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群武者今日围观了一出大戏,光看着林远情绪激动,一会儿发怒一会儿流泪,到头来一句都没听明白。
人是怎么送来的,最后又怎么送回去了。
他们带着林远走出廖云觉的房门时,日光已经开始西斜。林远顿了顿,也不知为何陡然加快了脚步,竟险些将他们这些习武之人甩在身后,一路直奔着图曼的住所而去。
到了那小屋,林远又一反常态,转身对他们连连比划。
武者:“?”
林远吸了口气,直接将他们拉进了门。
李十一躺在地上,面色灰败,气息紊乱而微弱,赫然是只剩一口气的样子。
武者吓了一跳,以为林远要兴师问罪,却见他伸手递来一颗赤色的小丸,又指了指地上那气息奄奄的少女。
武者:“?”
什么东西?味道怎会如此陌生?这是什么做的?是它害死了那女人么?
林远:“……”
林远又比划了半天,终于放弃了请他们代劳的想法,自己俯身将解药塞进了李十一口中。
他担心药丸化开得不够快,时间来不及,又抬头左右一找,取来一杯凉水喂进她口中,反复按摩其咽喉。李十一细小的喉结滚动,终于将解药咽了下去。
林远等了片刻,李十一双眸紧闭,似乎无知无觉。
太晚了吗……
就在他这样想的时候,李十一那双黑如点漆的双目缓缓张开了一半。
林远将她放回地上,后退了一步。
李十一似乎神志不清,也没有疑惑对方为何还不毒发,只是喃喃道:“李四?”
“……是我。”
李十一呵出一口凉气,像是回光返照,低低地问:“那一次我等了好久好久,你为何骗我,为何不来?”
林远:“……”
李十一终于问出了一个他不知道答案的问题。
他甚至不知道她指的是哪件事。他梦见的记忆片段里没有这样的剧情。但会在这种关头问出的问题,对她来说一定至关重要。
林远浑身僵硬地沉默着。沉默持续了不知多久,直到李十一自嘲地笑了一声:“算了,不必回答了。”
她重新闭上眼睛:“你想活下去是理所应当,我不该强求的。人生本是苦行,分离才是常事,同路过一段就已足够了,对么?”
林远能说什么呢?
他说:“对。但你不会死,至少不是现在。你试一试运气,让解药行遍周身。”
李十一虚弱而疑惑。
她大约是照着他说的做了,突然怔了怔,紧接着面露惊喜之色。
林远不着痕迹地又退了一步,几乎躲到了那排武者身后。
武者:“?”
李十一撑着身子坐了起来:“真的是解药?那你也没事了么?你从哪里找……”
这句话越说越慢,甚至尚未说到最后一个字,她脸上那一丝惊喜就如朝露般消散无痕,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杀意。
林远没想到她的神志恢复得如此之快。就连那群武者都来不及反应,李十一整个人已经像一支离弦的箭般朝他射来。
解药已毁,李四身上却有多余的解药,因为他不需要解药。他不需要解药,因为他不是李四。
她的动作就像无需思考,全凭本能,纤细的身躯于电光石火间从一排武者之间闪过,快得只剩一道虚影。
林远脚后跟被什么绊了一下,踉跄着坐倒于地,下一秒只觉颈侧一凉,被她手中的东西抵住了。
那是一根尖锐的武器,较发簪细短,较绣针粗长,刚好能藏在手心,却又能深深刺进穴道中。
林远苦笑。
正是因为这样。
正是料到了会成这个局面,他才特地备了一排武者来救自己。他的确不想杀李十一,却也不打算把自己这条命搭进去。
却没想到这群武者中看不中用,反应慢到这种地步。又或者是李十一太快了?
他脑子里转着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预想中的疼痛却并未到来。
李十一居高临下地压制着他,长针紧紧地抵着他的脖子,她的手却比针更冷。
即使是这种时候,她的话音依旧很冷静:“你还活着,那李四呢?”
林远想了想,说出了她早有猜测的答案:“他死在了折云宗。”
“谁杀的?”李十一执着地问。
林远又实话实说道:“我。”
针尖颤抖起来,刺破了他的皮肤,挂下一条细细的血痕。武者大声呼喝着,却不敢妄动李十一,因为没有什么攻击能快得过这根针。
李十一:“你根本就没有武功,怎么杀得了他?”
“这个问题我也很想知道。”
林远说完这句,就意识到自己如果继续这么说话,就真的活不了了。
可事到如今,他该说些什么呢?提起解药,挟恩图报么?恐怕李十一并不领情。提醒她武者在后么?恐怕李十一此刻只想同归于尽,根本没考虑活下去。
最后他道:“你每次拿李四的细节试探我,我都能对答如流,你可知为何?”
李十一沉默地注视着他。
林远道:“因为是李四告诉我的。他临死前,对我说了不少事,教我假扮他回到八苦斋,查明真相,为他报仇。还有,我还梦见了更多属于他的记忆。”
李十一的表情就像听见了一个最荒谬的句子:“梦见?”
“是。我梦见他在雪中杀人。我梦见他受了重伤,你告诉他不要怕,你会去找大夫。我梦见你送他第一次走进那间暗室。我梦见他将我的动向汇报给……不知什么东西,可能是泥师都吧。我梦见他透过一道门缝,窥探赵部背后的刺青。我梦见……他在暴雨中吻你,而你在哭。”
李十一凝固了一般纹丝不动。
这些记忆,林远不可能从别处知道,除非李四亲口讲述——不,有一些事即使是李四本人也不可能对谁说起。
林远:“说句不中听的,我与你非亲非故,你的死对我有百利而无一害。但我仍旧给了你解药。不是因为我想救你,而是因为他想让你活下去。”
李十一突然咬牙:“你怎么敢假装知道——”
“我就是知道。我获得的记忆越多,便越了解李四,甚至知道他会如何思考。你再恨我,也改变不了事实:世上只有你我二人还记得他。”
林远忽感一阵悲凉,语气也惫懒起来:“所以你要如何做呢?与我同归于尽在此,假装替他报了仇,还是站起来,活下去?”
“活着做什么?”李十一沙哑地问。
是啊,活着做什么?
林远耳边依稀回响起另一段对话:“那么,师父至少也要活到陪我报完大仇的那一天,好么?”
“你要找谁报仇?”
“自然是一切的始作俑者。上苍既然安排我们活到现在,必然有其道理。不试上一试就结束这一生,你就那么甘心吗?”
“屠了八苦斋。”
李十一一愣。
“屠了八苦斋。”林远又重复了一遍,“扒了泥师都的狼皮,把整座慈悲山烧成一块炭石,将李四的碑立在山顶上。”
两人在一场无形的对峙里静默着。
不知过去了多久,李十一问:“你觉得凭我们能做到么?”
林远反问:“你觉得李四会怎么选?”
一滴泪从李十一的眼眶滚落,砸入了林远的眼中。
他闭上眼,又睁开,透过一层摇晃的水光看她的剪影,恍然间却仿佛隔着弥天的火。
说不清是谁在焚烧谁。又或者所有人都是悲与恨中的柴薪,因为天地为炉,造化为工。
李十一松开他,慢慢站了起来。
林远平复了一下呼吸,咧出一个笑来,对武者比出一个送客的手势:“没事了,有劳各位。”
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