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距离他们万里之外,极北之地的冰川之上,巨大的阴影遮蔽了漫天星光。
浮空千丈的玄云之中,一座悬岛正徐徐行空,彷如一条沉默的灰鲸游过漆黑的海底。
即使有凡人撞了大运,能踏入这片冰冻千尺之境,得见如此奇观,也绝无可能以肉体凡躯飞攀上去,只能遥望兴叹:不愧是觉者的道场。这便是传说中的仙山“岱屿”。
而它的主人,正是十觉者中最特立独行的一位 ——都广天司。
其余觉者纵使再超然避世、不露真容,至少也会有一方领土,用来接受信众的供养。唯有都广天司,远遁极北苦寒之地,道场设在天上,谁也不知祂靠什么修行,甚至有人怀疑祂是真实存在,还是杜撰附会出来的人物。
但在今天,岱屿却迎来了一名不速之客。
“叮铃……叮铃……”似有若无的铃铛声由远及近。
悬岛之上,并非荒无人烟,反而设有一座恢弘道观,时有人影安闲来去。他们均身着白色道袍,高梳道髻,面上既不显年龄,也无甚表情。
这群人之于都广天司,正如八苦斋的赵部之于泥师都一般,以“神仆”自居。两者都曾以最虔诚的姿态匍匐于觉者座下,发宏愿献出一切,借此换取祂们的垂怜,获得种种异于常人的力量。
道观中时时流淌着低幽乐声,若有凡人在此,只会觉得辨不出什么调子,却又控制不住地想听下去。每个音都似随性而起、随雾而散,又随星光坠入深海。一道道疏落悠远的余音,环绕成了一道无止无尽的深邃漩涡。直到——
“叮铃……叮铃……”
铃铛过处,那乐声竟诡异地低落了下去,仿佛被施了噤声之令。
一道倩影正信步登上正殿阶梯。
蝉翼般纤薄的金色长裙无风自动,像在爱抚其下包裹的蜜色尤物。
祂鬈发如云,面如蔷薇,赤足踏过这清修之地,步态慵懒得像要将身周每一寸空气都拖入醉生梦死之中。
正殿前的一列白衣神仆不仅不加阻拦,反而躬身朝祂行礼:“蜜特拉觉者。”
“嗯——”来者含笑的声音也如酒与蜜一般滑腻,仅仅一个音节,都轻柔撩拨着每个人的耳廓。
那群神仆却如遭重击,强忍着捂住耳朵的冲动,修为稍差的甚至踉跄后退了半步。为首一人勉强维持着平静道:“吾主已在珍珑阁等候多时了。”
“哦?在等我么?”蜜特拉笑道,“什么都瞒不过祂。”
神仆深深埋首,不敢直视对方。
蜜特拉似乎对这反应感到无趣,幽怨地叹息了一声,越过他们继续前行。
祂的左边脚踝以金丝带系着一枚铃铛,每走一步,就带起一道庄严而空洞的回响,似能将人的神魂都吸入进去。
铃声摇曳着进了道观最高处的珍珑阁。
一入此门,就像进入了一方纯白天地,触目只见柔和的白,没有任何摆设,甚至找不到地板与四壁的边界。空旷白色中,只漂浮着一些黑色棋子。
那些棋子通体浑圆,说不上是什么质地,共有百余之数。它们悬在半空了无凭依,也不见纵横棋盘,更不拘上下前后,每一枚棋子都循着各自的方向,以极缓慢的速度移动着。似乎只有两相碰撞时,才有可能改变轨迹。
都广天司正背身而立,仰头观望着这些棋子。祂的白色道袍极其宽大,连一寸皮肤都未露出,只有一头雪白的长发顺垂及腰。听见蜜特拉进门的动静,祂也未曾回身。
蜜特拉并不介意,自顾自地走到祂身边,与祂一同欣赏起棋子来:“看来最近颇不安定呢。”都广天司不语。
“一切都动起来了,是么?”蜜特拉并不需要回答,自得其乐道,“也对,老东西和那条狗都动了,这一潭死水总算变得有趣了一些。”
都广天司不语。
蜜特拉忽然绕到了都广天司面前,饶有兴味地直视着祂的面容——说“面容”并不准确,因为祂还戴着一张白色面具。那面具只浅浅雕出了五官之形,并未上色,就连双眼处都没有镂空,蒙得严严实实,也不知祂如何视物。
蜜特拉嫣然一笑。祂的芳唇左右有两颗对称的红痣,不知是天生的还是画上的,颇像周朝少女爱点的面靥。只是配上祂迥异于中原人的浓丽眉目,这份小小的点缀就染上了灼伤人眼的艳色。
当祂开口时,红痣也随之微动:“那么……你会选择哪一边呢?周国的老东西,还是附离的那条狗?”
都广天司久久不答。
就在蜜特拉忍不住要催促之时,祂终于出声了:“把你的铃铛摘了。”
虽是一头白发,祂的声音却相当年轻,也相当优雅。
蜜特拉愣了愣,突然放声大笑:“你怕它?”
祂故意抬起那只绑着铃铛的腿,小腿轻轻蹭过都广天司不染纤尘的道袍:“我怎么会用它对付你呢?你明知我需要你呀。”
都广天司却又修起了闭口禅,任祂激将或是撩拨,硬是一个字都不吐,磐石似的面具更不可能泄出一丝情绪。
最终蜜特拉自觉无趣,伸手一抹,让那铃铛消失了踪迹,嗔道:“这总行了吧?”
都广天司这才道:“你是来游说我的。”
“怎么会呢?我自己都还在作壁上观呢。”
都广天司低声笑了笑:“契约之主,你是不是想探一探我的力量衰落到何种地步了?很遗憾,至少在此时此刻,我依旧知晓。”
“……知晓什么?”
“一切。”天司道,“包括你的一言一行。”
蜜特拉眼中戏谑的意味消散了些许:“既然如此,你应该也清楚我想问的:你会与我为敌么?”
“我对你们的争斗不感兴趣。”
“只要筮予香尚且无主,我就不信你的鬼话,否则你为何不对着我的铃铛说!”蜜特拉知道对天司无从隐瞒,索性直言不讳,“天地气数已尽,这一次就是你死我活之局。谁也不能独善其身,哪怕是你也不能。”
祂媚眼如丝地望着都广天司:“与我一道吧。”天司的语声依旧徐缓:“我对筮予香更无染指之意。你可以取出铃铛,让我重复一遍。”
蜜特拉几不可察地呆滞了一下。
祂纤指一翻,真的取出了铃铛,以一根小指勾住金带,将之垂吊于天司面前,唇边勾起一丝狞恶的纹路:“你说。”
“我对你们的争斗不感兴趣,对筮予香更无染指之意。”
铃铛晃出一声摇撼神魂的清响。
天司纹丝不动。
良久,蜜特拉才重新收起铃铛,看上去索然无味:“你说出此话,是因为知道筮予香根本不会制成么?这一次……还是会失败么?”
“并非如此。”天司道,“恰恰相反,这是你们最有望成功的一次。”
蜜特拉尖锐道:“有望成功,却不是一定成功?”
“命数无绝对。”天司袖中伸出一只拂尘,遥遥一指头顶那些漂浮不定的棋子,“站在此刻,未来仍有数道岔路尚未闭合。”
“那我们要怎么才能保证……”
“你们不能。”
桃源国。
廖云觉无奈道:“别哭了。”
楚瑶光更大声地擤了一下鼻子:“师父怎能如此、如此残忍!你要我们毁了乳香树,却又要与树同归于尽,所以,你是在吩咐我们亲手送你去死吗?”
“不是。你们只需毁树,我会自己找机会。小声点,瑶光……”
“那有什么区别!”
“那区别可大了。”林远阴阳怪气道,“他没要你杀了他,只是嘱咐你见死不救而已。退一万步说,要动手也轮不到你,这不是还有我顶上么。”
楚瑶光从绢帕里猛然抬头瞪向林远,眼中像要喷出火来:“你觉得很好笑?”
林远立即笑了两声给她听:“哈哈。”
廖云觉疲惫地扶住额。
楚瑶光暴怒地扑了过去,被陆让拦在半路:“这一切都是因你而起!若不是为了找你,师父又怎会冲入火中——”
“瑶光。”廖云觉开口欲阻,却已经来不及了。
“——吸入浓烟,咳了数月,还毁了嗅觉!”
林远嘴边那抹悲愤的冷笑还没来得及完全消失,就被楚瑶光一句话钉在了原地,像一尊刻画失败的石像。
当然,当然是这样。若非如此,在别院修养的廖云觉怎会遭到火灾殃及?若非如此,潼丘重逢之时,廖云觉又怎会那般震惊?
只不过一直以来,他自己不愿直面罢了。
廖云觉似乎在说什么,但林远耳中嗡嗡作响。只模糊地飘进只言片语:“……即使我未曾受伤,也改变不了什么……”
楚瑶光哽咽道:“但至少这段日子,师父还能快活一些,不会如此了无生趣!”
是了,连楚瑶光都能看出来,林远近乎讽刺地想。
隔着摇摇颤颤的烛光,他眼望着廖云觉,心道:无论你摆出多少黎民苍生、天下大义,在你内心深处必然存在着一个自毁的理由,叫做“了无生趣”。
难怪楚瑶光说他欠下的债永远都还不清。
或许对廖云觉而言,失去嗅觉之后活着的每一天,都是延长的酷刑。而他这样多活一日,林远欠的债就又新添一笔。
既然如此……
那也算是债多人不愁了。
“师父,”林远低声问,“你以为我烧死了么?”
廖云觉沉默着抬眼看他,似乎在思索他为何突然有此一问。
“他们说,有个‘王师兄’亲眼见我纵火又逃走。你没有信么?”
廖云觉凝滞了一会儿:“大火扑灭后,我在书房找到了你的遗言。”
从陆让和楚瑶光的脸色来看,他们显然不知道廖云觉在指什么。
林远却立即明白了。
廖云觉早在医巫闾尊者告知筮予香的真相之前,就已经拖沓半年,不愿呈上香方了。林远方才就一直想问他,这是不是因为看见了自己偷偷留下的那行“交出筮予即死”。但一旦提到这茬,就又涉及到了自己这边的情报,而当着陆楚二人,他并不愿意多说。
如今廖云觉主动提起,林远心里却刺痛了一下。因为他用的是“遗言”一词。
廖云觉是真的把那行干涸的血字,当成了林远用生命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他当时是什么心情呢?
林远这样想着,直接问出了口:“师父当时是什么心情?”
陆让简直被他的没脸没皮震惊到磕巴:“你、你问什么?”
林远恍如不觉:“师父找过我的尸体么?”
“……找过。”廖云觉轻道,“但大部分尸体都烧成了灰烬,辨不出本来面目了。他们的亲人只能将一把灰土收入罐中,立一座衣冠冢。”
他目光放空,似是回忆起了什么画面,面露隐忍之色:“我也为你立了一座。”“好看么?”
“林远!”陆让一把揪住他的衣襟。
林远面无表情,语气出奇地冷静:“师父可曾想过,你若求仁得仁了,你这半年过的日子,我就要过一辈子?”
廖云觉:“……”
林远笑了一下:“天下苍生,真是好大的词。上至尸位素餐之辈,下至鸡鸣狗盗之徒,无不是天下苍生,就连那个居心叵测的王师兄,都等着你拿这一条命去护佑。唯独我不在其列么?”
岱屿。
珍珑阁中,有两枚棋子轻轻相撞,微妙地更换了方向。
都广天司忽然轻声感叹了一句:“孰离合兮可为。”
蜜特拉并未发现头顶棋子的异动,面露不解之色:“什么?”
都广天司不答。
蜜特拉眼波微微一转:“告诉我,泥师都安插在廖云觉身边的那个李四,有什么问题么?”
说到“问题”二字时,祂的美目中有鬼魅的凶光一闪而过。
都广天司微不可察地顿了顿,但在他向来和缓的语速中,这一停顿并不显得突兀。
“无需担忧。”祂道,“而且,你今日已发了太多问。”
蜜特拉又露出了那一丝似嗔似讥的笑意:“别这么铁石心肠,就给我一点小小的提示嘛。”
天司抬袖轻扫,拂尘过处,悬空的棋子被拨乱开去,却又缓缓归于原位。祂如此重复几遍,慢吞吞道:“七日之后午时,你可去制造一场地动。”
蜜特拉将即将出口的追问咽了回去,笑道:“多谢。”
话落转身,翩然而去。
祂离开之后,天司仰头,几不可闻道:“祝你们好运。”
若有神仆在此,就会发现祂这句温柔的低语并不是冲着任何人,而是冲着某几枚微微摇颤、似乎显得彷徨不安的棋子。
祂自言自语道:“别让我再等三百年。”
桃源国。
陆让揪着林远衣襟的那只手缓缓放下了。
他突然意识到了林远这番话的用意,悄悄转头觑了廖云觉一眼,恰好捕捉到了师父那一丝动容。
居然真的有用!
陆让咬了咬牙,趁热打铁劝道:“师父,咱们再好好合计一番,至少可以先等我取来乳香,再决定如何处置,好么?我觉得情况还没那么糟糕,尊者毕竟是尊者……”
“你怎么觉得都无关紧要。”林远毫不留情道,“因为取来乳香的会是我。”
陆让:“?”
陆让:“斗香是吧?你选个题,现在就选,晚一秒我都瞧不起你。”
“好啊。”林远立即道,“今年的品香会是什么题?我们虽不能至,却可以遥遥致意嘛。”
“去年是‘竹’,今年该到‘梅’了。”陆让道。
林远:“可以,那就以梅为题。”
楚瑶光忍不住插言:“这鬼地方连一株梅花树都找不到,你们要去哪里寻梅?师兄不要上当,他这是不敢比硬功夫,强找歪门邪道。”
“以梅为题,三日为限。”林远理都不理她,
“胜者去参加他们的祭司比试,败者你懂的。不会有人不敢吧?”
陆让:“……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