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远回房之后,原本只是打算在午夜之前闭目养神,脑子里将计划再过一遍。然而不知是过于疲惫,还是因为晚膳时喝的那点酒,他不觉间堕入了黑甜乡中。
林远是被敲门声惊醒的。醒来时不记得做了什么梦,只觉脑中浑浑噩噩,翻身下榻时,双脚竟似踩在棉花上。
他心中一凛。
是酒味。
今日的酒刚入口时气味并无不同之处,但消散到此时,残留的最后一点点余味,却显出了微秒的违和感。以颜色来比喻,就是金色里混入了丝丝缕缕的红。
酒里被下了东西。但那东西究竟是什么、是谁下的、有什么效果,他一概不知。
敲门声更响了一点。林远哑声道:“来了!”
他从腰间摸出香囊,闻了一下“清发”,才将这股晕眩压下去了一点。无论那是什么东西,只要一时半会儿不致死,就不能耽搁他的大计。
敲门的是图曼手下的武者,手中举着一盏灯照路,见林远出来便躬身一礼,沉默地为他带路。
图曼下的禁令依然有效,不允许任何村民靠近水井。此时夜黑风高,四下更是一片空旷。井边只有图曼留下的七八名守卫。以林远的目力,并不能看出李十一藏在何处。
林远尚未走到水井前,就被拦下了。他瞥了那些守卫一眼,没说什么,只在距离水井三四步的地方盘腿坐下,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摆出了一副入定的样子。
寂静片刻,耳边没传来打斗声,倒是传来了“扑扑”几声闷响,像是重物落地声。
林远悄悄睁开眼,然后猛然站起,狐疑地望着倒了一地的守卫。
还有气儿么?
“还活着。”李十一从暗处走出,平淡道,“用针扎晕了而已,一个时辰便醒。”
林远状似习以为常地点点头,心中暗想:绝对不能正面和这女人冲撞。
李十一趴到井边,有节奏地击了几下掌,隔了片刻,又击几下。
井底寂静片刻,也传来了清脆击掌声。
李十一略微提气,将声音送出:“李部属下求见。”
“下来。”井底有人沉声道。
林远转头望了望那打水用的辘轳,试探着对李十一道:“要不你进桶,我把你摇下去,然后留在上面望风?”
“不需要望风,若有人过来,望风也没用。你力气不够摇辘轳,你先进去。”
林远:“我可以……”
李十一:“进去,别浪费时间。”
林远讪讪地坐进了木桶。
他其实是想待在地面上,一俟李十一拿到解药,自己便立即弄醒守卫,或是引来其他人,假装突然发现井底有人,挑动他们去厮杀。但此时若再坚持下去,只会更引起李十一的怀疑,只得暂且做罢。
李十一转动辘轳,将水桶降低到了甬道入口的高度。林远点起火折子,左右转了转脑袋,心中暗暗一惊。
井壁上的缺口不知何时从一个变成了两个,多出了另一条甬道,而且与他们来时的那条恰好隔水相对,看上去……几乎像是同一条甬道的延伸。
新开的甬道里,有微弱的灯火闪烁,几道黑色的剪影正朝他走来,正是赵十五到赵二十。
林远爬进了新甬道,对几人行礼。头顶的李十一则效法当日的薛淳英,攀着井壁与铁链爬了下来。
赵十六不耐烦地开口:“你们究竟要让我们在地下等多久?何时才能取到乳香?”
李十一语气平板地简述了几句现状,刚说到“桃源人体魄惊人”,赵十六又打断道:“你的意思是,打也打不过,偷也偷不到,过了这么久,你一点收获都没有?”
李十一面无表情:“尚有一计,等李四当上祭司,就可以接触乳香。”
“所以,”赵十五沉着脸出了声,“我们要寄希望于一个莫名其妙、不知内情的比试?”
赵部的人使唤起李部,一向像是赶狗一般。林远作为“李四”,本该早已习惯,继续维持唯唯诺诺之态,然而或许是太久没重温,此时只觉得一股怒火不由自主地烧了起来,火苗顺着脊柱一寸寸地往上窜。
李十一则丝毫不起波澜,从袖中取出一片绢布,打开呈于赵十五,道:“属下粗略绘制了桃源村的舆图,标出了乳香树所在。但那棵树被村民奉为神树,环绕树干筑起了高台,从地面上无法采割乳香;若爬上高台,则必定被人发现。”
言下之意便是:能干的我都干了,你若能想出什么好点子,你就说。
赵十五接过绢布,借着火光看了良久。
他指了指其中一条长线:“这是你们来时的甬道么?”
李十一点头。
赵十五以指尖顺着那长线的方向,朝前直直地划出一段:“那么,这便是我们此刻所在的新甬道。而这新甬道,大约是通向……”
林远的瞳孔微微一缩。
赵十五的指尖继续朝前,一路不停,直到触及一个树形。
一行人开始朝甬道深处进发。
林远落在最后,心里转着许多念头,偷偷回头看了一眼,陡然间僵住了身形。
方才他没来得及看清身后那条老甬道的入口。但此时,他的视线落在了那一丛熟悉的往生花上。
他们当日出来时,这花丛里只有一个人形的缺口。如今那缺口却恰好被一具少女的尸体填满了。
四周的往生花朝尸体伸出根系,扎入其血肉,将它牢牢钉在了地面上。或许是不想碰这邪门的东西,又或许是拔不动那根系,八苦斋的人并没有搬动那具尸体,任由它趴在原地。
往生花吸食养分的速度快得惊人,透过枝叶,隐约可见深色的肉与惨白的骨。
没有尸臭,只有清幽凛冽的花香,比他初到的那天更浓郁了。只是如今嗅来,平添了一丝阴森恐怖之意。
所以这丛往生花并不是凭空开放,只是“提前”。
正如他的影子一样。
正如那小鸟撞破的窗洞一样。
赵二十的询问声打断了林远的思绪:“正好,你们调查了这些壁画是何意么?”
举灯一照,眼前的地道也与他们身后那条一般,绘满了细长繁复的线条,就连内容似乎也是连续的——只是那枚种子又变成了参天大树。
李十一低声道:“村民语言不通,无法交流……”
林远定睛望去,离他们最近的这一幅壁画上,巨树下画了一片灰蒙蒙的墨迹,看不出是什么。不远处则有不少忙碌的小人儿,像是在造房子。林远看了半天都不明所以,只好移目向下一幅。
下一幅画面里却没有神树,而是一条条断断续续的细线、层层叠叠的波浪,以及……那波浪拍打的,是画技拙劣的岩石么?岩石上站着一些起舞欢庆的小人,而岩石另一侧,却是一片规整排列的草叶……
林远忽然明白了。
“不是岩石,是堤坝。”他指着壁画说,“暴雨导致涨水,但因为筑起了堤坝,所以农田没被淹没,他们在庆祝这个。”
说完他又灵光一闪,走回上一幅壁画,喃喃自言自语道:“这块墨迹是水洼。因为有水洼提前出现,他们才会筑起堤坝。”
离他最近的赵十八听见了,转头问:“什么叫提前出现?”
林远不答。
他说不清楚。
自进入宿河以来,零零碎碎的异象全部串到了一起,他几乎明白了一切,却无法将凌乱的思绪归置为词句。
赵十八:“而且,你们不是说这地方干旱得不行,哪来的波浪?”
“因为……”林远又想明白了一块碎片,几乎想要感谢赵十八了,“因为画中所绘不是这里,而是盐泽。”
——宿河国的石刻地图里,有一片早在宿河建国之前便生长于盐泽之畔、古老到不可追溯的乳香树林。
林远快步走向下一幅画。
这一回,神树底下出现了细碎的彩色线条,用墨很淡,几乎是半透明的,但斑斓华彩,让人联想到宝石之类的宝贝。旁边跪着一个衣着华丽的人影,没有法杖,也没有额饰,反而戴着一顶冠冕。比起祭司,更像是俗世的王者。
桃源国以前不仅有祭司,还有国王么?
神树向国王预言了某种宝藏的存在?
而紧接着下一幅便证实了林远的猜测——无数骨瘦如柴的奴隶在躬着身躯采矿,背后还有挥着鞭子的高大身影。
“国王开始劳民伤财,为他寻找宝石。”故事的脉络逐渐清晰,林远浑然忘我,只顾着梳理思绪。
赵十八却摇摇头,问其他人:“这些画的顺序是不是反的?怎么会先有堤坝再有洪水、先有宝石再去采矿?但是若反过来看,先有洪水再建堤坝,那庄稼怎么可能还完好无损呢?”
赵十五示意他靠近一些,低声道:“出发之前,赵子首领向我传过‘那一位’的旨意,说是筮予香的每一味香料出现的地方,都会各有异象,出现某种与常理不符的规则,要我们多加小心。”
“规则?什么叫规则?”
赵十五也答不上来:“首领并未言明,只说或许是左右颠倒、里外互换、光阴倒流之类。”
赵十八大吃一惊:“这都是什么意思?我们的光阴在倒流么?”
“别犯傻了。”赵十五嗤笑,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这水从高处往下落,说明光阴没有倒流。”
“可是老大,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来时的那条甬道?总不能是大树一路慢慢变成种子吧?”
刹那间,一个答案轻易而又平淡地浮现在了林远的脑海,仿佛他早就知道,只是一时忘记了。
此间所有异象都是类似的,唯有老甬道壁画里的“大树缩回种子”这个过程,无法归纳进同样的规律中。
而他来了许久,观察了那么多植物,也并未发现过这种现象。
那么,如果不把那几幅画当作真实的记录呢?
比起后半段壁画的详细描摹,前半段的“大树缩回种子”,就如怒目的罗汉、升天的莲花,更像某种抽象的隐喻、某种“规则”的说明。
而树与种子,能代表什么呢?
——是因果。
世间万象,先种其因,再结其果。
人人皆知善恶有报,人人皆念善恶有报。但芸芸众生的果报总是迟来一步,所以总有太多人蒙上双眼、堵住双耳,犹如大梦不觉。
但在这神树脚下的国度里,“果”却比因先行一步,像一座迷雾中的孤峰,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无论朝东南西北出发,终有一日会抵达此处。
那么,朝哪里出发还有意义么?
即使端坐原地不动,那孤峰是否也会倾倒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