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林远的推测没出错,此地独有的“规则”,便是因果倒置。
在外面的世界里,是“因为”飞鸟撞入,“所以”窗户破损。但在这神树脚下的国度里,却是“因为”窗上出现了飞鸟形状的洞,“所以”注定有鸟儿命丧于此——至少,以凡夫的智识去盲人摸象,便只能如此理解。
但神树并不曾兢兢业业地昭示一切“果”,而是间歇地、偶然地开示着人群,犹如某种兴之所至的恶作剧。
林远不知该如何看待这种开示。但显然,壁画里的古人选择了最务实的一种:他们就像利用斧子与水车一样,利用了神树的昭示。
靠着解读未来、趋利避害,他们获得了丰收、富裕,开拓出了幅员辽阔的神国,而后又生出了更大的贪念……
下一幅画面是人间炼狱。
被压榨到极致的平民们终于揭竿而起。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画面正中便是死不瞑目的国王。在他的尸身旁边,一些奴隶打扮的小人正手捧宝石欢庆。
国王被弑,这个神国的悲剧却并未随之终结。
再往前走,一群身着戎装、手持刀枪剑戟之人趁虚而入,对这群只有麻布披风与贝壳吊坠的平民大开杀戒。
“宿河人。”林远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音量说。
所以,这神国不仅是存在于宿河之前,而且正是亡于宿河之手。
杀戮的画面边缘,是宿河人站在神树下清点战利品——堆积如山的宝石。
比起先前那一幅的半透明彩色,这一幅里的宝石用墨浓重得多,形状刻画也更为逼真。对比之下,或许先前描绘的并不是宝石本身,而只是空中浮现的宝石华光。
国王为那梦幻宝光陷入了癫狂,拖着整个神国走向灭亡,但宝石却依旧如约来到了神树脚下。
尽管心知这已是千年往事,林远仍不由感到一阵胆寒。
神国人能归咎于那棵树么?如果宝光出现时,国王选择置之不理,之后的一切是否还会发生?又或者,那闪烁的光彩已是丧钟的声音,尘埃早在那一瞬间落定,从此再无人能偏离既定的车辙?
“老大,你来看看这个。”前方黑暗中传来赵二十的呼唤声。
赵十五快步走去。但壁画已经只剩两幅了,林远急于得知神国覆灭后发生了什么、这与世隔绝的桃源国又是怎么诞生的,便有意落在了后面,举起火光照向了石壁。
然而,这最后两幅的内容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倒数第二幅的画面极其简单,空旷的背景里,只有一个女人的身影。她身形纤细,鬈发如雾,似乎还是个少女,头上却戴着一顶与死去的老国王一模一样的冠冕。她的双手高高捧起某种东西,正在送入口中……
林远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只能从她手中看出一团黑乎乎的小圆点。而这一组壁画中上一次出现的小圆点,是代表着神树的种子。
难道她……吞下了种子?
俗话常说“自食其果”,却还是头一次看见有人“自食其因”。但这邪门的神树真能吃下去吗?吃下去会怎么样?
林远又照亮了最后一幅画。
下一秒,他猝不及防地倒退了半步,几乎干呕出来。
画面里只能依稀看出还是同一个女人。但此时的她己经四分五裂——不,四分五裂不足以形容她的状态。
她仍旧直立着,高高仰着头,双眼、双耳、大张的口中都冒出了青翠的嫩叶,眼眶中的眼珠己经被茁壮生长的枝苗取代。这些枝桠朝上延伸,又生出新的分杈,就像给她戴上了另一顶华冠,又像是……鹿角。
她仍身着华服,但那身华服被枝叶钻得千疮百孔,到腹部更是撕开了一道大口子,露出了巨大的腹腔。
她的腹部已经没有血肉,只有一派枝繁叶茂。一根根洁白的肋骨有些被撑得扭曲变形,有些则己断裂。华服衣摆之下,伸出的不是双脚,而是扎入大地的虬曲根系。
壁画至此戛然而止,只留下了一行细长蜷曲、无人能解的古文字。
尽管脑子什么都没分析出来,胃却己经先一步被一种无法形容的痛苦与恐惧攫住。林远像被灼伤一般缩手,将火折子远远挪开,以免再照亮这一方石壁。
这样的画面,似乎从落笔之后就不应再次见光,而理应长眠于黑暗之中,将那些不可述说的残忍密辛永远封藏。
他仿佛那画中的鬼兵驱赶着,仓促地朝余人靠近过去。
还未凑近,先听见了赵部的人惊慌失措的声音:“这是什么意思?!”
林远脚下一顿,进退两难。
他实在不想知道赵部的人又发现了什么。但鼻端却已经钻入了熟悉的味道。
在他们眼前,微弱灯火照出了一片盘根错节的粗壮根系,就连最末端的根须也有一臂之粗。植物之根扭曲如蛇,又像是尚未完工的泥塑,雕刻着炼狱里纠缠的亡魂。
赵十五所料不差,这漫长地道的尽头,恰恰是他们要找的神树。
而被那些“亡魂”环抱着的,是一具支离破碎的骸骨。
头骨与他们正面相对,从眼眶处裂成了两半,被一截格外粗壮的根须生生分开。盆骨挂在十万八千里之外,至于地上散落的是臂骨还是腿骨,已经无从辨认。
仅仅是看着,都能想象到这一具骨架遭受了怎样的待遇。
仔细找寻的话,还能在碎骨之间看见几片彩色的布、映着火光熠熠生辉的首饰,还有……一顶倾斜着嵌入树根中的王冠。
神树既是凶残的刑架,也是壮丽的棺椁。
而在他们身后,那史诗般跌宕起伏的壁画,却像是为这具骸骨描绘的墓志铭。
女王为何要吞下种子?
在生命的尽头付出如此代价的人,是要达成怎样的目的?
“那鬼东西,”赵十五的声音居然微带颤抖,“你们瞧见了么?”
林远:“骸骨?”
赵十五闪电一般掴了他一掌,掴得他连退两步:“再装傻就杀了你!”
可恨。
赵十五伸手一指:“那鬼东西是什么时候开的?”
余人顺着他的手望向明暗相交的地面,才意识到他们方才在害怕什么。
地上开着小小的白花。这一次不再是单独一丛,而是蔚然成片,招摇美艳,几乎为这阴森的地下空间平添了一丝诗意。
当然,还有那阴魂不散的花香。
赵十五:“我们进来的时候,这里有往生花么?”
“没有注意……”
“是因为我们把花粉带进来了么?”
“往生花只会吸食一种养分,就是死人!”
赵二十伸出一只手,默默数道:“一、二……”
他数出了六丛。
每丛白花中间,都空出了一个人形缺口。
赵部六人同时转头,阴鸷的目光同时望向李十一和林远。
李十一面不改色道:“属下为解药所制,绝无反心。”她每月一服的解药的确还在赵十五的袖中,他只要一捏一撒就能毁去。
林远也立即跟上:“属下武功已废,手无缚鸡之力。”
赵二十眼露凶光,捋起袖子:“跟他们废话做什么?杀了就行了!”
“可是筮予香……”
“都什么时候了还管任务!”
“诸位首领稍安勿躁。”李十一慢吞吞道,“属下以为,内讧毫无可能,这些往生花应该是为别人准备的。这正是神树在对我们预警,意思是很快便有桃源人追来。所以更应以任务为重,抓紧时间,先采乳香,再行备战。”
赵十五眼睛盯着他,手腕一翻,露出一把匕首。
李十一退了一步。
赵十五却反手朝那树根上割了一道。等待片刻,并无乳香流出。
赵十七焦躁起来:“如果树根不出乳香,就非得朝地面上挖个洞,去割树干才行,来得及么……”
“哪里逃?!”赵二十突然一声暴喝。
林远回头一看,李十一脚步无声,已经快逃出众人视线之外了。
被人发现,她也脚步不停,回头飞速瞥了林远一眼。尽管她一向缺乏表情,林远却看出了这一眼表达的意思:愣着干嘛,快跑啊!
可惜来不及了。
赵部六人配合默契,无需呼喝便自动分成两路,三人去追李十一,另三人却朝林远扑来。
林远逃无可逃,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便身中两脚,整个人飞了出去,摔倒在地。
可恨。
可恨。
他知道自己此时应该舌灿莲花求饶。
但仿佛有一把邪火点燃了他的肝,火势越燃越烈,转瞬间将理智焚烧一空。他想凭残存的余烬整理思绪,眼前却被血色覆盖,身体反复脱离了掌控,自行跳起来挥拳迎战。
他要杀……
他要杀光一切。
有人一脚踹中他的心口,他再度飞起,心脏传来一阵骤缩的剧痛,耳边忽然一片寂静。
太过寂静了。某种与生俱来的声音消失了。
是他的心跳。
他什么事都做不了,便觉魂魄脱体而出,飞向了一片空茫。
低沉的声音带着隆隆回响:“予汝之力,可御血亲之目,见其所见,思其所思,忆其所忆……”
他死了么?
他是谁?
他睁眼朝身旁望去,看见了年少的廖云觉。廖云觉正在徐徐说话:“别听蒙学先生的,我们要制出真正的香,切忌不食人间烟火。小远,你在世间一定要心有所系,要有牵挂之人,也要懂得爱恨悲欢。”
他听见自己笑嘻嘻地回道:“我都有的,师父。”
原来他是林远。
但当他从痛苦的痉挛中醒来,他便不再是林远了。
他躺在小黑屋的地上,死鱼一般颤抖,直到头顶传来威严的命令声:“出去。”
没有人牵挂他。
也没有他能牵挂之人。
他是李四。
但他忽然又不是李四了。 否则为何他的面前会有两个一模一样的婴儿?
有人下令道:“给他们闻香。”
“是,赵丑首领。”他举起一块檀香——他的手指节粗壮,是杀手的手——送到了那两个熟睡的婴儿鼻下。
其中一个毫无反应。另一个却突然睁开了乌溜溜的眼睛,鼻翼不断翕动。
奇丑无比的瘦子捋了捋长须,又下令道:“这一个,让钱部出两个人,带他去山下养几年,要让他多闻各种香味。等永宁有消息传来,再将他送去折云宗。”
“是。”
“至于这一个……”赵丑指了指仍在酣睡的那个婴儿,“李部最近死的是记号。”
“回首领,是四号。”
“那他便是新的李四了。”
他是李四。
他在杀人,又或者在被杀,结局要看天意。他这一次的运气不好,肚子破了一个大洞,肠子正在往外流。
他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一个与他一样作李部杀手打扮的人解决了敌人,低头看了看他,淡淡道:“没救了,走吧。”
对方走了。
他仍躺在原地,执着地将自己的肠子往回塞。
有一个瘦小的、刚从女孩蜕变成少女的身影朝他走来。她的瞳仁又黑又大,像无神的人偶。
但她的声音却像是要哭:“别怕,我去找大夫。你不会死的。”
他不会死。
他不能死。
因为死的人不该是他。
死的人……该是谁?
他又是谁?
他猛然睁眼。
他与同伴正穿过一条黑暗的地道,追杀一个女人。甬道低矮,让人无法直立奔跑,为了加快速度,他们所有人都四肢着地,像是古老附离图腾里的某种动物。
他们要杀她……吗?
不对,不对,那是保护他的人,那是他必须保护的人。
但他确实要杀人。
他毫无预兆地转过身,朝着同伴发难。
艳丽的鲜血在匕首上绽开,飞溅到了他的脸上。没错,是血味儿,但还有别的味道。想起来了,是酒里残留的奇怪味道,他不该在晚餐时喝酒的,当初老金不正是在喝酒之后才失去理智,最终丧命么?
他们都着了道儿。有一道声音在他耳边回响,用的是陌生的语言,但他听过翻译:“你们终将陷入疯狂,自寻死路——”
他必须停下。
但他停不下来了。他与同伴同时将匕首插入了对方的脖颈。
他死了。
他是谁?
他为何在朝一个面色惨白、了无气息的少年举起兵器?那少年的面容看上去出奇地熟悉。那是林远,是他自己。
“赵二十你在做什么?杀啊!”赵十五大喝一声。
他将剑一转,刺向了赵十五。是了,他要杀赵十五。
胸口一凉,他就是赵十五。他难以置信地垂死挣扎着,不退反进,任由长剑穿胸,伸手掐住了突袭者的脖子,这个叛徒,赵二十……
他的喉中发出窒息的咯咯声,他是赵二十。他用尽力气掰开了赵十五的手,他还没有杀够,他还要杀更多……
慈悲山,八苦斋。
赵寅桌上的茶水突然从杯中泼洒了出来。整个桌子都在震动,不,应该说整座山都在震动。
赵寅面色凝重,勉强稳住身形,望向窗外。
“祂生气了。”
都广天司的岱屿上,那循环往复的空灵乐声忽然欢悦起来,像在庆祝某件期待已久的喜事。
道人装扮的神仆停下了扫洒,微笑道:“恭喜吾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