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河其十四】  
七英俊2022-06-20 15:085,015

  “……何必担忧,”林远竭力维持着语气平稳,假装方才只是偶然忘词,“你在地底已经发出信号,让他们凿门了吧?”

  李十一沉默着。这几秒的沉默仿佛化作了某种威压笼罩在林远身上,重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忽然意识到是李十一放出了杀气。

  李十一轻声道:“我还在奇怪,你为何一直不来问我。你不在乎他们是否收到了信号么?”

  林远已经在用眼角余光寻找逃生的路线了。

  完了。她这是彻底起了疑心啊!

  如果是李四在此,该如何回答?

  没时间细细斟酌,林远满脸歉然道:“这两天连生变故,周围又有太多人盯着,没找到机会。他们收到了么?”

  李十一:“……收到了。”

  “那便好。他们是从外向内凿门,没被困住,不缺食水,还能去寻工具,这几日肯定能破开石门。”林远指了指围在井边的那些桃源人,语气坦然,“倒是这些人若是下去,反而会迎头相遇,暴露他们的行踪吧?”

  这句话说得合情合理,承接自然,还顺带解释了他之前唱反调的原因。

  然而,李十一的眼睛仍是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瞳仁极大极黑,像无神亦无情的人偶。

  她问:“你的口舌何时变得如此伶俐了?”

  林远:“……”

  林远:“先前练出来了。”

  此时井边,又有两个年轻人互相壮着胆,钻进了木桶中。辘轳转动,木桶缓缓下降,他们与留在地面上的同伴们沉默对望,直至彼此的脸越缩越小,连表情都模糊不清,最终被井沿阻隔。

  这几人头也不回地朝地道深处爬去。

  图曼随即命人重重封锁了水井,遣散众人,除了负责打水的武者,再不允许任何人出入。

  那几个临阵退缩的年轻人黯然朝下望着,请求祭司让自己守在井边,等同伴的消息。

  图曼却冷着脸道:“我的命令难道人人可忤?全部退下,否则就要受到惩罚!”

  这句话在此时的林远耳中,不啻天籁之声。

  缓缓退去的人群都对杵在原地的林远和李十一侧目而望。林远顾不上挂念那井底的往生花,只顾发挥出毕生的演技,露出一个“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的无奈表情,状似被人潮裹挟推挤着走远了。

  一俟离开李十一的视线,他拔腿就跑,一路狂奔回了自己的小屋。

  那两名武者还跟门神似的守在门外。林远见到他们犹如见到了亲人,连说带比划道:“我有要事,谁也不许放进来,懂了么?”

  武者:“……”

  林远也不等他们表态,自己走进屋里,“砰”的一声甩上了门。

  他不在乎这两位仁兄对自己有什么意见。他们对自己的敌意越大,越会死死地看牢自己。即便李十一来硬闯,也得先跟这两尊凶煞斗上一斗。

  瞧李十一那架势,恐怕在确认他身份的瞬间就要下杀手。

  不过在这封闭的桃源国里,当着其他人的面,她应该暂时不会妄动,否则自身难保。所以从此刻开始,他必须时时留意,不能与李十一独处了。

  或许还得想个办法先下手为强……

  林远背手站在窗前想到此处,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知道自己应该列个计划出来,却下意识地不愿再细想。

  为了转移思绪,他回身将篮子里的花草倒到矮几上,分门别类地归置起来。左右出不去,暂时也弄不到往生花,索性先处理手上的这些吧。

  刚刚采割的香草香木,并不能直接使用,需得清洗、烘干,用石臼细细捣成粉末状,再以炼成胶状的蜂蜜调和,最后搓成香丸保存。按常理,新制的香丸还需用蜡纸封于阴凉静室,窨藏月余,味道才最为馥郁。但眼下时间紧迫,只能略去最后这一步。

  桃源国本就不缺制香工具,虽然模样简陋怪诞了些,多试几次倒也能上手。

  林远在屋内忙忙碌碌。眼前许多香料他连名字都不知道,更不可能有香谱指示,只能摸索着增减香粉的比例——这倒正合了他的意。

  早在折云宗时,比起背诵冗长的故纸堆,他就更喜欢自己一头扎进香粉中,将纷繁的气味当作玩具相嬉。无论心头压了多少事,都能在这个过程中平静下来。

  不多时,清润的芬芳从门窗缝隙里缓缓飘散,凑入了外头尽忠职守的两人鼻端。

  一名武者目不斜视地站着,半晌才道:“居然真是个通天之人。”

  他的同伴面色不善地啐了一口。

  井底。

  那三个年轻的桃源人刚爬入地道,首先便看见地上那丛往生花。此时距离林远一行人出去,已经过了两日,花丛中的人形空缺犹在,那白花并无给养,却依旧孑然盛开,犹如憩息的鸟群,伶仃纤美,摄人心魄。

  为首那个年纪稍长者,面不改色地跨过往生花,继续朝前行去。跟在后头的两人却惊恐地对视一眼,嗫嚅道:“这是……”

  为首之人已经点起火把,走进了黑暗的甬道里。

  后头两人犹豫不决,进退两难,忽听他回头说道:“你们怕了就回去,我就算孤身一人也要朝前走。”

  落在最后的少女不禁开口:“大哥,你看见地上了吗?这是神树降下的预兆,我们恐怕会——”

  “就算是死,我也不会回头。”

  “为什么?”另一名少年问。

  “你们不知道为什么吗?”那大哥冷笑道,“你们若是觉得在那上面活着有乐趣,又为何会跟下来?每家每户,每日一桶清水,吃一样的食物,穿一样的粗布麻衣,哪里也不能去,什么也做不了……”

  少年咬了咬下唇:“但至少我们还能劳作,还有香料。”

  “那样就够了吗?”那大哥朝上一指,“我总觉得世界原本不该是这样!我力气比别人大,耕作比别人卖力,头脑也比别人好使,为何我却不能比他们得到更多?”

  少年吃了一惊,小声问:“这些是不是阿布对你说的?”

  那大哥昂起头:“是又如何?”

  “图曼大人说阿布犯了大错。因为神树只恩赐了有限的水和树木,就是为了指引我们合作和共享,贪婪的人都要被惩罚失去水源。”少年恐惧地压低声音,“他还说井水干涸,是因为我们中有人控制不住贪欲……”

  “那么,如果我不愿再受神树支配呢?”

  此话一出,三人同时噤声了片刻,似乎连那大哥都被自己的话语吓到了。

  但他随即提高了声音:“为什么那些‘使者’都穿着比我们精细的衣服,就连香囊也比我们美丽?他们是从哪里来的?外面到底有什么?我就是要更多,就是要不同!如果神树不能给我,我就去别处找,它有本事就让我死在半路!”

  他说完这话,转头便走,没一会儿就消失在了黑暗中。

  那少年还在原地踌躇,忽见身边的少女越过自己,大步跟了上去。

  他连忙拉住她:“你就不怕……?”

  “我受够了。”少女平静地说,“受够了日复一日一成不变,受够了一眼望得到头的人生。你呢?”

  少年愣怔着,忽听那大哥惊呼道:“你们快来看!”

  两人循光跟了上去,甬道越往前越低矮,他们不得不俯身爬行。

  那大哥正以火把照着墙上的繁复古雅的线条:“这枚种子,是神树么?”

  几人都目瞪口呆地望着那庞大的壁画。大哥举着火把向前爬去,种子也随之抽枝生长,展开层层叠叠、华冠一般的枝叶。

  少女注意到石壁底部蜷曲的文字,低声读道:“‘于是王相信神树会赐给我们一切’……”

  “哈!”大哥尖利地笑了一声,带着胜利的快意,“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是对的!图曼骗了我们几百年,外头的世界当然不只是荒蛮和死亡,否则这壁画是谁留下的?!”

  他猛然加快速度朝前爬去,手中的火光也随之摇晃不定:“我要去看看,要去看看……”

  那少年受他感染,也陡然亢奋起来,跟着爬去,口中道:“这神树一路生长,是不是也在祝福我们?”

  少女原本还在低头读那些文字,读到最后一行,眉头蹙了起来:“等等。”

  然而大哥举着火把已经远去,壁画与文字重新淹没于黑暗。她只得追了上去,犹豫不决地喊道:“我觉得好像有点不对,你们再看看——”

  其他两人正狂热地冲刺,竟对她充耳不闻。

  几人穿过桃源地道,又顺着那地洞爬上了宿河的工事,齐齐惊叹于宿河人壮阔的手笔。

  他们一路没遇见任何人,直到走进宿河避难大厅,才被地上几具尸体吓了一跳。

  “这些人……长得和那些‘使者’一样,是同一种人,对吧?”那大哥翻弄着尸体,嗤笑一声,“神树的使者,怎么会死呢?”

  少年:“你的意思是,他们也不过是凡人?”

  大哥冷冷道:“待我们回去说明真相,定要处死那群骗子。”

  他忽然一指大厅角落里那一排翻倒的箱子:“那是什么?”

  琉璃玛瑙正莹莹生光。

  这几人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好看的石头,无非是祭司图曼额上的红色宝石。此时满地珠宝,光辉灿烂,竟似要灼伤人眼。这回就连少女都将壁画的事情抛去了脑后,几人同时扑了过去,痴迷地捡拾着宝石首饰,恨不得全部戴到身上。

  那大哥与少年同时伸手抓住了一条珍珠项链,拉扯了几下,发现双方都不放手,顿时面露敌意,恶狠狠地瞪向对方。那大哥仗着身强体壮,猛然一拽,生生拽断了珠链,白露一般润泽柔美的珍珠登时噼里啪啦坠落一地。

  “你!”

  少年敢怒不敢言,只得匆匆蹲下捡珠子。

  那大哥却深吸一口气,极力压下突然的暴怒,强笑道:“急什么,外面肯定还有更多。”说着一马当先,继续向前。

  落在最后的少女像是被当头棒喝,骤然惊醒,难以遏制地颤抖起来。

  然而他们没能见到更多的宝贝。

  他们见到了一扇厚重的石门,以及横陈在石门前的众多干尸。

  更为恐怖的是,就在他们凑近观察时,那扇石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紧接着又是一声。

  巨大的石门竟随之颤动起来。

  三人情不自禁后退了几步,耳边又响起图曼那幽灵般的低语:“你们忘了那些被沙子吞噬的叛徒吗?”

  “大哥……”少女颤声道,“我们回去吧,这里不对劲……”

  没等他们做出更多反应,轰然一声巨响,眼前的石门四分五裂,化作数块巨石砸落于地,溅起无数飞沙。

  几人原本就神经紧绷,骤遇惊变,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同时大叫起来。

  下一秒,数道鬼魅般的人影朝他们直直扑来!

  八苦斋派来的六人已经在这道石门外耗了数日,自从收到李十一信号之后,又凿又撞,换了无数工具,总算破开了石门,岂料刚一进门就迎面遇上几个面白如鬼、眼窝深陷的怪物,口中还嚷嚷着他们听不懂的怪声。

  这六人都是赵部的高手,被赵寅亲自训练出来的,每一个手中都是杀孽累累。他们出发前自然也听过宿河闹鬼的传说,受命来此,本就大呼晦气,此时一见突然冒出的怪物,几乎是下意识就出了杀招。

  这几个怪物的皮肉异常坚实,刀剑加身,竟只划破一丝血皮。为首的那个怪物更是状若疯魔,双眼充血,赤手空拳便要来掐他们的脖子。

  八苦斋如临大敌,凭着平时共同训练的默契,六人齐上,各使阴招。一人挖眼,一人抛毒,一人猴子偷桃,两人各绊其一腿,余下一人双手指间夹着两枚锥刺,趁他朝前扑倒时运力一刺。

  锥刺深深扎入了怪物的太阳穴,只见他双目翻白,抽搐着倒在了地上。

  他倒地时,恰好能看见来敌背后,石门之外,是一列延伸向上的石阶。

  再往外,有模糊的天光,似乎是地面开了一个口子。

  再往外,再往外……

  他的意识渐渐消散,终于完全不动了。扩散的双瞳中,倒映着那一道微弱的天光。

  见大哥惨死,余下两个桃源人肝胆俱裂。

  地狱,他们真的来到了地狱。

  那少年突然大叫一声:“快跑!”话音未落,自己却不管不顾地朝着来敌扑去。

  少女领会了他的用意,双目含泪,猛然转身飞奔。

  八苦斋的人有了第一回的经验,很快如法炮制地解决了少年。但那少女的速度竟远远超出他们意料,只这么一会儿工夫,已经人影都瞧不见了。

  为首一人眯了眯眼,下令道:“肯定有暗道。搜。”

  少女钻进地洞,顺着低矮的甬道拼命爬行。她必须回去,回到神树的庇护范围里,还要对同伴们示警!

  忽然间,她又想起了祖训:“只要有一人离开,就会为所有人招来难以想象的灾厄。”

  少女身形一顿,屏住了呼吸。

  难道,她在亲手把灾厄带回去?

  然而此时犹豫已经晚了。身后传来动静,那些入侵者已经发现地洞,跟了进来。

  少女呼吸急促,四肢并用,越是想要快些爬,越是不成章法,磕碰不断。

  甬道限制了她的速度,追兵的声响越来越近。

  少女情绪崩溃,终于忍不住大声呼喊:“求求你,神树,求求你……”

  那带队的赵部眼皮一跳。

  她的呼喊声如果引来更多怪物,己方处境十分危险。而且语言不通,即便活捉也无法审问。

  想到此处,他手中暗器飞出,正中她的背心。

  那怪物惨叫一声,却因体质有异,竟然未死,仍在朝前爬行。

  赵部之人大皱其眉,袖中暗器更像不要钱似的兜头盖脸朝她砸去。两人间距离不远,逼仄的甬道里更是避无可避,所有暗器被她照单全收。那道挣扎的背影拖出一条长长的血河,朝他们流淌而来,又被他们的双手双膝抹得到处都是。

  不过须臾之间,庄严的地道已成阴森地府。

  少女呼声渐弱,十指抠着地面,深深陷入土中,还不肯停下。

  她要向前,向前……

  直到……

  她忽然明白了神树的答案。

  神树从来不会不理睬自己的信徒,它早将一切答案恩赐于他们眼前。只是他们一叶障目,浑浑噩噩,不曾领会。

  在她身前不远处,摇曳生姿的白花静静散发着幽寒之香。

  犹如倦鸟投林,浑身血迹的少女终于彻底倒下,倒在了往生花丛间,为她预留的缺口中。

  八苦斋的人上前补了最后一刀,确保她咽了气,才谨慎地站在原地朝外望去。

  有人悄声道:“是在地底。外头有人的气息,很多。”

  又有人道:“这里有记号。”

  他们低头一看石壁,在靠近出口处不起眼的角落里,有人刻了一个浅浅的符号。

  “是李十一,让我们原地等待。”

  为首之人比了个手势:“那就原地暂歇。”

  “李四和李十一不会不来吧?”

  “那只能说明他们毒发身亡了。”为首之人森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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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之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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