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河其廿一】
七英俊2022-10-09 14:555,027

  香炉的影子短了又长,门边的食水一口未动。

  午后,李十一靠在林远肩上蜷缩着,不知陷入了沉睡还是昏迷。

  林远也疲惫得仿佛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只能直愣愣地盯着李十一的头顶,感受着她的生命慢慢流逝。

  突然,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他睁眼,抬头,径直朝自己捅破的窗纸望去。

  几秒之后,窗纸的小洞里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一只眼睛。瞳仁左右转动,似在寻找什么,最后对上了林远。

  很难说谁遭的惊吓更大。

  眼睛的主人猛然朝后退去,颤声说了句什么。接着,门外传来了拆钉子的动静。

  林远想了想,扶着李十一躺倒在地,自己走到门边等着。

  钉板拆开,小屋的门也被推开,负责守卫的武者们等候在外,朝他行礼。

  林远:“何事?”他打量着这群桃源人的手势,“让我出去?”

  他朝外走了几步,两名高大的武者一左一右拉住他的胳膊,像在押送犯人。林远挣了一下,对方铁钳似的大手却握得更紧了。

  林远原本就心情不好,这回直接沉下面色:“什么意思?有本事直接杀了我,这般羞辱,还指望我去给你们当祭司?”

  这桃源国唯一的水井快要干涸了,他猜测他们急于推选新的祭司,就是为了找水源。他林远有没有这能耐暂且不提,至少桃源人觉得他有。既然有求于他,自然不敢动他。

  果然,武者虽然听不懂他的话语,却能看懂他的脸色,当即面现惶恐,手上的劲道也卸去了些许,却仍不松手。

  “别急眼,贫僧来了!”素尘抱着猴匆匆赶来,先与武者交涉了几句。武者犹豫了一下,放开了林远。

  素尘又对林远道:“林施主,这些都是图曼的人,只是带你换间屋子。他们昨夜看到你与一地尸体躺在一起,想不明白那些不速之客是谁杀的,担心你其实身负武功,这是在提防你强行离开。况且眼下不太平,还是由他们护送比较稳妥。”

  林远只问:“何时送我回来?”

  素尘瞥了身后的小屋一眼,似乎怕李十一听见,又走出一段路,才压低声音道:“此事是廖宗主所托,贫僧也不知用意。”

  不远处的喧嚣仍未停息,动静好像还越来越大了。林远举目一看,吃了一惊。只见阡陌间人来人往,越是靠近神殿越是水泄不通,甚至搭起了一顶顶帐篷。连远处的山上,都可见一列列的牛车朝此赶来。

  在今日之前,他还真不知道桃源国竟有这么多人。

  “这些人是……?”

  “有些是来参加比试的,有些是想观礼的。”素尘道,“三日后就是老祭司传位的日子,本就是举国盛会,这一次还多出了一个选拔新祭司的比试,不知有多少人跃跃欲试。”

  然而人群的氛围,似乎并不是兴奋与期待。

  众人聚集成一片片的,有人在朝水井的方向涌去,有人在推搡阻拦,有人在神殿附近高声宣讲,还有人在跪地唱诵祝祷。

  武者带着他们绕开人群,一路只挑僻静小路走,不时环顾四周,深陷的眼窝里射出警惕的目光。林远总觉得就连这些武者都显得心神不宁。

  林远福至心灵:“这场面,该不会与我有关吧?”

  素尘苦笑道:“说来确是因林施主而起。昨夜桃源人发现井边的看守晕厥,你与李施主不知所踪,便追下了井去。你们上来时,图曼下令不得泄露井底的情况,但不知为何,还是有消息走漏了。现在传言四起,有说井底有通向外面世界的路,还有说井底全是魔鬼,想离开的桃源人都会被神树处死。”

  “后一种说法是图曼放出的吧?”

  “是啊。”素尘遥遥一指高声宣讲的人群,“结果阿布多了不少拥趸,还是老一套说辞,不肯认我们这些外来的魔鬼,要拥戴阿布继承祭司之位——别打岔,悟色,师父不吃。”

  悟色缩在素尘的臂弯里,好奇地看着林远。小猴子这几日显然没亏待自己,肉眼可见地长胖了,皮毛油光水滑,爪子里还抱着不知从哪儿顺来的果子,一只自己啃,一只往素尘手里塞。

  素尘慈爱地摸了摸猴脑袋,续道:“这桃源国古往今来,除了祭司之位血脉相传,余下就全是平民,家家户户,年年岁岁,凭一桶水度日,本没有什么高下之争。如今我等来了,一切都乱了。”

  林远:“图曼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

  “图曼让人把阿布关起来了,今日清晨让民众稍安勿躁,只说一切到比试之日自见分晓。”

  武者加快了脚步,林远发觉他们正将自己带向廖云觉的屋子。

  素尘也加快了语速:“但阿布好像按捺不住了。那家伙自己被关,却一直让人四处放话,说神树会惩罚我们一个一个死去。结果上午真的又死了两个人。”

  “谁?怎么死的?”

  “具体的就由廖宗主来说吧。”素尘指了指前面的屋子,“贫僧再去打探一下消息,先行别过。林施主多加小心,咱们能不能平安离开此地,就看你了。”

  “多谢长老。”

  林远正要朝前走,素尘却又拉住了他,神色有些黯淡:“……阿弥陀佛,林施主若有选择的机会,可否尽量保住这些桃源人?”

  林远愣了愣,还想问他何出此言,素尘却已经合十行礼,径自离开了。

  几名武者将林远领进了廖云觉的屋子,自己却也没有离开的意思,甚至靠墙站成了一排,摆出了堂而皇之的监视姿态——既然从小窗洞里窥探会被抓现行,他们索性不掩饰了。

  廖云觉的脸上丝毫不显愠色,明知他们听不懂,仍旧道了一声:“有劳。”

  林远则正对着他们翻了个白眼。

  自己昨夜那邪门技能,对这些八苦斋以外的人管不管用?林远紧盯着一名武者,用意念尝试了一下,不得要领。

  武者:“?”

  “林远。”廖云觉语带警告。

  林远乖觉回头:“师父。”

  廖云觉温声道:“听说你在井底受伤了?”

  “……没什么大事。”林远不愿让廖云觉担心自己,盘腿坐到他对面,“不过八苦斋的追兵倒是除去了。可惜解药没能拿到。”

  “啊,那李姑娘……”

  林远顿了顿,生硬地岔开了话题:“听素尘说,又有我们的人死了?”

  廖云觉望了他一会儿,接过了话题:“对,死的人是王全和一名千牛军。”

  他大致说了来龙去脉。今日清晨,井底的消息走漏之后,桃源国民众躁动不安,一片变乱将至的氛围。薛淳英因此坚持要寻找地道之外的逃生途径,遣了千牛军去山势高处探路,折云宗便也派出了王全等几个侍从。

  结果,千牛军或许是将战友老金之死算到了王全头上,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口角,等其他人察觉异样时,一名汉子已经与王全打了起来。

  那王全挨了几下重拳,竟寻了个机会,猛地将对方推下了山崖。而那汉子虽已坠落,却在最后关头抓住了王全的脚踝!

  余人阻之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两人一同摔得粉身碎骨。

  廖云觉道:“那两人死后,千牛军那边很是激愤,陆让和瑶光也……不怎么让人省心。但我与薛将军都觉得事情不简单,背后应该有阿布的手笔。

  林远听到此处,立即问:“他们喝酒了么?”

  在如此危险的环境里,但凡还有几分理智,都不会选择内斗。王全也就罢了,那些千牛军都是万里挑一的军人,怎么想都不可能如此冲动行事。

  除非中了某种迷香。

  能混入酒味中而不被察觉、致人暴怒疯癫的迷香。如果昨夜他自己没有昏死,恐怕也已经在狂乱中撞向了八苦斋的刀口。虽然林远从未听说过这种香,但如果是阿布这种与本地草木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制香师……

  “没有。”廖云觉的回答打断了他的思路,“尸体抬回来后,陆让瑶光都去检查过了,口鼻之间并无酒味。我留了一角衣料,你也检查一下。”

  林远从他手中接过布料,深深一嗅,满腹疑虑地摇了摇头。

  没有可疑的气味?

  难道他猜错了,死者真是突然脑子进水、自寻死路?难道连昨夜鼻端那一缕残香,都是他的错觉?

  “不对啊,这还能不是那厮干的?肯定只是手脚隐蔽。”

  林远喃喃自语着,脑中却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一番神神叨叨的鬼话:“你们从地底钻出之时,就受到了神树的诅咒,你们终将陷入疯狂,自寻死路……”“神树会惩罚你们一个一个死去……”

  ——如果这一切的背后,真的不是阿布,而是那棵树呢?

  廖云觉道:“虽然猜不出他是怎么办到的,但总不能坐以待毙,等着他将我们一个一个暗杀。薛将军的意思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阿布想离间我们,我们便也离间桃源人。”

  “他想让图曼的人和阿布的人打起来,挑起一场暴乱?”

  “对,待他们两败俱伤,再趁机取得乳香——还有,别忘记毁掉神树。”

  林远猛然起身,来回踱了两步:“对啊,去毁掉神树吧!”

  廖云觉:“?”

  林远跃跃欲试,当着一屋子武者的面大声密谋:“说来话长,总之我几乎可以断定,此地的种种怪相,都是那棵树搞的鬼。只要神树没了,怪相应会一并消失,包括桃源国边界那阻人进出的沙暴。到那时候,即使不入地道,咱们也可以走出这地方了!”

  他越说越觉得靠谱:“薛将军这计划不错啊,想要从桃源人眼皮子底下毁树,就必须让他们自顾不暇。而要挑起他们内讧,那……就得让素尘去游说。”

  林远语声一顿。

  他突然能理解方才素尘的表现了。

  廖云觉:“素尘长老不肯去,说自己一介出家人,不愿背负那么多血债,总有更和平的解决方式。”他微微叹了口气,“其实我也在犹豫。神树必须毁掉,但桃源人的性命……”

  又来了。林远恨铁不成钢道:“慈悲也要讲个度,自己都朝不保夕,哪还管得了他人死活?我去劝劝素尘。”

  林远说着就要往外走,满屋子武者反应极快,立即堵住了门口。

  廖云觉道:“你留下,有什么事可以让他过来。现在我们中最危险的就是你,阿布视你为眼中钉,定会寻找一切可乘之机暗算你。待在这里还算安全,图曼的人只会防着你逃走,不会伤害你。”

  林远脚下一停,回头道:“那我还是回去与李十一关在一处吧。她……快不行了。”

  廖云觉静止了几秒,似乎在试图理解他说的话。

  林远喉头泛起一股古怪的涩意,方才一直强压着,这会儿又回来了:“八苦斋的解药已经毁了,到日落时她就会咽气。除非我把私藏的解药给她。”

  他望着廖云觉,仿佛在期待廖云觉能怂恿他一句什么。

  廖云觉的神情有几分不解:“我原以为,你会想要离她远些,所以才求图曼将你送来。她已垂死,你却还好好活着,若是让她察觉异样,恐怕有危险。”

  林远又烦躁起来:“不会的,她没那力气了。”

  “人有回光返照。”

  “没必要争这个吧,师父?”林远忍不住提高了一点声音。陆让为什么不在场?害得他有气都没处发泄。

  廖云觉慢慢察觉到了什么,劝道:“李姑娘虽不是恶人,但终究是个变数。若留下她的性命,你的真身便会暴露,而她即便当时不翻脸,也难保日后不会受制于八苦斋,将你供出。”

  “我知道,我都知道。”

  “你与她从未熟识,不必为她去冒丧命的风险……”

  林远吸了口气。这些道理他自己明明也想过无数遍,为何从廖云觉口中说出来,听着就如此刺耳?

  “我确实不了解她,因为我一直在扮演李四,不敢问她任何问题。但不了解的人,就可以轻易牺牲么?”林远的语声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尖刻,“她不是你的苍生之一么?”

  廖云觉:“……”

  廖云觉无奈地望着他:“她会威胁到你。你自己方才说的,自己都朝不保夕,哪还管得了……”

  “是啊,没想到我这自私自利的小人,竟会与师父想到一处,这是怎么回事呢?”林远嘴比脑子还快。

  廖云觉:“……”

  林远阴阳怪气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但这唇枪舌剑从未指向过廖云觉。廖云觉旁观了十年,突然直面其锋芒,还没反应过来。

  隔了半晌,他道:“小远,好好说话。”

  “……是。”林远蔫了,“对不起,师父。”

  他低下头,自己也在琢磨自己究竟是怎么了。难道是昨夜的余毒未清?

  林远在生死之间摸爬滚打了大半年,早已学会了藏起喜怒哀乐。唯有面对廖云觉的时候,他一不留神就会忘记这一点,还当自己是可以撒泼任性的小孩子。

  廖云觉拍了拍他:“师父料到了你不会很开心。只是没想到,你会如此难过。”

  是难过吗?

  林远静了静,默默反思自己这情绪是从何而起。

  “我……”他犹豫着开口,“我最近,得到了很多李四的记忆,才知道他从很小的时候,就一直遥遥地‘看’着我。就连师父对我幼时的教导,他都跟着听见了。你教我善恶之分,教我在世上一定要有牵挂之人……”

  他抬头看着廖云觉:“我一直在想,李四生长在那样一个人间炼狱里,李部的其他杀手都如行尸走肉,好像巴不得同伴比自己先死。但他却选择与李十一相依为命,将李十一当作牵挂之人。李四死的那一天,虽是初见,却表现得与我十分熟稔,催促我赶紧去毁了筮予香方,才能保护师门。我好像能感觉到……”他的声音突然有些沙哑。

  廖云觉认真地听着。

  林远艰难道:“他在听你的话。他心中,也将你当成师父一样仰慕着。”

  廖云觉容色微动。

  他的记忆里浮现出初见时七岁的林远,那双自诩狡黠奸滑、其实像被抛弃的小狗一样的眼睛。他定定凝视着眼前的林远,像要透过这张脸去找寻另一个孩子。

  一个他尚未谋面就已错过的人。

  一个遥望了他一生的人。

  良久,他抬手摸了摸林远的头,用哄孩子的语气道:“你辛苦了。”

  林远的眼泪一瞬间就掉了下来。太快了,简直像有另一个灵魂在借用他的躯体,流下自己没来得及流出的泪。

  在这恍惚的瞬间,他几乎分不清自己是谁。

  属于李四的情感汹涌而出,就像昨夜在地道里,他明明在操控赵部的身体,却认定自己必须保护李十一。那股冲动既不是赵部的,也不是林远的,而是李四的。他在李四的回忆里沉浸过深,险些忘记了自己是旁观还是亲历。

  “师父,”不知是谁的泣语冲出他的双唇,“我想让她活下去。我错了吗?”

  旁观的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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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之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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