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林远又挎着那桃源人上贡的篮子出了门。
这回门外那两名武者虽仍旧放了行,却亦步亦趋地跟了上来。
林远没有多问,经过昨夜一役,他猜测图曼也不敢再放他们单独行动了。
这一回他目标明确,直奔墓地。结果真如他所愿,一夜过去,老金的坟头已经冒出了几朵小白花,散发着幽涩的冥府气息。
林远在身后两个尾巴异样的注视下,将它们一朵一朵地揪了下来放入篮中,口中喃喃道:“军爷勿怪,一切为了乳香,借我几朵花,往后清明都给你烧钱。”
至此,配香所需的原料都已到手。但林远还想探一探此地,于是继续装模做样地穿花拂草,兜兜转转。
如他们先前的猜测,这偌大的桃源国真的找不出第二处水源。
不过,林远倒是在人烟稀少处发现了几口废井,一口比一口古老。最新的一口似乎也已经荒废百年,而其他几口则似是享年三百至五百岁不等。更残破的,连残迹都辨认不清了。
稀奇的是,这些废井的六角各立了一根细细的石柱,随着岁月的侵蚀,有些都已折断,显得长短不一。石柱上面似乎还有模糊的刻痕。
林远装作低头拔草,一路拔到石柱脚下,飞快地抬头瞥了一眼。
斑驳刻痕间,依稀可以看出一个人形。那人身穿长裙,头顶上有两条长长的、鹿角似的分叉,像是一个……女人?
还没等他看个分明,身后两个武者就上前说了一句什么,摆出了不由分说请他离开的态度。
林远被看破动机,也无法继续调查,只得回了住所。
然而刚走到屋前,他的脚步就是一顿。只见纸窗高处,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破洞。
是偷袭吗?
一名武者用手势示意林远留在屋外,自己进屋察看。林远躲在另外一人身后,盯着那破洞的形状看了半天,判断不出是什么武器留下的。
而且若是为了偷袭,难道不应该先确定屋内有人吗?而且这破窗的位置也太高了吧?
进去的那人似乎没有发现什么,两手空空地走了出来。他对同伴说了一句,两人一同寻来一块薄木板,进屋钉在了窗框上,挡在了那处破损窗纸之后。
做完这一切,他们就像是已经解决了问题,拍拍手将林远请进了屋,自己又出去站岗了。
林远莫名其妙。
他心道:这么薄的木板能挡住什么?况且他们又如何保证,对方不会从别的方位攻击?
但此二人从一开始对他的态度就甚是生硬,因此林远知道多说无益,只好自己寻了处靠墙的角落躲着。
等了半晌并无异动,手中的香料也不能不处理,便闷头作业起来。
林远将新采的往生花用小炉烘干捣成香粉,正在一边嗅闻一边将之与其他香料混合,耳边忽然传来“噗”的一声闷响。
他僵在原地,缓缓转过头。
声响传来的方位似乎正是那块木板,但木板本身却没有破。
在木板与窗纸之间,传来几下微弱的窸窣声响,又回归了寂静。
林远静立片刻,直到武者敲门进来,卸下了木板。
一只小鸟的尸体滑落下来。
或许是在猛禽的追逐下慌不择路,又或许是被暑气迷晕,它一头扎进窗纸,磕在了木板上,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态死了。双翅摊开于地,血肉模糊的鸟头上,一双空洞的眼睛还圆睁着。
武者处理尸体的时候,甚至连一点表情变化都没有,就仿佛刚刚发生了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他们重新钉上木板,又走了。
林远原地坐下,竭力思索起来。
首先,他方才盯着这处破洞观察了许久,因此记忆还十分清晰。可以确定的是,小鸟破窗而入之后,那破洞的形状没有丝毫变化。
或者倒不如说,那个破洞正是小鸟留下的痕迹,只不过比死鸟本身早到了片刻。
——正如地道里他的影子一般。
他突然觉得,这乳香的力量也不尽然是让人产生预知,但具体是什么,他却又说不上来。
其次,从枯井的遗迹可以推断,这桃源国的历史上,似乎从未同时打过两口井。
是不想,还是不能?
难道在历史上的任何一个时刻,这桃源国都只能使用一口井吗?
难道他们总是要等到旧井枯竭之后,才能找到新的水源么?
但这根本不符合常理——除非此国的地下,有一条极深极窄,且不断变道的河流,像一条摆尾的蛇,每次只露出一个脑袋,戏弄着地上的打井人。
而这稀缺的水源,自然也只能灌溉出有限的植被与作物,养活有限的人口。
或许也正因此,桃源国千年来都不能向外拓展分毫,只能偏安一隅,画地为牢。
但若是如此,这水源也太诡谲了吧?就如同外面无风而起的沙尘暴,虽是死物,却更似是某方浩瀚戏台上的牵丝傀儡。至于那操纵隐形丝线的是何方巨手,他想象不出。
会是那棵树吗?
一棵树也会有这样的贪婪与专横,想将信徒永远留在自己脚下的方寸之地吗?
好消息是,制香的过程没有出什么纰漏。李十一也一整天都十分安静,没来找他麻烦——或许有点太安静了。
林远掐指一算,最晚两日后,她就必须服下解药。此时此刻她毫无行动,倒显得有些反常。
不过,这个问题在晚饭时就有了答案。
李十一趁着聚餐,凑过来对他说了一句话:“明日此时,我们要是还想不到办法下井,就要硬闯了。”
林远不动声色地略一点头:“别急,我想想办法。”
他心中的确有一个未成形的计划,想要尝试一下。不单单是为了李十一,也是为了折云宗的安全。
回房之前,他找到素尘,悄声道:“烦请长老向图曼带一句话,明日巳时,请他去我师父房中,观一场香席。但请长老避开李十一,莫让她知道我要斗香。”
素尘似懂非懂地应了,又问:“林施主可是要与陆施主一决高下了?”
林远笑道:“是的,长老也可以来围观。毕竟磕头认爹的场景也不是每天都能见的。”
第三日。
巳时,图曼果然走进了廖云觉的房屋。为示礼节,他将带来的武者全部留在了屋外看守。
房中除去折云宗师徒四人,便只有图曼与负责翻译的素尘。门窗一关,勉强作为静室使用。
室内重新布置过,东西两侧放了两只矮几,相距五步,上置香炉各一。
林远斜坐在其中一张矮几旁,对陆让偏了偏头:“谁先开始?”
陆让在另一边正襟危坐,淡淡道:“都可。”
“那便你先来吧,”林远道,“我好有个陪衬。”
陆让深吸一口气,打定主意今日绝不为此人破功。
他抬手揭开了那简陋的陶制香炉,先将炉中香灰轻压成小山包状,再以铜箸开孔,将热炭与香灰依次灌注其中。最后放上一枚薄薄的陶片作为隔火片,这才取出他那宝贝香丸,沉声道:“请各位品评。”
在大周的香席间,这每一样工具、每一个动作,原都大有讲究,那隔火片也应用云母或银叶。
此时条件有限,但陆让的一举一动仍旧像是置身于满座贵胄间,拿出了最优雅的世家子弟风范。他卯足了一股劲儿,要让林远方方面面都输得无话可说。
片刻后,香丸隔火受热,一股碧澄澄的空寂香气缓缓吐纳而出,很快在不大的斗室间铺展开来。
这香席分为三步,陆让展示香品只是第一步,接下来在场的人还需“坐香”,也就是评点论道。最后还要“课香”,也就是用一句应景的诗词赋之。
楚瑶光手执纸笔,负责谱写香簿,记录这一场香席。
她原本也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想着师父闻不到了,在场便只有自己一人可以评出个条理来。虽然品香并不为分高下,但万一陆让优势没那么大,自己大可以在言语间暗加褒贬,挫一挫林远的气势。
结果随着香气入鼻,她的面色先是诧异,进而转为了惊喜:“这香味……师兄也太厉害了吧!”
一旁的素尘也不禁脱口而出:“不愧是折云宗,贫僧今日才知,闻了这么多年的香,竟是白闻了。”
原来那香气不仅仅是味道奇绝,乍一入鼻,竟如仙人抚顶,有伐毛洗髓之感。即便是不习武的人,也能感觉到周身的经脉都在被这一缕清远的香气涤荡,整个人像是沐浴在天河之水中。
就连躲在素尘衣襟中的小猴子都不禁探出半个脑袋来,小鼻尖一耸一耸,贪婪地嗅闻着。
别说是他们,就是陆让自己也没有预料到这香的效果如此绝佳。
他不敢置信地低头看了看香炉,自忖:难道是被迫使用这些陌生的草木,倒激发出了新的潜力吗?
与他们相比,图曼的反应就要平淡一些,虽然也面露欣赏之色,却并没有太过惊异,转头问了素尘一句什么。
素尘道:“他想知道这香叫什么名字。”
陆让矜持道:“此香虽无梅花,却以梅花为神,取其孤高之意,香名‘云阙’。”
素尘面露难色,心想这图曼也不知道什么是梅花,便只挑了一个词翻:“他说是天上的大房子。”
图曼:“?”
素尘急了:“很漂亮的那种大房子……”
楚瑶光在香簿上写下“云阙”二字,笑道:“恭喜师兄,又更精进一步了。此香意境高远,使人神思为之一清,便以‘寒更承夜永’为诗吧。”
在场还有两人平静得格格不入。
廖云觉坐在旁边,只是为了在图曼面前做个样子,实则根本加入不进。
林远则是心知肚明,这香入鼻有如此效果,跟陆让实在没有太大的关系。他自己制香过程中已经略有感知,此地的草木闻久了,会使人产生一种奇妙的神清气爽之感。
从前他想象不出那些觉者以香为辅进行修行,究竟是怎么一个修行的法子。但是在与此地的草木打过交道以后,他冥冥中忽然能想象了。
或许一草一木间,确实蕴含着天地灵气,只是不知为何,在进入此地之前,他竟毫无感知。
不过平心而论,即使单论气味,陆让这回做得也不差。
而且还有一事,让他有些意外。
林远道:“你没有用蜡梅?”
蜡梅虽然不是梅花,但是已经比此地能采到的任何香都更接近梅花的味道了。陆让随身的香囊里面一直都有一味蜡梅。林远先前以为他的自信正是那包蜡梅给的,却没想到他最终竟然没用上。
陆让皱起眉,倨傲道:“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有蜡梅,你却没有,我怎会做那种胜之不武的事?”
林远挑了挑眉,这会倒是真的对陆让有了些新的观感。
“好了,该轮到你了。”陆让道。
“好嘞。”
林远说完这句,就再也没有出声。
陆让双眼紧盯着他埋炭、摆香,眼神渐渐顿住了。
在宗门时他从未看到过林远燃香,因此很难想象,平时吊儿郎当、连坐都没坐相的林远,能端出如此无懈可击的气度风仪。
更何况那炭火的温度、炉灰的松紧,无不控制到了毫巅。莫说是陆让自己,就算是折云宗的六位长老全部来此,围成一圈打量他,也挑不出一根刺来。
他却不知道林远正是被挑着刺长大的,所以早已练了出来。何况此时有意要唬一唬图曼,更是连呼吸都透着仙气。
这时炉中的香味扩散了出来。
素尘禁不住“啊”了一声。
那香味苦而直,仿如虬曲老树绽开两三朵萧条的花,支离在冰冷的坚霜下,每一朵都开出砭人肌骨的兵气。
可这森森苦意沁入肤发,竟也与陆让的香气一样,有涤荡神魂之感,甚至来得更为磅礴,简直是自灵台席卷而过。
在场众人久久无语。最后还是素尘终于组织好了语言,激动道:“林施主大才,这香味好像真的行在梅花林中,扑面而来的劲风都是剑气。”
图曼苍老的唇边勾起了一丝笑意。
楚瑶光和陆让的脸色却都难看起来。
林远仍旧端着那股子劲儿,温文尔雅道:“此香名为‘清发’,各位不题诗,我便自题一句:匣中霜雪明。”
素尘又面露难色。
他在图曼询问的目光中憋了半天,道:“兵器,是兵器。”
图曼的笑意淡了些许。其实就算素尘不说,他也能感觉到其中那一股不平的锐意。
林远:“师弟师妹没什么要点评的吗?”
楚瑶光:“……”
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救陆让,但要她强词夺理,却又有失颜面。思来想去,刚开了个头:“也算是与师兄各有所长……”
陆让脸色颓败地打断道:“好香。”
林远:“就这?”
陆让闭了闭眼:“我输了。”
香无形无色,非实非虚,脱于法相之外,直通根性之中。斗香以同一字为题,比的不仅是技术,更是悟力与心性。
他陆让看梅是在清风高楼上,林远看梅却是在肃杀大地中。
差距摆在眼前,此时嘴硬不认,他也丢不起这个脸。
林远微微一笑:“输了要做什么?”
陆让倏然抬头。
“怎么,愿赌服输,你要赖账么?”
陆让的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紫,牙关都磕出了声响:“可否借一步说话?”
林远想了想,慷慨大度道:“行吧。”
两人离席转入内室。
陆让合上门,转过身来,几次吸气,愣是吐不出一个字来。
林远将耳朵凑到他的嘴边:“咦,你说话了吗?”
陆让知道再拖下去只会遭到更多的羞辱,而他实在不愿再体会林远羞辱人的花样了,心一横,声若蚊蚋道:“爹。”
“什么?”林远提高嗓门,声音传出了薄薄的门板,教屋外众人也能听得一清二楚,“为父耳背,大声点。”
陆让满面悲愤,指骨捏得咔咔作响。
林远劝他:“伸头一刀,缩头一刀,长痛不如短痛。”
陆让:“叫完这一声,你就会放过我?”
林远笑道:“那就要看你叫得如何了。”
门外,楚瑶光等了半天,听不见动静,正要进去助阵,刚刚起身到一半,就听一道声音气沉丹田,壮若洪钟,还带着些许撕裂:“爹!”
余音袅袅,绕梁三日。
素尘:“阿弥陀佛。”
廖云觉低头呷了口茶。
几息之后,林远若无其事地走了出来,宣布道:“斗香结束,辛苦师妹记录了。”
楚瑶光理都不理他。
林远又走向图曼,温声道:“祭司大人,这场香席是我夺魁,因此也会由我作为我们一行的代表参加四日后的祭司比试。”
图曼在素尘的传译中夸赞道:“好啊,我从一开始就觉得会是你,因为你是被神树选中之人。”
林远一脸疑惑道:“祭司既然如此属意于我,为何不直接把祭司之位传给我?”
图曼:“那不行,必须先通过比试。我们的比试是为了筛去心术不正之辈,只有最纯净的灵魂才能接近神树。”
林远心道:果然没那么容易。
“筛去心术不正之辈”……
他林远要接近神树,可没安什么好心。万一桃源人真有本事识破,又该怎么办?
还是先解决眼前的问题吧。林远又问道:“那可否让我为比试做一些准备?”
图曼:“什么准备?”
“我想去水井那里冥想一阵,不愿让人打扰。”
图曼听见水井这个词,脸色微微一变。
林远紧紧地盯着图曼。他先前猜测水井与神树之间有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如今图曼既然相信他是被选中之人,那么会不会碰巧也信了冥想这种鬼话呢?
果然图曼沉思片刻后,艰难地点头道:“你可以去,但是不能下井。”
林远道:“祭司怕我离开吗?”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图曼也坦然道:“是的。你既然已经进来了,神树就不会让你出去,外面等待你的只有死亡。”
林远眼皮一跳:“所以,你知道外面有更大的世界,对吗?”
屋内所有人都看着图曼。
图曼竟然脸色不变,只当是没有听见这句话,抬头对众人彬彬有礼地打了声招呼,便告辞离去了。
图曼走后,廖云觉有些担忧地问:“小远,我们还没有拿到乳香,你为什么急着下井?”
林远微微叹了口气,只觉不能再拖下去,差不多也该到了将八苦斋那边的事和盘托出的时候。
他的目光掠过陆让与楚瑶光,在后者的脸上多停留了两秒,轻声道:“师父,我有些话想单独对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