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云觉没有多问,当下陆让和楚瑶光先行离开了。
他合上房门,转身道:“坐下说吧。”
案上的香炉还未熄灭,林远望着袅袅而上的残烟,怔忡了一下。
从何说起呢?
思来想去,他先从怀中取出一只刚缝好的香囊,递向廖云觉。
仓促间赶制的香囊,做工相当粗糙。林远抢先道:“我知道丑了点,出去之后再换吧。里面装的都是‘清发’。师父腰间空荡荡的,我实在有些不习惯。”
廖云觉伸手接过香囊,低头摩挲了两下,没有说话。
林远当然不是为了戳他痛处,立即解释道:
“师父别嫌弃它。我在这桃源国采集香料的时候,发现此地的草木很奇异。”
他复述了一遍那“通天之人”的说法,又道:
“桃源人身强体壮,且寿命极长,但似乎并不是神树的功劳,他们身上佩戴的也并非乳香。方才我与陆让所用的香料都是寻常草木,但香气一入鼻,确有一种伐经洗髓之感。”
廖云觉嗅闻不到,也就无从分析,只能顺着林远的判断,思考道:“传说中十觉者以香气为修行之辅,或许草木间确实存在某种天地灵气。但你在其他地方有过这种感受么?”
“从未如此明显。”林远道,“所以我有个猜测,或许外头的灵气已经被十觉者搜刮殆尽只有此地与世隔绝,才逃过一劫。”
廖云觉这回是真的被勾起了好奇心,又摩挲了几下香囊。他面上一向不怎么显露情绪,直到此刻,眼中才流露出一丝憾恨。
林远恰在此时道:“所以师父更要好好保存这香囊。如果此地的香能治愈百病,那假以时日,也能恢复师父的嗅觉!”
廖云觉笑了笑:“原来是这个意思。“他见林远目光急切,便低头将香囊佩在了腰间,“好,多谢小远。”
林远心微微一沉。
廖云觉并不抱什么希望——或者说,如果奇迹发生,嗅觉恢复,对他来说或许更加残忍。那样他有了活下去的欲望,却依旧放不下赴死的责任。
廖云觉:“你留下来,不仅仅为了送香囊吧?不是有话想对我说么?”
“……嗯。只是一时不知从哪里开始。”
“那我来问吧。”廖云觉语气平缓,“折云宗起火的那一天,你为何留下那一行血字?”
林远深吸一口气:“那天来了一个人,叫李四。他是我的……孪生兄弟。”
想起来了。犹如一阵阴风吹散了积灰,那原以为已经褪色的记忆又泛起了鲜艳的血光。
他开始讲述起来:李四咽气前与他的长幼之争、深山老林中立下的无名墓碑、八苦斋的苦寒雪山、丹田处数月未愈的伤口、赵丑挖进他眼眶的手指、面无表情的李十一、黑门后的孕妇、塞进楚灿娥口中的没药……还有他离开八苦斋那日,道旁春意肆然的山花。
他讲了很久很久,直到回忆告一段落,才惊觉对面之人已经许久没有出声。
林远不禁抬起头望了一眼。这一眼,就让他看见了廖云觉的表情。
林远喉口一阵发紧,连忙笑道:“鬼门关里闯一遭,幸好福大命大,渡劫归来啦。”
廖云觉沉默片刻,也叹出一声笑来:“你长大了。”
“嗯。”
“我原以为在我身边,你可以慢些长大。”
“的确如此,如今看来,过往那十年我光长个子了,心智几乎没怎么变化。”
廖云觉凝视着他:“可是,仅仅是半年未见……”
“有这半年也挺好的,如今回来,终于可以帮师父了。”
林远不愿廖云觉太过伤怀,本想轻描淡写地结束这一节,但话音刚落,心念一动,忽然又将话头转了回来:“只是我刚重逢时就想向师父倒一倒苦水,可这一路都不曾讨到开口的机会。”
廖云觉登时想起自己一心求死,一路上明知林远有些异样,却还一径赶他离开,连一句关心都没给过。
林远不依不饶,又叹息了一声:“罢了,我都懂的。师父满心都是保护苍生,而我不过是母亲惨死、兄弟相残、自幼被当成棋子、亲手杀了师姐、为师弟师妹所厌、四面楚歌、众叛亲离而已,哪里比得上芸芸苍生重要呢?”
廖云觉:“……”
以他对林远的了解,这话里必定有坑。
“更何况,师父受伤原就是我造的孽,不愿再看见我,也是理所应当。”
廖云觉顶不住了:“不是这样的。是我自己要往火里跑,那又怎能怪你?”
“若不是怪我,师父又怎会舍得送死!”林远图穷匕见。
廖云觉:“……”
林远:“你若身死,无人复原筮予香,我对那些觉者也就失去了价值,无非落得个陪葬的下场。那样师父倒是含笑九泉了,可曾想过我一事无成下了地府,要如何面对李四?”
兜这么大一圈,原来还是为了劝解他。
刚去炼狱熔炉里滚了一遭的弟子,不惜重新剖开血淋淋的伤口,只为了留住他。
廖云觉再也维持不住平静的表情:“对不起,小远。”
林远忽然有些泪意,但眼眶仍然是干燥的:
“那么,师父至少也要活到陪我报完大仇的那一天,好么?”
当日晚些时候,图曼又派人敲开林远的房门,捎来两句话:井边冥想可以,但要到午夜才能放行。届时林远必须只身前往,而图曼也会撤去大部分看守,只留下最信任的武者保护林远。
午夜、撤人。
林远沉思道:“既然要防着我下井,为何不多派些人监视?他可是祭司啊,做点什么事,怎么还要避人耳目?”
帮着翻译的素尘送走了传信人,对林远低声道:“情况有些复杂。这桃源国最近不怎么太平,贫僧这几日与他们交谈多时,才拼凑出少许信息。”
“怎么说?”
“他们唯一那口井,好像快要干涸了,但不知为何,却迟迟不挖新井。还有,在此之前所有的祭司,似乎都是血脉传承。而今图曼老迈,却不将祭司之位传给阿布,反而要公开选举,此事引来了不少非议。”
林远想了想:“图曼说了原因么?”
“好像是说阿布缺少某种必备的力量……”
“在这个地方,应该只有一种力量是必备的吧?”林远道,“勘测水源的力量。”
素尘愣了一下,恍然大悟:“哦——串起来了,不愧是林施主。”
所以,图曼急于寻找继任者,是因为阿布找不到新的水源位置,桃源国眼见着就要没水喝了。
但祭司要如何勘测水源?难不成是通过什么邪门占卜?而且,看他这么着急,该不会连他自己的“力量”都消失了吧?
素尘又道:“那阿布作为制香师,平时以香为药,救死扶伤,也得了一群追随者。他当不上祭司,就说我们都是魔鬼,还说图曼老糊涂了,他的力量只等父亲去世就会觉醒。这番鬼话,还真有人相信,所以图曼的威信很受动摇。”
林远:“照这么说来,阿布确实有盼着我们死的理由。不过他们自己找不到水,等我们死了,不是整个桃源国都得陪葬?”
素尘震惊道:“林施主真的有勘测水源之能?”
“我……”
“啊?”
“这就是为何我要去冥想了。”林远高深莫测道。
林远没打算把自己去井边的真实目的告诉素尘。在这节骨眼上,他不能轻易相信任何人。
晚餐时,他找到李十一,不等对方开口就迅速道:“不必硬来,我今夜就能拿到解药。”
他将冥想的事情说了,又道:“图曼留下的看守人数不多,到时候我装作在井边打坐,你能摸到暗处,将他们同时放倒么?”
李十一思索了一下,点了点头。
林远也没有多问:“那好,然后就让井里的兄弟们用木桶将解药吊上来。只要我不逃走,看守醒来后也不会太过追究。至于他们为何会晕厥,我可以扯些神神鬼鬼的幌子糊弄过去。”
见李十一没有反对,他轻快道:“那我回房去养精蓄锐了,午夜再见。”
林远对李十一说的,自然也只是计划的一小部分。
他费这么大周章争取来的机会,当然不是仅仅为了替李十一取解药。
取到解药之后,才是重点——他会在“糊弄”看守时会故意露出马脚,让他们发现井底的不速之客,再煽动双方对打起来。
既然前有狼后有虎,索性挑动狼虎相斗,借刀杀人。
如果八苦斋的探子死了,折云宗拿到乳香之后,就能放心从井底逃生,而无需顾虑拦路虎。而且动手的是桃源人,日后八苦斋追究起来,他和李十一也有办法脱开干系。
八苦斋距离此地路途遥远,消息传回去后,他们再派新的人手追过来抢夺香料,也需要时间。己方可以趁此空档喘一口气,商量出一个应对之策。
只是,这完美的计划能实现到哪一步,就要看命了。
井底。
“这李十一留记号让我们原地等待,都等了整整两日了,她究竟打算何时来送信?”赵十六不耐烦道。
赵十七靠着甬道的侧壁闭目养神,闻言抬眼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低声道:“你没听见么?上头的动静就没停过,有不少怪物在巡岗。李十一应是寻不到机会下来。更有甚者,她可能已经被控制了。”
赵十六冷嗤一声:“两个黄口小儿,若真让任务砸在他们手里,我们也得跟着倒霉…“
“别说了。”领头的赵十五打断道,“还有一天,等着就行。”
——距离李四和李十一体内的毒药发作,只剩一天时间。那俩人若还想活命,哪怕是刀山火海也得趟过来。
静默片刻后,坐得离出口最近的赵二十忽然直起身,悄声道:“老大,你看看那边。”
他伸手朝外一指:“对面的井壁,是不是也不太对劲?”
他们藏身的地道的出口,其实是水井壁上的一个破洞。若不是水面低于洞口,井水就会从洞里涌进来,淹了地道。
但如果仔细观察,这口井的残缺并不止这一处破洞。正对面与他们隔井相望的那处井壁,在幽暗光线中形容斑驳,似乎并不是一面完整的石壁,而是无数碎石临时堆成,缝隙里黑黢黢的,仿佛还能透风。
赵二十:“该不会,对面也能凿开一处洞口,背后又是另一条甬道吧?”
赵十五平静道:“不是‘另一条’,而是‘这一条’。”
“什么?”
“这甬道都多少年头了?当然是先有甬道后有井,挖井的恰巧将甬道从中挖断了。所以对面还是这条甬道的延续。你瞧地上这些碎石,这边的出口原本也是拿碎石堵住的,应该是李十 -他们爬出去时才撬开的。至于为何堵住洞口……可能当初挖井的人发现甬道后,并不想将之公之于众吧。”
赵十五听得一愣一愣的:“那这条甬道……到底通向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