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云觉此话一出,室内落针可闻。
寂静持续良久,最后还是林远问出了第一个问题:“师父是如何得知的?”
“说来话长。不过,你们若不弄清来龙去脉,想来也不会听我的安排。”
他面前的三人用眼神表示默认。
廖云觉笑了笑:“从何说起呢?折云宗大火之后,我失去嗅觉……”
林远心中一突。但廖云觉没有朝他看,目光虚虚地落在烛火上:“……当时宗门正值多事之秋,此事不宜外传,我只能在别院里闭关不出。本想等楼阁重建之后,就退位让贤。这数月间,宫里几次三番传来密令,催促我重写筮予香方。”
这段经历,陆让与楚瑶光却是知道的。
一场大火,烧掉了折云宗大半家底,数代积累的香料和香方毁于一旦,还折了好几个弟子。曾经的骄傲不复存在,连宗主本人都久病不出,以至形同虚设。
曾经的五大香宗之首一朝陨落,弟子们人心惶惶,每天私下议论的都是宗门还能不能延续。
折云宗百废待兴,若还想重建起昔日的辉煌,就需要大量钱财,更离不开贵人扶持。
长老们完全搞不明白,只需动动笔呈上香方的事,廖云觉为何拖沓数月不从。莫说是在当时的绝境下,即使放在平日,他们也万万不敢得罪宫里。
几名长老恨不得以死相逼,抓着他的手写下香方,奈何剖不开他的脑子一探究竟。
数月之后,重重兵马包围了廖云觉所在的别院。剑戟森森林立间,千牛军中郎将薛淳英越众而出,亲自读了最后一道密诏,传廖云觉进宫。
廖云觉平静地整了整衣衫,孤身出门,随他们而去。门中小弟子偷望着他挺拔的背影,不知为何,都品出了一丝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意味。
但他却又回来了。
再回来时,已是骅骝开道,十里车队相随,一箱箱的赐礼如流水般抬入了宗门。
同时来的还有大宦官李相月,一张白狐似的俏脸上笑意盈盈,言说圣上日理万机,今日召见了廖云觉,才听闻折云宗走水的惨状。圣心不忍,特地拨了善款相助。
全门上下欣喜若狂,连叹天无绝人之路,有宗主力挽狂澜于既倒。
只有几个长老知道,廖云觉领了一道皇命,即将秘密去西域采香。这些赏赐,是给他的酬劳,却也是示威——今日能让你生,明日就能让你死。
林远听到此处,眼皮一跳:“他们就这么卖了你?难道他们不知道你已经……”
“他们不知道。”廖云觉道,“他们只以为我身体抱恙,但尚能支持。我闻不到的事情,至今只有三人知晓,也就是你们三人。”
长老们甚至以为这是个御赐的美差,虽然旅途劳累,但只要把事情办好,便足以光耀宗门。因此,他们在廖云觉出发之前,还塞了两人给他当新徒弟。
这两个名额,还是几位长老唇枪舌剑数日才敲定的。陆让是公认的模范学生,而楚瑶光在所有长老子女中最为出挑。年轻弟子能有这一番历练,未来都是争取宗主之位的底气。
——他们两个意气风发上路时,完全没料想到自己在走向怎样的道路。
廖云觉拗不过长老,没能阻拦他们跟随,只得在上路之后才对两个新徒弟摊牌。
他直言自己已经失去嗅觉,却瞒而不报,这任务不可能完成,是必死之路。自己将另找机会死在寻香路上,留一个为皇命捐躯的美名,以此保全宗门。至于他们两人,要想活命,就趁早寻机脱队,装病滞留也好,分道扬镳也罢,总之别跟着往下走了。
但两人的反应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楚瑶光看似一个娇滴滴大小姐,竟天生一副黑白分明的义烈脾性,当场便道:“师父本可以只顾自己一走了之,如今甘愿赴死,不正是为了宗门上下么?我之父母承蒙师父庇护,我自己又怎能做那无情无义的小人?即便为了报恩,瑶光也要服侍师父到最后一刻。”
她自己不肯走,廖云觉又不愿强行驱赶,引起薛淳英注目,所以竟拿她没辙。
陆让则是在宗门当惯了佼佼者,总有种盲目自信,觉得只消跟随廖云觉磨练一段时日,自己或许能代替师父寻到那些香料。
廖云觉倒不曾泼他冷水,这一路也算倾囊相授。廖云觉虽然闻不见了,但经验尚在,只要陆让求教,他便知无不言。
陆让学了这些时日,自觉日进千里,至少打败这群蛮人、取得那乳香,是不在话下的。
结果,直到此时他才得知,即使自己拿到乳香,廖云觉也不需要。
陆让满心希望被浇了个透心凉,呆滞良久,不甘地问:“若那筮予香不是好东西,香方怎会保留在我宗库房数百年,宫里又为何要下令复原?”
他的重音放在“我宗”和“宫里”上,以此突出天地君亲师在他心中的崇高地位。
林远却牢牢记得廖云觉复原香方的那段时日里,永宁发生的怪事。
李四临死前的话语又在耳边回响起来:“那香方是至邪之物……”
廖云觉道:“你误会了。筮予香本身自然是无价之宝。”
话虽如此,他的措辞中却有一丝隐藏极深的讽刺之意。林远几乎疑心自己听岔了。“讽刺”这种情绪在廖云觉身上几乎从未出现过,他的爱恨都极淡薄。
廖云觉:“我出发之前进过一次宫,却并非面圣。召见我之人,是医巫闾尊者。”
余人大惊。
除了天家之外,已经至少百年无人见过医巫闾尊者了。世人只知祂是第一觉者,其神力远佑八方,使大周的壮美河山不受外敌所扰。
至于其容貌,却是不解之谜,流传下来的野史记载众说纷纭,竟连祂的外貌是男是女都争辩不清。虽有传言祂一直在宫中修行,但传言从未得到证实。更有五花八门的民间传说,讲祂以万千化身行走人间,降福驱灾。
久而久之,医巫闾尊者更像是大周国的守护神,一个虚幻的符号,一尊金光灿烂的偶人,而并非实体。
“师父,尊者真的在宫里?”楚瑶光问出了人人都好奇的问题,“祂究竟长什么样?”
廖云觉沉默了许久,乌沉沉的眼中积压着难辨的情绪。
林远心下大奇。这是什么不可解答的难题吗?
他忽然想起了梦中那只长满瘤子的巨手——如果那是狼神泥师都的真容,他倒是不太惊诧,毕竟在大周的绘卷里,泥师都一直是奸邪可憎之貌,有时是尖口獠牙、狼面人身,有时干脆四肢着地、形如野兽。
然而,堂堂医巫闾尊者的尊容,难道也不足为外人道么?
廖云觉最终只道:“我不能看清,也不敢直视。不过,尊者对我开示了一些可怕的事。”
楚瑶光敬畏地压低了声音:“什么?”
“自觉者现世,已有数千年。这数千年间,天地灵气渐渐稀少,觉者虽以花、酒、香、乐为供养,但修行仍旧停滞不前,再难寸进。医巫闾尊者全盛时期,曾大败过其他觉者,将大周疆土拓展成了如今的庞然大物。如今祂的力量却在衰退,而大周的沃土滋养出的草木菁华,一直让四周觉者虎视眈眈。”
廖云觉的声音低沉而平稳,仿佛不知道自己在对他们透露什么惊世骇俗的秘密:“所以,祂需要筮予香。筮予香并非寻常香品,而是万古难求的奇香圣物。摄入此香,可使觉者突破那层修行壁障,达到翻覆天地之能。到那时,即使是其他觉者,对祂而言也如蝼蚁一般。”
陆让背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下意识地朝紧闭的门窗看了看,这才开口:“那……那不是好事么?只消为祂制成筮予香,从此大周再无敌手。”
廖云觉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陆让就从这一个眼神中迟钝地品出了未尽之语:廖云觉不信任医巫闾尊者。
这个想法堪称大逆不道,陆让的脸色瞬间惨白,甚至不敢说破,只能茫然地望着师父。
可是,为什么?
“师父,”林远慢吞吞地问,“医巫闾尊者可曾对你透露,那‘翻覆天地之能’,具体是怎生表现?”
廖云觉颔首:“四方上下曰宇,古往今来曰宙。一旦突破那层壁障,就再无四方之差、古今之别,驰骋三千大千世界,将天地寰宇玩弄于股掌之间。筮予香会让觉者……成为真正的神。”
电光石火间,林远终于抓住了那几度溜走的灵光。
是乳香。
自入宿河以来,他经历的三次“未卜先知”事件,共同点是都有乳香的存在。
第一次,在沙尘暴来临前,是乳香枯树被沙子凭空淹没,提前昭示了灾难的降临。
第二次,石壁上印出第二道影子,引他去踩碎石砖时,他的面前正摆着一只乳香木做成的箱子。
到第三次他无故收回手臂,更是就站在活生生的乳香树下。无怪乎那图曼会双目放光,还指着他念叨“神树”。如今想来,他那举动在图曼眼中,多半相当于神树显灵!
先前林远一直没想通,乳香树明明各地都有,筮予香方上为何非要指明“宿河之乳香”。直到入了宿河,他才发现这片地区的乳香闻起来与外界不同,无论是古城中的那几株枯树,还是桃源国的参天神树,都有一股不似草木的、奶水般的特殊腥甜。
原来不仅仅是味道不同。
此地产的乳香,莫非还能让人获得预知之力?
可为什么除他之外,队伍里无一人发现过征兆?难道是他无意中做了什么举动,得了那“神树”的青眼?
林远直觉没那么简单。
而这乳香,还只是香方上的第一味。完整的筮予香会有怎样神鬼莫测的效用,林远甚至无从想象。
它若能让觉者成神——那么,凡人呢?
林远忽然想到了某种可能性,心跳不自觉地快了几拍。
如果不再困囿于这具弱小的身躯,如果他与八苦斋之间的悬殊之差能被抹平……如果有一天,他能凭一己之力将泥师都踩在脚下,让祂将那些血债一一清偿……
廖云觉恰在此时轻声问:“你们想过一旦此事成真,天下人会如何么?”
林远愣了愣。
从陆让和楚瑶光的面色来看,他们中没有人立即想到这一节。
数千年来,觉者庇佑一方土地,而民众倾举国之力供养觉者,这是约定俗成、心照不宣的交换。
十觉者之间一直维持着脆弱的平衡。但漫长历史上,祂们的神力也曾有过几轮此消彼长,而每一次强弱更替,都会带来一场龙争虎斗。
每一次征伐,留下的都是千里伏尸、累累白骨。当然了,于祂们而言,那或许只是争夺灵蕴沃土时,不慎踩死的蝼蚁罢了。
“到了那一天,某一名觉者成神,不再依赖于任何供养,莫说芸芸众生,就连天地日月也不过是祂掌中的玩物……”
廖云觉点到即止,但那未曾吐出的后半句已经昭然若揭——这就是他所说的“万物终结之时”。
陆让下意识地摇头,虚弱辩驳道:“医巫闾尊者从未滥杀无辜,即便成神了,祂也不会……”
林远嗤笑了一声。
陆让对他可没那么客气,当即怒目而视:“你笑什么?”
林远凉凉道:“我这种乡野市井里爬出来的俗人,从不考虑一个人‘会不会’杀人放火。我只考虑他‘能不能’。不能为之,自然不会。”
陆让好半天没说出话来,不知是被堵得无言以对,还是压根没想到林远能有这水平。
廖云觉微笑了一下:“好孩子。”
如果这句夸奖不是出现在这种情境下,林远一定会欣喜若狂。
林远僵硬了一瞬,猛然发现不能顺着廖云觉的意思说,忙找补道:“可是,就算师父宁死不从,医巫闾尊者迟早也能找到别的人选,这筮予香还是会出世的!”
廖云觉:“祂找不到。”
“师父如何确定?”
廖云觉温声道:“验证过了。我入宫那次,尊者让我在纸上写出筮予香方,一共八味香料。我故意写错了一味。”
陆让险些背过气去:“师父……当着尊者的面,骗了祂?”
但刚一问完,他自己就反应过来了:廖云觉有什么好怕的呢?对他来说,当场被处死的话,反而省了很多麻烦。
陆让的心一揪,脑中“天地君亲师”五个山岳般的大字忽然分崩离析,彼此间还缠斗不休。他一时呆住了。
廖云觉并不在意他的反应:“结果,我安然无恙至今。”
医巫闾尊者不仅当时没有发现他的欺瞒,而且直到现在都不曾验证出香方真假。况且,他拖沓数月才呈上香方,医巫闾尊者理应怀疑他的忠心,却仍旧只能派他前来。这足以说明很多事了。
廖云觉望着他们:“我不知为何是我,只知道当今之世,祂没有第二人可选。因此,一切都可以结束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