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番长谈,几人心绪都是剧烈起伏,话头稍一止住,疲惫感立即涌了上来。加之夜色已深,再亮着灯密谋下去恐怕会引起怀疑,当下便各自回房睡下了。
或许是因为暂时劝住了廖云觉,林远压在胸口的重负终于减轻了些许。他这一觉睡得很沉,一夜无梦,倒是发了一身的汗。清晨醒来时,总算是彻底退了烧。
金灿灿的阳光漫入窗口,晨间空气尚未来得及升温,清冽而凉爽。
他刚刚翻身下榻走了两步,就有两名武者敲门而入,看样子是一直守在门口听着动静。
林远一眼认出为首的那个,正是昨天在神树下贸然挥斧、险些斩断自己一只手的家伙。他对这双格外深陷的眼窝心有余悸,下意识地退后了半步。
对方也僵硬了一瞬,随即默默低下头,将一桶干净的井水放在地上,似是供他洗漱用的。另一名武者则呈上了食物——热腾腾的面饼,以及散发着清甜香味的瓜果。
两人放下东西就退了出去。林远想了想,拈起面饼嗅闻了半晌,才咀嚼咽下。
看来自己是真成贵客了。
林远这会儿思绪清明了不少,心中大致梳理了一下眼前的任务。
首先是赢过陆让,名正言顺地代替廖云觉出战,去参加七日后的祭司比试。
当上祭司后——甚至在那之前,他就可以找机会接触到乳香。
一旦乳香到手,便立即跟着千牛军跑路。至于具体如何才能逃离这鬼地方,那就是薛淳英需要烦恼的事了。
此地与世隔绝了数千年,从地面上恐怕是走不通的。不过林远对薛淳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信心,总觉得以他对完成皇命的惊人执着,指不定会大吼一声,背生双翼,扑扇回永宁。
再之后呢?再之后,就该去找筮予香方上的第二味香料了。
林远并不想让任何觉者如愿得到筮予香,但他更不可能任由廖云觉以身殉道。他必须从夹缝中寻找第三条路,为己方争得一线生机……但在此时,这“第三条路”还只是一个极其模糊的想法。
林远收了收思绪,决定先从最简单的开始,迈步出门,为收儿子做准备。
其实经过昨夜的谈话,他心里已经没那么膈应陆楚二人了。尤其是对楚瑶光,因了楚灿娥之死,还有一层愧疚怜惜之意。至于对陆让,现在属于无爱无恨,至多只有淡淡的腻味——想来陆让对他也差不多。
但该赢的还是要赢。
林远不放心让陆让去当祭司。陆让此人满脑袋规矩、道理,又一路顺风顺水,从未受过风霜洗礼,以至于行事固执到天真的地步。谁也不知他遭受昨夜冲击之后,心里会冒出什么想法。
林远怕他不再听师父的话,又怕他过于听师父的话,万一真的放火烧了乳香树,大家一起同归于尽,那乐子可就大了。
因此这场斗香,林远还真不敢托大。陆让最近得了不少廖云觉亲传,自己要是马失前蹄,坏了大事不说,还会留下毕生的耻辱。
那两名武者还站在屋门外,见他出门也并未拦阻,只是亦步亦趋跟了上来,说不清是保护还是看守之意。
林远听见脚步声,回头打商量:“二位,我只是随便逛逛……算了,你们也听不懂。”
他叹了口气,岂料那两人面面相觑,竟然真的停下了。
林远:“?”
他眼望着对方,试探着快走了两步。对方站在原地,最终也没跟上来。林远生怕他们改变主意,立即脚底抹油开溜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们的眼中似乎闪过了一丝恼怒。
林远乐得自在,开始拈花惹草。
沿路的桃源人默默望着这面容奇异的外来客,只见他有时摘朵花,有时掐根草,全用身上的麻衣兜着,一双凤眼眯得像餍足的狐狸。
头顶似乎一直是晴空万里,就连一缕流云都不曾飘过。阳光将植物曝晒出了干燥的芳烈,仿佛一场气味的飨宴。
其实这地方要是不闹鬼,倒委实是一方乐土。林远昨日刚到时就发现了,此地杂树生花,其中有许多他从未见过的品种。熟悉与陌生的香气互相交织,像色彩斑斓的重锦彼此覆盖,几乎在林远眼前织成了一幅彩墨画卷。
他起初还在认真筛选斗香用得到的香料,到后来浑然忘我,辣手摧花,逢香便采。那些桃源人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棵树一棵树地蹂躏过去,却无一人上前阻止。
林远走了两条街,衣服终于兜不下了,抬头朝这些人望去。
男女老少齐齐后退了一步。
林远:“……”
他原以为连图曼都宴请过自己了,这些平民的戒备会稍减一些。
林远:“各位好啊。”
桃源人毫无反应。
林远努力比划着:“我这,装不下了。”他一抖自己的麻衣,抖了些花瓣下来,“有没有那种装物用的工具?”
他比划了几遍,忽见旁边有个少女正挎着一只篮子,眼前一亮,兜着那些香料朝她走近两步:“这个,可否借我用用?”
那少女拔腿就跑。
林远:“?”
林远还没反应过来,对方竟然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他平生从未见过跑得如此快的人。莫说是普通大周人,便是江湖上那些号称飞檐走壁的游侠在此,恐怕也只有跟在后面吃灰尘的份儿。
林远站在原地呆滞了半晌,眼角余光又瞥见一只篮子。他转头一看,是个少年挎着。
少年:“……”
少年倒是没跑,只是抖得像个筛子。不等林远开口,他猛然单膝跪地,连带着身后跪倒了一排,口中念叨有声,像在祝祷。
林远:“……”
他左右看看,那只篮子被少年丢弃在地上。他将衣兜里的收获全部抖落进去,拎起篮子道:“不反对吧?”
桃源人闷头继续祝祷。
林远等了两秒,提着篮子默默走了。
他这回挑了条避开人群的小路,结果远远瞧见了一颗反光的俏脑袋。素尘笑意盈盈,正与几个桃源人连说带比划地攀谈。
“长老。”林远低声招呼,“我有点事想请教。”
那几个桃源人一见林远,皆是一哆嗦。
素尘和颜悦色地与他们作别,正要随林远离开,忽然一愣:“悟色呢?悟色!”
“吱吱。”小猴子从他背后虚掩的屋门里冒了出来,双爪还抱着一只果子,献宝似的递向素尘。
“你从人家屋里拿的?哎呀你这孩子……”素尘连忙抢了果子,要还给桃源人。悟色瞪大了眼睛满目委屈,却不敢出声抗议。
那桃源人偷看林远一眼,连连摆手,将果子塞回给悟色,笑得很是谄媚。
素尘口诵佛号道了谢,这才抱了猴子离开。
“逆徒,为师怎么教导你的?除了那乳香之外,别的东西都不可偷窃——阿弥陀佛,为师不饿,你自己吃吧。”素尘刚刚训斥两句就破了功,因为小猴子又一个劲儿朝他递果子。
他哭笑不得,又有些伤感,对林远道:“这孩子在地底下被饿怕了,连带着还担心我也饿着。”
悟色自己啃了大半只果子,剩下一口揣在怀里,不肯再吃,似乎真的留下了后怕,要存些余粮。
素尘眼泪都要下来了。
林远与他并肩走着,将自己的遭遇说了一遍:“长老可知他们为何怕我?”
素尘举袖抹了把泪花,点头道:“贫僧方才打听到了。贫僧本想问问他们自称什么国名,结果此地并无国名,因为他们一直相信这里就是全天下。数千年来,他们没见过外人,直到昨日我等突然闯入。有些人大呼仙人降世,有些觉得是魔物来袭,举国上下争论不休,已经乱作一团了。”
“图曼不发话么?”
“发话了,他今日清晨宣布了一道预言,说如果有人惹得使者不悦,所有人都会灭亡。”
林远恍然大悟:“怪不得他们战战兢兢。那长老有没有告诉他们,我们只是凡人,外头还有无数国度?”
素尘压低声音问:“林施主觉得此事应当宣讲么?”
林远忙道:“不应当。”
他们还不知道此地长久的封闭是怎么造成的,也就无从得知拆穿这秘密,会引发什么后果。
即使这些画地为牢的住民真的信了,当着土皇帝的老祭司也未必愿意相信。而且,一旦承认自己只是凡人,他们这群不速之客还能大摇大摆地活下去么?
“不能说,绝对不能说。”林远道,“长老索性告诉他们,我们确实是神树使者吧。”
素尘叹息道:“实不相瞒,贫僧已经如此宣扬了一早上了。阿弥陀佛,这得诵多少遍经才能抵消这口业啊。”
林远:“……”
素尘又道:“不过他们对此笃信不疑,恐怕也是因为林施主恰好是制香师。这些桃源人称制香师为‘通天之人’,原就是极其崇敬的。他们以为千牛军只是你们的侍从,就像图曼身边的武者一样。”
“所以这地方不仅有香,还有制香师?”
“有的,昨夜咒骂我们的那个阿布就是。”
林远挑眉:“阿布?祭司的儿子,跑去制香?”
祭司之子,放在大周就等同于太子了。虽然制香师在大周也算日进斗金,但堂堂太子若是跑来折云宗拜师,怕是会被文武百官的谏言淹没。
他们这类人,在大周看似风光无限,说到底也只是仰赖觉者的光环罢了。
永宁城里总会有些狂热的家伙,一心梦想靠着闻香修行,达到长生不老的境界。每年还会有王公贵族一掷千金,打探折云宗供给医巫闾尊者的香品,非要买一模一样的回去。结果,他们还是与贩夫走卒一道,一茬一茬地生老病死。
再名贵的香,对凡人的作用也仅限于清心静气、调理气血。
神通广大、寿与天齐的,始终只有觉者。凡人的所谓修行,更像是一种“宁可信其有”的寄托。
因此,几大香宗也与那些号称灵验的道观庙宇一样,空有香火,却无实权。
“我怎么不知道制香的前途还能如此远大?”林远酸溜溜地说。
仔细一想,确实奇怪。这桃源国没有觉者,制香师的地位却比外头还高,甚至连至高无上的祭司之位,都是通过香道比试来决出的——这是什么道理?
“他们为何称制香师为‘通天之人’?”
素尘道:“听他们的意思,制香师会为每个人调制香品,使他们获得磐石一般的身躯和寿命。”
林远脑中忽然浮现出了那些武者刀枪不入的钢筋铁骨,还有那少女一骑绝尘的速度。
难道这个地方的人,全都体质远超常人?
如今听过筮予香的秘密后,他心中涌起了一些猜测,恐怕此地的香道崇拜与那邪门的神树有关。
素尘顿了顿,又迟疑地问:“林施主,七日后的比试,你有胜算的吧?”
素尘先前也与薛淳英一样,觉得斗香这种事,只要折云宗出手肯定易如反掌。此时了解了一些此地的情况后,却忍不住要多问一句:“林施主闻过他们的香囊了,他们的制香师水平如何?”
林远心里也在琢磨此事,面上却淡定道:“放心吧,不足为虑。”
素尘又小声问:“那,陆施主呢?贫僧方才见着他了,他也在采香,似乎还挺气定神闲的。”
林远嗤笑一声:“就让他再快乐两天吧。”
他作别了素尘,拎着篮子转了个方向。
陆让的自信从何而来,林远再清楚不过。他们的斗香以梅为题,此地却无梅花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但是初见时他就闻出来了,陆让腰间垂挂的香囊里,恰好有一味蜡梅。
也就是说,陆让即便什么都不做,仅仅是取出现成的香囊,也能比林远切题。
——按常理来说是这样。
但如果陆让真是这样想的,那也只能怪他太轻敌了。
每一种气味在林远眼中都是有颜色的。这也就意味着,他将不同香料融合到一起时,可以像调和彩墨一般,慢慢仿出一种颜色,直到深浅、冷暖、浓淡都分毫不差。
从前在折云宗,他甚至穷极无聊地发明了一种游戏自娱自乐,就叫“无米之炊”。玩法是先仔细嗅闻一种香料,再将它束之高阁,只用其他的香料混合在一起,模拟出它的香味。
梅花在其中算是简单的,他玩过好几回。用辛夷、白檀、茴香、零陵、甘松等物,再加少许龙脑,就能仿出九成相似。
虽然此地植物迥异于外界,大半原料都需更换,但万变不离其宗,原理是一样的。
林远低头对着篮子深吸了一口气。梅树枝干苍古,梅香最大的特点是其冷涩,因为冷而显幽寂,因为涩而显孤高。他目前找到的植物香味虽然丰富,却都失之柔、滑。
他还需要一味香料,一味足够清、涩、不沾人气的香料……他最近一定在哪里嗅到过,是在哪里呢……
林远抬起头。
想起来了。是在那口水井中,那丛招魂小手似的往生花。
他嘶了口凉气,头疼地朝水井的方向走去。他要怎么解释,那些桃源人才会放他重新下井?
结果他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水井处甚至比他们昨天来时更加热闹。石墙内已经挤满了人,石墙外又围了三圈。林远到的时候,连水井的影子都看不见,只能瞪着前方攒动的人头发呆。
人群似乎在激烈地争论什么,但他一个字也听不懂。林远左瞧右瞧,原本指望着找到素尘,却意外地在包围圈外看见了李十一。
李十一抱臂站着,面无表情,也不知冷眼旁观多久了。林远走到她身边,低声问:“这是在吵什么?”
“有一批人想下井,被图曼带人拦住了。”李十一言简意赅道。
在他们听不懂的语言中,两拨人马正在据理力争。
“放开我们!那群外来人不可能是从空气里冒出来的,也不可能是从水里冒出来的,井下一定还有别的世界!”那几个执意要下井的年轻人嚷嚷着,“无论那底下是神国还是地狱,我们都想下去看看!”
图曼身后的武者道:“你们忘了祖先的遗训吗?这片土地以外只有荒蛮和死亡,只要有一人离开,就会为所有人招来难以想象的灾厄!你们忘了那些被沙子吞噬的叛徒吗?”
“留在这里,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是啊,最后一口水井也即将干涸,等待我们的还是死亡!既然无论如何都会死……”
“不会的。”图曼发出平静而威严的声音,“虽然阿布没有继承我的祭司之力,但神树垂怜,为我们送来了使者。我们会拥有新的水源的。”
“祭司大人既然如此相信那些怪人,何不问问他们,这井底下是什么景象?”一名年轻人冲动地问。
图曼摇头道:“这不是我们该问的问题……”
然而年轻人忍无可忍,直冲着林远与李十一奔去。
林远与李十一只见眼前的人群突然朝两边分开,钻出一个人高马大的家伙,对着他们叽里呱啦地问了句什么。
两人同时沉默了。
那年轻人等得不耐烦,索性拽住他俩的手腕,将他们朝井边拉扯。
这回围观群众发出了惊叫声,四面八方伸出了无数手臂阻拦:“不能让使者离开!”
林远被七手八脚地拦了下来,嘴角就是一沉。他所料不差,这些家伙果然不打算放他走——虽然他们不知道,即使下了井,也只有断头路一条。
那年轻人放开他俩,自己走到井边,钻进了一只木桶里,指了指井口的辘轳,又问了一遍:“我应该下去么?”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林远和李十一。
这一回,林远和李十一同时理解了他的意思。两人对视一眼,似乎在对方眼中看见了同样的默契——
林远摇了摇头。
李十一点了点头。
年轻人:“?”
林远不可思议,从牙缝里悄声问李十一:“怎么能让他下去?”
李十一同样莫名其妙:“他当然得下去。”
这当口,那年轻人一咬牙,吆喝着同伴摇动辘轳,将自己从井口往下放。
图曼身边的武者下意识地要拦,却听老祭司叹息了一声:“让他去吧。”
木桶慢慢消失在了众人视线中。那年轻人的同伴们连忙凑到井口,朝下观望。
林远早些时候已经与素尘达成了共识,此刻随便对李十一列了两个原因:“图曼明显想将子民永远困在这里,与他对着干不明智;地道里有其他人的尸骨,被他们发现了,也就暴露了我们不是什么使者,只是肉体凡胎。”
李十一:“……”
此时木桶几乎已经下降到了水面,那年轻人突然发现了井壁上的缺口,惊呼一声,从木桶中艰难起身,爬了进去,又仰头招呼同伴一道。
然而,方才还欢欣鼓舞的几个同伴此时却迟疑了。
黑洞洞的井口像深渊的眼睛,静静审视着他们闪躲的眼神。
其中一人回过头,又看了看林远和李十一。
李十一居然牵动嘴角,调整出一个万年不遇的微笑,对他鼓励地点了点头。
但他显然不太领情,最终只是趴在井沿,勉强笑道:“你先去探探路,回来告诉我们吧!”
底下的年轻人吃惊地望着他们,良久没说话。
地面上,李十一的双眸缓缓转向林远:“总要有人发现那宿河石门,才能将八苦斋的人放进来。”
“何必……”
林远险些脱口问出“何必急着放他们进来”。
下一秒,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这几日千头万绪,他心里装了太多事情,竟没能马上记起——李部的杀手要靠每月的解药续命,而这个月服用解药的日子,就快到了。
再不让那些跟踪的人送来解药,李十一就会死。而“李四”,也理应会死。
“李四”是不可能忘记这件事的。
林远被李十一那双清丽而冷冽的双目注视着,背上扎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
无论他如何解释找补,李十一这样训练有素的杀手,怎会忽略他方才那一瞬间的迷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