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在无云无雾的空中挂着,像圆瞪的眼。
到了晚膳时间,桃源人照常将林远请了出去,在院落里升起篝火,好酒好肉地招待。但气氛明显不比昨日,弥漫着一股无由的沉默与紧张。
图曼没有现身。他手下的那群武者维护着秩序,仍是首先将烤好的食物呈给了折云宗一行人,然后才轮到千牛军。
院落外似乎有平民在探头探脑,却都被拦着不让进来。
林远将脑袋对着那些人偏了偏,问:“这是怎么了?”
折云宗一向讲规矩重礼法,就连几个下人都是默默吃饭,食不言寝不语。林远却已经不是第一次边吃边聊了,一旁的陆让不由乜了他一眼。
素尘正挑着几片菜叶吃,闻言低声道:“早上那几个年轻人下井查探,到现在都没回来,他们的亲友都急疯了。但图曼封了井,还下令禁止打扰咱们。”
林远转头一望,恰好瞧见人群中站着早上那个临阵退缩的年轻人。对方满脸焦躁不安,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林远收回目光:“那图曼如何解释此事?”
他嘴里塞着东西,说得含含混混。陆让又瞥向廖云觉,仿佛想从他眼中寻出点不满。
素尘:“图曼说下去的人违背了祖训,已经受到惩罚,不会再回来了。”
林远仿佛没有注意到陆让的小动作,沉吟道:“不对啊。”
然而他说完这句就住口不言了。
陆让等了片刻,暗忖:这能有什么不对的?他们没回来,说明发现了甬道,还在底下砸石门呗。
若真让他们砸出一条路来,倒是个好消息,己方拿到乳香以后就有路可逃了。
既然如此,林远这厮皱的哪门子眉?
林远心里想的却是:下去的人手无工具,若遇上石门必定会回来求援。他们一直未归,要么是因为石门已经开了,要么是他们死了。
无论哪种,都说明八苦斋的人已经来了。
这就意味着,己方若是从井底逃生,必然会遇到黄雀在后的八苦斋。但他又不能向千牛军示警……
想到这里,他隐晦地看了李十一一眼。
李十一坐在几步开外,目不斜视地低头进食,但整个人坐得笔挺,像是一支绷在弦上的箭。
林远知道她在观察自己,心中苦笑。
如果他是李四的话,会对八苦斋的到来有什么反应呢?应该不会太沉重吧?
不过此时再揣摩李四的言语习惯也已经晚了。
林远索性破罐破摔,大胆发挥道:“师父……我觉得,师弟他……好像对我有意见。”
陆让:“?”
廖云觉抬眼。
林远指了指陆让,楚楚可怜道:“你瞧他,一直瞪着我,该不会是生我气了吧?”
陆让汗毛倒竖。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廖云觉又看向陆让。
陆让只觉是可忍孰不可忍,拼命咽下嘴里食物,还漱了漱口,方才怒道:“我是在稀奇你为何若有所思!”
林远奇道:“若有所思?那几人无论是回来报信,还是凿开石门一走了之,势必引起桃源国人心浮动。届时若是乱起来,我们可没有自保之力,师弟难道心里不担忧吗?”
陆让愣了愣。
他此前没有想到这一茬,这时又不肯退让,嘴硬道:“乱起来了,不是正好可以去偷乳香吗?”
林远的表情愈发受伤:“为何要靠偷?师弟是在暗示咱们没希望取得祭司之位吗?你就算不相信自己,也该相信师兄我呀。”
“你——”
楚瑶光实在听不下去了,漱口助阵:“信你?你捅的篓子还少吗?我看还真不如明抢,免得夜长梦多!”
“但凡有五分胜算,薛将军早就下令明抢了。”说话的是廖云觉。
陆让和楚瑶光呆滞地看着廖云觉,没想到他会插言。
“对呀师妹,”林远深明大义道,“军爷刚被揍了一顿,也不容易,有些事情就不要拆穿了。”
他没有控制音量,那边被当做侍从对待的千牛军正在体会前所未有之屈辱,一听这话,都看了过来。
然而薛淳英深呼吸了两下,最终彬彬有礼道:“惭愧,确实到了需要仰仗折云宗的时候了。”
他此言一出,就连折云宗的几个下人都忍不住露出暗爽之色,互相挤眉弄眼了几下。
陆让却想:林远此人牙尖嘴利,鼠肚鸡肠,师父十年前居然收他为弟子,定是因为我来得太晚了。
他矜持地笑了笑,道:“那便照原计划吧。一天已经过去,还有两天,林远,你准备好了吗?”
林远眨了眨眼:“师父,他好像真的对我有意见。他甚至不愿称我一声师兄。”
“……”
陆让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有意思吗?”
林远:“对你,其乐无穷。”
廖云觉的嘴角终于忍不住抽了一下。
素尘游离在内讧之外,趁着吃饭又抱着猴跟几个桃源人搭了话,跑回来时神色有异,戳了戳林远:“林施主林施主,你猜下井的那几位施主几岁了?”
林远回想了一下:“这些人长得与我们不太一样,但我估摸着二十多吧?”
“他们说,那几人已有六十岁了。”
林远愣了愣。
素尘又问:“林施主以为图曼寿数几何?”
林远:“?”
“都说他今年三百余岁。而且,他们似乎视之为稀松平常,并非什么神迹。”
林远喃喃道:“磐石一般的身躯和寿命……通天之人……”
“贫僧也是大惑不解,只能猜测是不是那‘神树’的作用。”
林远摇头:“他们的香囊里并没用上乳香。只有图曼一人身上有神树的味道。”
素尘:“难道这里的寻常草木也……”
话说到此处,被一阵喧闹打断。
原来是那千牛军的老金与一名折云宗的下人吵起来了。
这下人叫王全,早先是在廖云觉的院中负责洒扫备车的,看着老实巴交,没想到遇事也会捧高踩低。这一路上对曾经的宗主大弟子林远视若无物,反而对千牛军不时赔个笑脸。
进了桃源国之后,千牛军一朝失势,他又不服了起来。此刻自己喝完了酒,见千牛军那里还有一碗没动,直接上手便去端。
斜刺里一只铁钳般的大手伸来,几乎捏碎了他的腕骨。
老金面色酡红,暴躁道:“你什么意思?”
王全吃痛,原本瑟缩了一下,但见周围几个桃源武者望了过来,又觉有人撑腰,大声道:“我见没人喝就顺手拿了,怎么着?”
“那是我的酒,我让你喝了吗?”
王全笑道:“这位军爷,在人家的地盘里就别耍横了,小心欺人不成反被欺。”
老金旁边的两个弟兄阴沉沉地看了王全一眼,都想着出去再收拾他。
没想到老金竟毫无权衡,砂钵大的拳头径直朝王全脸上招呼过去,“砰”地一声,打断了他的鼻梁,将他揍出三丈远。
薛淳英喝道:“老金!”
周围的武者立马将他围了起来。老金却充耳不闻,涨红了一张脸道:“谁敢动你爷爷我?”竟不怕死地朝武者冲去!
薛淳英忽然起身,皱眉道:“他不对劲。”
众人都面露震惊之色。只见老金全身呈现出诡异的紫红,仿佛一根烧红的炭木,下手狂暴不成章法,招招搏命。
如此不要命的打法,还真有一名武者猝不及防之下,被他劈手夺去了斧子。老金抡圆了斧子,逢人便砍,一斧砍中了不知谁人的手臂,被血溅了半脸。
王全抱头鼠窜,逃到了廖云觉身后,尖声道:“疯了……这是疯了!”
老金听到声响,脑袋忽然古怪地一偏,双目已经有些翻白,挥斧向王全追来。
王全死死攀着廖云觉:“宗主救我!”
林远唯恐廖云觉被误伤,仓皇起身,正在想怎么阻拦,忽觉有道审视的目光穿过众人落在自己身上。
是李十一。
这几秒钟被无限放慢,林远心中千回百转。
李十一故意放任来人砍他,就是为了试探他的功夫。
可他仅仅练过一招,还是练来糊弄八苦斋的,只是花拳绣腿,使出来也是送死用。况且荒废了半年,会不会早已变形?
老金乱挥的斧子已经到了眼前,身后就是廖云觉。林远避无可避,只能放空思绪,一掌拍出。
老金在疯癫之中只顾着斧起斧落,竟真让他寻隙一掌拍在胸口。只是这一下犹如拍在墙壁上,非但没有任何效果,反倒激怒了老金。他一声怪嚎,巨斧已至!
林远的好运气用到了头,甚至来不及反应,冰凉的疾风已经扫到了颈侧。
下一秒,斧锋一偏,擦着他的耳际荡了开去。
老金一个踉跄,还待再上,却被赶过来的武者从身后抱住脑袋,“咔崩”一扭,告别了世间。
尸身倒下,所有人惊魂未定。
王全吓得腿都软了:“堂堂千牛军,怎么无故砍我一个平民?”
“明明是你们先挑衅的!”老金的弟兄义愤填膺,“他的状态明显像是中了毒,该不会就是折云宗干的吧?”
楚瑶光立即道:“下了药,好让他来杀我宗的人吗?以眼下的处境,我们可没有下药的理由吧?再说,食物可是这群蛮人准备的。”
薛淳英阴鸷的目光朝周围扫了一圈,亲自去检查老金的食物与酒水。
林远摸了摸脖颈之上幸存的脑袋,还在琢磨方才是谁挡开的这一斧。好像也没见武者动手啊?
桃源人正围着那个被砍中的武者,为他止血。也不知老金哪来的蛮力,竟将这铁人的胳膊伤可见骨,只剩一半骨肉还摇摇晃晃地连着,眼见这胳膊是保不住了。
那武者高声悲嚎,嘴里不知在骂些什么,但听上去很像是素尘翻译过的“魔鬼”。
有人请来了图曼主持大局。
一起请来的还有一人,一来就为那武者处理胳膊。林远还当此地也有接骨大夫,定睛一看,竟是阿布。
阿布将他的伤处固定包扎,之后从一只木箱中取出若干香粉,竟就地调配起来。
折云宗几人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的动作。楚瑶光道:“他们该不会是靠闻香来代替汤药的吧?”
图曼正忙着两边安抚情绪。
薛淳英检查完尸体和食水,回头对众人沉重地摇了摇头,似是没有发现什么。
阿布已经将配好的香交给伤者,忽然直直朝着林远等人走来。
林远一见他脸上不怀好意的微笑,便有一种预感。
果然他一开口,又是一长串吟唱似的古怪音节。
素尘一回生二回熟地翻译道:“神树……惩罚……又说了一遍我们会疯……自相残杀什么的……”
林远:“我懂了,老金中毒八成就是这家伙使的坏。”
阿布被打断了吟唱,一径盯着林远,似是想弄清他在说什么。
林远对素尘道:“翻给他听。”
素尘照办了。
阿布笑了笑,又唱了两句。
素尘:“他说你很快就会明白的。”
林远扬了扬脑袋,暼了不远处的尸身一眼:“我确实很快就会弄明白。”
图曼亲自驱走了阿布。
武者受伤,他非但不露怒色,还来向林远赔礼,俨然把林远当成了主事之人。
林远面无愧色地受了,又道:“这具尸体我们要带走下葬。”
图曼一口答应了下来,还将桃源国墓地的方向指给了他。
林远:“还有,以后不许让阿布接近我们。”
图曼又应了。
这回连廖云觉都不由得若有所思地看了林远一眼。
一到墓地,千牛军负责挖坑,林远却伏身趴在地上,凑近尸体的口鼻处。
薛淳英没有阻拦,反而问:“如何?”
林远嗅了许久,久到陆让不耐烦地问:“你行不行?不行让我来。”
林远面无表情地起身:“那你试试。”
结果陆让比他嗅了更长时间。
陆让颓然起身后,廖云觉也走了个形式。
薛淳英皱起眉:“到底如何?他是不是中了什么毒香?”
林远慢吞吞道:“口鼻处没有任何香味,只有酒味儿。”
薛淳英:“你们的意思是,我的人无缘无故,自己就疯了么?”
廖云觉温声道:“只是确实没有中毒的迹象。”
薛淳英眯了眯眼:“廖宗主,你们折云宗似乎有不少事瞒着我啊?”
林远正想呛他两句,就见他伸出两指点向自己:“比如,你这徒弟究竟是什么人?”
林远一愣。只见他两指之间夹着一枚小小的、乌沉沉的东西,夜色之中,若非凑得这样近,几乎看不清。
是一枚铁蒺藜。
刹那间,林远想明白了什么,下意识地要看向李十一,又硬生生地克制住了。
他克制住了,薛淳英却已经转向了李十一,轻声问:“你该不会以为只要动作快些,就可以逃过我的眼睛吧?”
李十一:“……”
薛淳英:“赤脚大夫?农家女?什么样的农家女,能使出一手刺客的疾攻?”
李十一操着一口淳朴的乡音,怯生生问林远:“林哥哥,官老爷在说什么?我害怕。”
林远却没接她的茬。
他忽然意识到,这恰是一个借千牛军之手除去李十一的好时机。
若李十一死在暴怒的薛淳英手中,自己不仅从此摆脱她的监视,还不废一兵一卒,在八苦斋面前也有理由脱罪。
然而……
李十一刚刚才救了他。
在对他疑虑未消的情况下,她仍旧冒着暴露自己的危险出手相救,那是生怕他真是李四,一点点可能性都不想放过。
薛淳英眼中杀气大盛,朝着李十一迈出一步,在泥地上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你是真怕还是假怕,一试便知。”
李十一仍旧一脸懵懂地站在原地,衣衫之下,全身的肌肉悄然绷紧。
林远无声地叹了口气,横跨一步,拦在了李十一身前。
“薛将军打算如何试她?我这妹子弱不禁风,你一出手她便无处可逃,是要她以死自证清白吗?”
薛淳英:“不错,我便是要她以死自证。瞧你方才也对老金出了一招,便连你一块试了吧!”蓄力就要发招。
廖云觉突然开口:“薛将军是以为我折云宗没人了吗?”
薛淳英猛地转头:“这两人可是你一力作保才跟过来的,他们究竟是什么来路?”
廖云觉不冷不热道:“他是宗主大弟子,他的来路,确实需要对我解释。”
林远担心地叫了声:“师父……”
廖云觉抬手打断了他:“却不必对将军言明。”
廖云觉这一路上,与其说是逆来顺受,不如说是事不关己,对千牛军的一切要求都漠然受之,从未摆过宗主的谱。这会儿却锋芒突显。
薛淳英竟愣怔了一下:“廖宗主这是何意?”
翻脸了?
廖云觉冷冰冰道:“我确实没有看见李姑娘与那铁蒺藜有什么关系。”
就在薛淳英发作之前,廖云觉话锋一转:“不过,此事我们会查,不会让将军的人白死。如今这处境下,受人离间一次,便离死期更近一分,将军战功赫赫,不会不懂这个道理吧?”
良久,薛淳英深深吸了口气,道:“你们最好尽快取回乳香,今日之事,我不想看见第二次。”
廖云觉略一颔首。
当下众人葬了老金。
仓促间无碑可立,也无酒可酬。素尘自怀中取出一串佛珠,低声念起了往生经文。
薛淳英举起手中一角布帛,对手下道:“老金客死他乡,这角衣料我替他保存。他日若我身死,你们为他带回故乡。”
千牛军一时泪下。
楚瑶光触景生情,想到了姐姐,红着眼跑开了。
林远却多瞧了那坟堆一眼。
这新坟……能开出往生花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