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叫声。
遥远之处有人在尖叫,又或是有狼在嗥鸣,声音却像隔着水面般模糊而荒诞。
仓皇闪过的浮光掠影。
有人在攻击他,有人在阻拦他,但都没有意义。他是一具空洞的傀儡,在杀戮中跳着无止无尽的狂舞。他要杀……
一声骨骼的脆响,他的整个脑袋被拧到了身后。
牵动他的丝线断了,他的四肢无力垂地,徒留残魂在狂怒的余波里震颤,直到化为乌有。
林远不知道黑暗持续了多久。仿佛过了一辈子,眼前多了一线亮光。
他循光而去,用尽全力撑开眼帘,但紧接着就痛苦地闭上了。浑身都在剧痛,仿佛被人从头到脚殴打了一整夜……
慢着。
地道、赵部、突袭。
破碎的画面忽然争先恐后地涌入脑中,撑得他头痛欲裂。
林远再度睁眼,挣扎着支起上身。
他躺在一间陌生屋子的地板上,不远处还盘腿坐着李十一。小屋别无旁人,门窗紧闭,但有天光透入窗纸,外头已是白昼。
“醒了?”李十一望着他,面色苍白。
“……我们在哪里?赵部的人呢?”
“先吃点东西吧。”
这小屋堪称家徒四壁,连床榻都没有,他躺的地方只铺了一层薄薄的布垫。但门边确实摆放了食物与水,似乎是有人刚送进来的。
林远咬牙拖着身体站了起来,没去管食水,只想推门往外看一眼。他的手刚一伸出,李十一就道:“钉死了。”
果然,木门纹丝不动,窗扇也一样。
林远茫然地转向李十一:“昨夜发生什么了?”
“你能记起些什么?”李十一反问。
林远脑中最后一段清晰的记忆,是被无由的杀意支配着冲向赵部,然后被人一脚踹在心窝,当场失去了意识。
他猜测罪魁祸首是晚饭时喝的酒。在小憩醒来、察觉鼻端残留的酒味儿不对劲之后,他能明显感觉到自己变得暴躁易怒,心中的恨意简直无法自控,像岩浆一般沸腾不止,直到他生出杀念的一瞬间,理智彻底崩塌,整个人陷入疯癫。
如今回想起来,自己当时的状态就跟先前突然发疯的老金一般无二。而且,老金死去后,他们从尸体的口鼻间也只闻出了酒味儿。
那之后呢?那之后的事……他不知道是梦境还是濒死的幻觉。
“我只记得你想逃,然后赵部的人要杀了我们。”林远语气平板道。
李十一道:“我不逃他们也会动手的。”她的语声比平日更冷静,“有那六丛往生花,事情就不可能善了,那地底必然会有一场屠杀。你无自保之力,我以一敌六,毫无胜算。所以我想先逃出去,弄醒地面上的桃源人,引他们下井去跟赵部打。等他们两败俱伤,再从赵部的尸身上找解药。”
她说着,看了林远一眼:“我原以为你会与我想到一起去。没想到你没跟上。”
林远有些心虚。当时若是换做李四,或许就能与李十一心有灵犀。可惜他不是李四。
“我……迟了一步。”他只得说,“然后呢?”
“然后,他们自己就疯了。”
林远蓦地愣住了。
李十一:“我听见厮杀声,转头一看,他们居然在自相残杀,而且出招全不似高手,倒形如野兽。”
所以,那些不是幻象?
难道他真的魂魄离体,穿梭进了别人的脑子?
忽然坠入李四的记忆对他来说已经不稀奇了,但紧接着,他竟还看见了婴儿时期的李四和自己,听见了赵丑处理婴儿的命令。那份记忆显然不属于李四,倒有可能是赵部六人之一的。
“见其所见、思其所思、忆其所忆”,这是他在梦里的古怪仪式上听见过的暗语。他们好像将那种见别人所见的状态称为“无咫境”。但这段暗语的前半句是“可御血亲之目”。赵部的人,何时也成了他的血亲?
后来的发展更离谱了,他好像不仅在摄取别人的记忆,甚至还在操控他们的身体。他一人中毒,赵部所有人都跟着发疯。那一刻他仿佛既是赵十五,同时也是赵二十;既在杀人,也在被杀。人我之分,不及咫尺。
老金发疯那一次,篝火边并没有别的人言行异常。林远无从得知老金临死前感受到了什么,但恐怕不会与自己一样。
自己当时的感觉已经无法用既存的语言形容,也超出了肉体凡胎应该承受的范畴。
“那会儿,我在做什么?”他试探着问李十一。
“你昏死过去了。我想去救你,但赵部就在你旁边杀得天昏地暗。”
林远想到一个新的问题:“他们都疯了,你却没……没什么奇怪的感觉么?”
李十一漆黑的双目与他对视着:“没有。你只想问这个?”
林远极力摆出一脸无辜:“我只是在琢磨他们为何会疯。原以为是地下有什么瘴气,但你既然没事,那就应该不是。”
这么说来,他确实没有附体李十一的记忆。
为什么呢?他只能附体赵部?不对,李四不是赵部的……难道是只能附体男人?那又是什么道理?
还有,他要在什么条件下才能附体别人?必须中毒吗?必须濒死吗?必须半梦半醒吗?单凭自身意愿,能否施展呢?
冥冥之中他有种预感,自己这种情况与中毒无关,甚至与这个桃源国都无关。
自从在八苦斋梦见李四的记忆开始,他就触碰到了某种玄奥境界的边缘,仿佛一脚踏入了一片广袤无际的海域。中毒与濒死,只是在无形中又将他往海域深处领了一步。
但这海域究竟是什么、自己为何能进来、还能向里走多远,他一无所知。
李十一似乎对赵部发疯的原因丝毫不感兴趣,平静地续道:“后来赵部的人全死了,死在了往生花丛里。只剩一个赵二十还活着,状若疯狗,还想杀你。我听见了桃源人的脚步声,想在桃源人赶到前拖他片刻,却被他击晕了过去。”
林远:“所以你也不知我们为何被关起来么?”
“素尘来过一次,说昨夜桃源人下井救了我们,恶战一场,杀了赵二十。但他们以为我们弄晕看守是想逃跑,所以图曼下令将我们关在他家里,直到三日后的祭司比试。”
“你说这是图曼的家?”林远环目四顾。
这屋子一尘不染,固然不像牢房,但要说是住人的地方也很匪夷所思,只因屋里没有任何摆设,甚至看不出图曼要在哪里吃饭、哪里睡觉。
堂堂祭司,不会就是躺在这块布垫上吧?
还有一件事,他从方才就发现了:空气里有极淡的乳香气味。
香味的来源是旁边的内室。内室并未上锁,一眼就能望进去。里面同样空空荡荡,只靠墙摆着一张矮几,上置一只素陶香炉。
林远走过去瞧了一眼,与他所料一致,香炉里已经连香灰都不剩了,应该是在关押他们之前特地清扫过。他闻到的,不过是经年累月的熏烧间洇入了四壁中的残香。
矮几上方悬挂了一张画像。
林远已经是第三次看见画中人了。第一次是废弃古井边的石柱上,斑驳的刻痕。当时他以为刻的是长了鹿角的女人。第二次便是昨夜的地道里,那让人永生难忘的壁画。
眼前的画像比第一次的石刻细致,却又不似第二次的壁画那般恐怖。画中女人身形庄严秀美,华服曳地,七窍中生出繁茂的枝叶,头顶伸出两道鹿角一般虬曲分叉的树枝,还点缀着朵朵小巧的白花。
她没有眼睛,但那对空洞的眼眶仿佛自亘古以来垂视着足下。
矮几前方的地面上有两个小小的深坑,似乎是有人跪得太久,膝盖磨穿了地砖。
林远第一次听说图曼已经活了三百余岁的时候,就难以想象他平时要找什么乐子,才能打发如此漫长的年岁。如今看来,他岂止不找乐子,简直是个苦行僧。
他平时在屋子里,就这么一直跪在女王的画像前么?
林远沉思着走出内室:“若只是想关押我们,有很多地方可以关,图曼何必把自家让出来呢……”
他走到窗边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指捅破了窗纸,从小洞里朝外看了一眼。
外面守卫森严。图曼似乎将所有手下都调了过来,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这座小屋,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反过来说,也飞不进来。
不远处就是那座高耸的金色神殿,从这里能看见神树壮丽的树冠。奇怪的是,从神殿的方向时不时有喧哗声传来,像是有人在大声呼喊,又或是争执。
“我怎么觉得,这些守卫更像是在保护我们?”
“那大约是因为阿布在生事吧。”李十一像是刚想起这茬,补充道,“昨夜桃源人下井之后看见了八苦斋的人,知道在此地之外另有世界了。素尘说图曼为了稳定民心,声称外来的不是人,而是魔鬼。结果被阿布拿住了话柄,说既然外来的都是魔鬼,那我们也是魔鬼,终会被神树抹除。”
她听上去依旧兴趣缺缺。
林远突然明白她为何兴趣缺缺了。
“昨夜……你拿到解药了吧?”他怀抱侥幸地问。
李十一摇了摇头。
“我晕过去了,没来得及。待我醒来,桃源人已经处理了所有尸体,同伴入土为安,赵部烧成了灰。”
她的脸色比他刚醒时更糟糕了,连最后一丝血色都已褪去。
“今日入夜时,就是我们的死期。”
林远的第一反应是:幸好他此时确实虚弱,李十一从他的脸色上应该看不出端倪。
下一秒他就清醒了过来,他不需要再伪装了。即使他什么都不做,李十一自己也会毒发身亡。
虽然阴差阳错,但他昨夜下井的目的确实达到了大半。八苦斋的追兵已除,监视己方的眼线已被斩断。他原本还想帮李十一取得解药,可惜这一点失败了。
如今若还想救她,唯一的办法就是拿出自己私藏的解药。
林远入八苦斋之后,将每个月的赤色解药都藏了起来,一共是六枚。这六枚小小的药丸,如今就缝在他衣服的暗袋里。
但若是取出来,就等于向李十一表明了身份——他不需要解药,说明他不是李四。
而李十一得知真相之后会有什么反应,谁也不能预料。
他没有忘记,李十一先前百般维护的并不是他,而是李四。
如果不取出解药呢?
如果不取出解药,李十一死去,他就彻底摆脱了八苦斋的监视。即使八苦斋再派新的搭档过来,也不会像李十一那般了解李四,他也就不必担心暴露身份了。
当然,他需要向八苦斋解释为何赵部六人和李十一都死了,他却还活着。不过死无对证,他想怎么编就怎么编。他甚至可以说李十一战死之际,将自己的解药也留给了他,让他得以额外多撑一个月。
是的,只要他不取出解药……
“李四,”李十一轻声道,“你还记得你肚子破了一个大洞的那一次么?”
林远心头暗跳了一下。这问题若是在一天之前问出来,他还真答不上。
“记得。”他若无其事地走到李十一身边,与她一样靠墙坐下,“我的肠子都流出来了。那次若不是你,我可能已经死了。”
李十一猛然转头看向他。
林远僵了僵:“怎么?”
“……没什么。”李十一的脸上竟然出现了一丝他前所未见的笑意,“没想到你真的记得。”
林远有种奇怪的感觉,她真正想说的或许是:“没想到你真是李四。”
他这一路上不可能没有露出过马脚,李十一不可能没有心生过怀疑,却至今无法彻底确认他的身份。这只能说明一件事:八苦斋从未出现过像他这样吸收死去兄弟的记忆的人。
但凡有一个先例,她就会联想到先例。
他是特殊的。
幸好他是特殊的。
“当然记得。”他答道。
“那一次去找大夫的路上,我就想着,如果你死了,我也就不回八苦斋了。找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挖两个坑,先葬了你,然后趁毒发前跳进另一个坑里。”
李十一的语声稀松平常,像在说一件普普通通的事。
“我一直不知道李部其他人为何要活着,直到现在也没想明白。幸好,以后也不必想了。”
她似乎觉得冷,将双手蜷进袖中缩成了一团,朝他的方向挪了挪。
“挺好的,能死在一块儿。”
林远垂眸望着她。
即使两人都极度虚弱,紧挨的地方,依然有微弱的体温隔着衣料传来。
从现在开始,他无需做任何事,只要静静等待黑夜降临。
李十一到死都不会知道他是林远。
那样……对她来说,未必不是一种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