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苦斋的刑房,通常用来处理一些废物,或是埋葬一些秘密。
今日坐进来的却是林远。
刑房建在地底下,终年不见天光,只有门缝里透入一线灯火,映在一列刑具上,拖出一片黑黢黢的暗影。
但在林远眼中,这地方却是有颜色的。
因为空气中的血腥味儿过于浓郁,几乎凝成了实体,从他眼前滴溅下来——是不妙的绛色,像腐烂的猪肝。
林远双手被缚在身后,摇摇欲坠地跪坐于地。他背上的多处烧伤还在化脓,血水与衣料粘在了一起。腹部的刀口深入丹田,此时紧紧缠了无数圈布条,仍旧稍一移动就剧痛难忍。
不知是因为失血还是发热,他不断打着细小的摆子,视野忽而清晰忽而模糊。
刑房的门终于被推开了,有人挑灯走了进来,刺目的光照在林远脸上。
林远垂着头,凌乱的发丝遮蔽了大半面容,面上一丝血色都无。只有一双出奇冷静的眼睛,凝视着地面。
他生着一双上挑的凤目,转动眼珠时,时常过于灵活而失之狡黠。只要一做表情,必然神采飞扬。此刻只能克制着一动不动,来维持木讷冷漠之态。
两双脚走进了他的视野里。
一双肥大无比,粗得看不出脚踝,活像是象腿。另一双很小,枯瘦如柴,形如马蹄。
林远的视线缓缓上移。
他面前站着两个中年男子,一个奇胖,一个奇瘦,共同点是丑得出奇。
那胖子开口了:“昏了一个月,终于醒了?”
他的语气仿佛很和善,只是肥出五个坑来的手里捏着一串铁珠子,转动间发出不善的锒铛声。
林远垂下眼睛不说话。
眼前的两人便是八苦斋的人。
这八苦斋在世间无名亦无踪,是个大奸大恶之地。
名字叫八苦,是因为他们专司八苦。
世上一切生老病死,他们都包办;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他们都乐见。
胖子嗤笑一声:“你没带香方回来,却倒在进山的阵法内,本该当场被处死。若不是你昏倒前喊了一声‘我知道香方’,咱们也不会留你一命,还救治你到现在。如今你醒了,总该说了吧,那筮予香方写了什么?现在何处?”
林远挣扎着摆出跪姿:“属下无能,当时喊那一声,实是为了保命。那筮予香方……香方被林远临死之前一把火烧了,属下来不及夺出来,也来不及记忆……”
“废物!”胖子猛然变脸,手中铁珠一攥,杀气扑面。
那瘦子却在这时抬手拦了一拦。
“等一等,既然香方已毁,便不能杀了他。留着他还有用。”
胖子皱眉道:“留他作甚?”他指了指林远腹部的伤口,“此子丹田已毁,形同废人,往后也是无用。八苦斋不养废人,还是早些清除了事!”
瘦子道:“我有一计,或许可行。不过在那之前……”他眯着眼睛看向林远,“咱们又如何确认,你是李四,而不是林远?”
林远低头不语。
胖子闻言暗暗一惊,也张大眼睛盯着他,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点端倪。
瘦子续道:“毕竟,八苦斋的杀手李四、折云宗的弟子林远,两人乃是孪生兄弟,单凭长相,可辨认不出。你虽自称李四,也穿了李四的衣服回来,却未必是李四。”
他缓步凑近,伸出一只焦木一般干瘦的手,隔着布条戳了戳林远的刀口:“你俩唯一的区别是杀手会武,香师不会。可你这伤口不偏不倚,恰好伤在丹田……”
林远吃痛,冷汗登时冒了出来,却不躲闪,也不说话。
他记得当时李四嘱咐过他:“我平素木讷少言,你若不知如何回答,就一言勿发,便不致露出破绽。”
胖子不耐烦道:“这还不简单,想分清他是不是李四,问他些问题不就知道了!”
他指了指自己:“我叫什么名字?”
林远看了看他那张极具特色的肥脸,缓缓道:“阁下是赵子。”
胖子又一指瘦子:“他呢?”
“赵丑。”
赵子砸了咂嘴,又问:“八苦斋共有几部?”
“赵钱孙李四部。”
“后山开的花是什么颜色?”
“有黄有紫。”
一旁赵丑慢吞吞地开口了:“一个月前,有两个不听话的杀手私通,被丢下了后山,那两人姓甚名谁?”
林远顿了顿,沉默不答。
“说话啊!”赵子的肥腿猛然踹向他。
林远歪倒在地,又挣扎着跪回原处,仍是不语。
赵丑阴恻恻地笑了:“你不会不知道吧?”
林远一个字都不吐。
赵子顿时有些茫然。
一个月前,李四在外出任务,按理说确实没有看见他们抛尸的那一幕。但是那两人私通一事,却是在他出发之前就闹出来的,他难道没听说吗?
李四这个闷葫芦,平时一声不吭,也不跟人来往,他会不会知情,还真不好说。
赵子心存疑虑,又问了几个问题。林远有的答,有的不答。
赵子还在苦思冥想,赵丑却叹了口气,伸手解了绑住他的绳索,松开了他的双臂。
“多谢……”
林远话音未落,赵丑忽然五指如钩,挖向他的眼珠!
这一下来得太过突然,连赵子都没反应过来。
千钧一发之际,林远做了一个怪异的动作。
他上身猛地后仰,同时右臂一抬,仿佛是循着本能以攻为守,袭向赵丑;半途却又更迅速地卸了力道,不知是重伤无力,还是回过神来,不敢再僭越。
赵丑的爪子已经抠进了他的眼眶。林远双目充血,通红一片,却愣是纹丝不动,任人宰割。
赵丑停下了动作。
半晌,他收回手,对赵子微微点了点头。
林远喘着粗气,眼前一片金星乱冒,泪水流了满颊。
这个反击的动作,他练了整整七日。
在赶来八苦斋的路上,他没日没夜地重复这个动作,连梦里都在演练。因为李四临死前说了,八苦斋的人多半会逼他出手验证身份,他至少需要学会一招,做做样子。若是这一招之后,对方还有后招,他就只能闭目等死。
幸好,赵丑似乎终于暂时相信了他的身份,问道:“说说看,当时发生了什么?”
针对这个问题,林远倒是已经打过腹稿了。
在八苦斋躺着的这整整一个月,他起初是真晕,后来是装晕。他原本就没有武功,重伤之下气息不济,竟也无人从鼻息变化中发觉他醒了。而他忍着浑身酸痛,硬是昼夜保持纹丝不动,就连屎尿都在床上。
如此忍耐,是因为他渐渐发现了这是何等阴森可怖之地。
一步行差踏错,就会万劫不复。
这一个月里,他偷听到了不少人的只言片语,又将记忆里的信息翻出来,翻来覆去地分析、整合,直到烂熟于心。
他准备了这样一番话:“当时属下混入折云宗库房,正要夺香方时,却被那林远兜头撒了一把粉末,当即手脚发软,使不出内力,被他刺了一刀。属下与他缠斗,那林远宁死不从,竟打翻了烛台。属下杀了林远,却已来不及救火。之后火势蔓延,属下拼死才逃出来,香方却与林远一道葬身火海。”
赵子怒道:“李四啊李四,不是命你去冒充林远取出香方么,怎么会变成你与他争夺?”
林远:“冒充失败了。”
“什么叫冒充失败?!”
林远惜字如金,一棍子打出一个屁:“属下扮作林远,刚混进折云宗,就被里面的人察觉了破绽。”
“折云宗的人怎会察觉你是假扮?”
“属下不知。”
赵子喃喃道:“或许是气味……那些香师嗅觉异于常人……又或是你嘴太拙了,一开口就让人听出了你不是林远。”
林远面无表情:“惭愧。”
赵丑插言问:“然后呢?”
“属下为了杀掉察觉异常的人,耽误了一点时间。待属下赶去库房,真的林远已经得知危险,抢先一步到了库房里,正要取那香方。然后……我们就争夺起来了。”
赵丑与赵子对视了一眼。
他们先前已经盘问过派去支援的其他杀手,供词与这李四说的都对得上。
只有一点诡异的地方。
赵丑:“其他人说,他们在库房门口与人厮杀,只听到你在里面不断惨叫,之后就无声无息了。他们以为你已经葬身火海,就先撤了。可你后来又是怎么逃出来的?”
林远:“属下当时吸入烟雾晕死了过去,但很快又醒来了。”
“然后呢?”
“然后趁着折云宗的人乱作一团救火时逃了出来。只是身受重伤,无力赶路,所以晚到一步。”
“有人看见你的脸了么?”
林远装作努力回忆的样子,沉默许久,才道:“没有。”
“为什么没有?说完!”赵子暴躁起来,恨不得将他倒提起来抖一抖,把剩下的话倒出来。
林远:“……属下逃出时,身披一团着火的布,又以湿布掩面,即使有人看见了人影,也看不出是谁。”
赵丑又问:“林远的尸体呢?”
林远这回笃定道:“火势很旺,当场便烧成了灰。”
等他们再问更多细节,林远又半个字都憋不出来了。
他知道多说多错,自己越是笨嘴拙舌、寡言少语,反而越安全。
他只需要透露两个关键信息:香方没了、林远死了。
然后,如果运气好的话,这群恶鬼就会照着他料想的那样,留下他的命。
短短一个月之前,他的生命里还没有血腥,没有杀戮,更没有八苦斋。他以为自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香宗弟子。
当今之世,香道盛行,而折云宗又是大周第一香宗。
林远在折云宗的日子其实并不好过,但他有一个关爱他的师父。他在世上举目无亲,但因为有这个师父,折云宗便也成了他的家。
直到师父复原出那一副不祥的香方,一切似乎都急转直下。
不仅出了那么多诡异的事情,还引来了这穷凶极恶的八苦斋……
一个月前,他走在折云宗的回廊里,突然闻到了一丝诡异的气味,灰色里带着阴冷的青。那是他在折云宗从未闻到过的气味,轻微却又突兀。
由此,他知道身后有陌生人在跟着自己。
林远脑子飞快转动,想起不远处的小香室里存着一屉曼陀罗粉,便假装一无所觉,若无其事地拐入了小香室里。
他装作整理香料的样子,在对方扑过来制住自己的一瞬间,猛地抓起一把曼陀罗粉抛向身后,撒了那人一头一脸。
大量曼陀罗粉可使人麻痹无力。对方轻敌之下猝不及防,猛地呛咳起来,越是呛咳就吸入越多。林远被压制着无法回身,只能挣扎着偏过头,竟看见他握着匕首。
惊慌之下,林远凭空生出一股胆气,趁对方力道松懈夺下了匕首,一把捅进了对方的胸口。
直到对方倒下,他转过身去,首先看到了一双噩梦般熟悉的眼睛。
——饱蘸浓墨一笔勾成般的凤眼,眼珠轻轻一转,必然顾盼神飞。此时却只含着错愕之色,呆滞地瞪着他。
再往下去,由鼻梁至唇角,每一处转折,都如他揽镜自照。
对方长着他的脸。
四目相对,林远震惊到满脸空白,无数疑问涌上心头。
对方却很快回过神来,低头看了看伤势,又看了看门口,似乎是已然接受必死的命运,苦笑道:“别说话,我快死了,还是让我说吧。”
李四当时是这么跟他说的:“我来,是为了冒充你,偷走筮予香方。命丧于此,也是天意,就不带走你了。你便好好活下去,尽量别死了。”
林远语无伦次:“你……什么……”
李四:“我不是唯一来的人,八苦斋派了更多的人,我偷不出香方,他们就会进来强抢。你的出身全是假的,你会进入折云宗,也是八苦斋暗中安排。一切都是为了筮予香……”
小香室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嚣,似乎有人在喊打喊杀。
李四的声音更虚弱也更急促了:“听我的,烧掉香方。八苦斋拿到香方,立即就会灭了折云宗全门,免得你们再把香方写给其他人。那香方是至邪之物,决不能……咳咳……”
李四咳出一口血来,示意林远把门关上。
林远怀疑地看着他,没有动。
李四焦急起来,挣扎着道:“你想知道自己是谁么?你想保护折云宗么?”
林远其实不太在意折云宗的死活。
但他师父在折云宗里。
林远只憋出一句:“我要怎么做?”
李四似乎早就替他想好了:“烧了香方。毁了我的尸体,扮作我,回八苦斋,弄清一切的真相。为你自己,也为我报仇。”
林远终于起身掩上了小香室的门。外面,有人群在尖叫着四散奔逃,显然李四口中的其他杀手已经到了。
这人已经快死了,此时不听他讲,就没有机会了。这样想着,林远按下心中无数疑惑和彷徨,冷静地顺着他问:“怎么扮作你?”
然后,他就来了。
林远沉思的时候,赵子和赵丑似乎达成了共识。
赵丑对他冷冷一笑,道:“今日便留你一命。”
林远跪着没动:“多谢两位首领。”
“你可知留你何用?”
“属下不知。”
赵丑慢条斯理道:“折云宗大火,筮予香方没了,廖云觉重伤。”
林远听到师父的名字,心中一突,表情却毫无波动,低头静静等待着。
赵丑:“闹了这一回,折云宗吓破了胆,宣称要全宗门闭关修行,筮予香方也不再外传。如今那香方只存在于廖云觉的脑子里。八苦斋要的是香方,即使将廖云觉擒来,他若不配合,到时候闹个咬舌自尽,也是白搭。”
林远露出一脸不解。
赵丑道:“也罢,就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现在林远的尸体毁了,折云宗不会知道他已死了,只当他失踪。从今日开始,你需好好学习怎么扮演林远,待时机成熟,再回折云宗去。”
林远木讷地问:“扮演林远?”
“没错,这回可不只是混进去偷东西那么简单。你要好好骗过廖云觉,哄他写出香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