,颜允,我累了,就写到这。
关于你,我没有资格再提起自己。这封信我不知道是否会交到你的手里,因为涉及了较多的不为人知的经历。但我想,想给你一个解释——虽然没有必要,但也想给当初的自己一个交代。
最后的最后,祝你幸福。珍重。
吴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