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远回到了李四的卧房。
在被拖去刑房审讯之前,他已经在这里躺了一个月。虽然大部分时间都在真晕或者装晕,但夜深人静时睁眼偷看,已经对环境十分熟悉了。
这是一间狭小逼仄的卧房,东西很少,说是家徒四壁也不为过。李四的家当除了几身衣服外,只有一把剑、一把匕首、暗器若干。
此外,还有一枚赤红色的药丸。
林远如今已经知道这是什么了。八苦斋的每一个杀手都被喂了毒,只能听令行事,换取这种解药。每月一服,断了就死。
看来这一枚就是李四这个月的解药了。
林远没有服过毒,自然也不需要解药。但这枚解药还是被他藏好了。
要知道八苦斋控制所有杀手,就是靠这解药。他留着,说不定日后可以当筹码。
卧房窗外,是茫茫一片大雾。
八苦斋藏在慈悲山里,而慈悲山在北地某处鸟不生蛋的地方。
山名为慈悲,却是奇峰突起,高耸入云,鸟飞不过。从半山腰起云遮雾罩,无路攀援。再往高处,便只有皑皑一片积雪。
山下莫说是住户,就连猎户都不见踪迹。传说中只要是进这座山的人,全部有去无回,十死无生。
——这传说自然是为了遮掩八苦斋的存在。
只有破了半山云雾中的阵法,才能看见盘踞其中的八苦斋,犹如白色宣纸上的一团浓黑墨点。
一个月前,林远循着李四给的方向,赶到慈悲山脚下时,才恍然间觉得似曾相识——这慈悲山,似乎正是自己幼年时在田埂间远眺过的那座雪山。
李四说过:“你的出身全是假的,你会进入折云宗,也是八苦斋暗中安排。一切都是为了筮予香…”
但是怎么可能呢?他已经活了整整十七年,什么样的阴谋,值得偌大一个八苦斋耗费十七年,布这么一局大棋?
不过,林远在看到慈悲山之后仔细回想至今,若说他的人生只是一个骗局、一场笑话,他已经不怀疑了。
从他记事起,父母便叫他林远。
他的记忆里并不存在什么孪生兄弟,只有一对总是在耕作农田的父母。父母总是很忙,忙完春种忙秋收,即使田间无事,他们也不着家。有时一连几日见不到人,只留给林远一些吃食,保证他饿不死。
但是幼时的林远没有跟别人比对,也不知道自己可怜,反而觉得很自由。
无人管教,他便去田间打滚,爬野树,摘果子,采花朵,眺望那天际的无名雪山,想象着什么时候飞过去。
那时候,他还以为人人都能看见气味的颜色。
他不知道那些奇奇怪怪的花朵叫什么,他爹娘也没空教导。所以他最初的记忆里,一直是将气味与那些花朵草木的颜色联系起来的。
紫色花朵的香味,那便是紫色的;晒熟稻谷的味道就是金黄色的。
很久之后,他学会了这些东西的大名。但文字在他心中的印痕,远不及最初那些颜色深刻。
这个童年很短暂,在他七岁那年就结束了。
一群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村民聚集在林远家门口,告诉他,他爹娘赶着牛车翻进河里,溺死了。
村里赶上欠年,谁家都没有余粮,无人愿意收留他。一群村民推来搡去,末了有一人站了出来,对林远说:“这村里没你的亲戚了,但前些日子你爹娘提过,在都城永宁还有个远亲。你不妨去投奔他。”
林远懵懂地问:“是谁?”
村民道:“那人叫廖云觉,按辈分应是你远房表叔。”
连姓都不一样,可见这亲戚即使是真的,也确是一表三千里。
林远又问:“到了都城,要上何处找他?”
村民面面相觑,都露出哂笑。一个人说:“你若能活着走到都城,自然就能寻见他。”
林远模糊地意识到,这些人只是想尽快甩脱自己罢了。
村民们打发他一些干粮,又找村口的秀才写了封信,叫他带给那远亲,当作信物。
村里有人正好要赶牛车去附近的城镇,便载了他一程。
到了小城里,牛车把他放下,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林远孤身一人抱着一口袋干粮,只得又四处求人载自己一程,结果当然是寻不到,还遭了些腿脚,粮食也被乞儿抢了。
到夜里,他又冷又饿,开始怀疑自己会不会死在这里。又觉得既然横竖都是死,自己走也要走到都城,死在半道上,也比争都不争要强些。于是一个人开始走路。
他那时七岁,对都城有多远完全没概念,只觉得天边的星星也是能走到的。
一路上,他有时当马童,有时当小偷,四处求爷爷告奶奶,讨一口吃食。他却以为自己运道极好,处处逢凶化吉,颠沛了半年,竟真的到了都城永宁。
越是接近永宁,景致之繁华越是超出他的想象。
大周的都城,黄金铺地,宝树开屏,花灯如昼,犹如天女在云絮里小憩时做的甜梦。
连车轮掠起的尘土都是芬芳的,酒气与香气绵绵浮空,紫陌红尘,拂面而来。
村民说,只要到了都城,就一定能找到廖云觉。林远发觉他们竟没诓骗自己。
那时他已经听说了廖云觉是何许人也。
大周有五大制香的宗门,其中声名最盛的便是折云宗。不仅因为折云宗在天子脚下,得天独厚,更因为折云宗有廖云觉。
放眼天下,诗礼祭祀无不燃香,王公贵族无不佩香。
丹药从口至腹,只能归于尘土。香丸却是上通神识,达神明,通幽隐。所以,就连那长生不老、法力无穷、庇佑众生的十觉者,也要靠焚香供养,以为修行之辅。
因此,制香师的地位举足轻重。
成为制香师需要万里挑一的嗅觉与天赋,而这种调和香料、制出奇香的才能,即使觉醒了也随时可能消失。
即便是如此稀少的香师中,也仅廖云觉一人,有“百年不遇”之名。
折云宗传承千年,本已日渐凋敝。自从那年廖云觉出师,忽而名扬四海,上达天听。每逢新出香品,都城的贵人趋之若鹜,排出华盖十里,只为小小一只香囊争得面红耳赤。
如此隆盛,使得这宗门人人眼高于顶。
人人都知道折云宗在哪里。但听见林远问路,每个人都上下打量他几眼,露出狐疑之色。
林远这一路日晒雨淋,折腾得面黄肌瘦,像是污浊里打过滚的泥猴。
还有人好言劝他,要讨饭的话,折云宗不是个好去处。
林远最终还是找到了折云宗。一个香宗的大门,竟比都城许多王府更显气派。越过高耸的围墙,隐隐可见深阁琼楼,犹如神仙洞府。
永宁城里人人衣冠芳馥,沉檀脑麝,贵不可言。奇怪的是,这折云宗附近反而没有什么香味,一片清净无尘。
林远跑去大门前蹲着,很快便有人出来逐他。林远起初见那少年唇红齿白,衣衫飘逸,还以为是什么人物。直到对方举起手上的扫帚,打野狗似的驱赶他,他才意识到,对方只是个扫地门童。
林远取出贴身藏着的书信。他这一路颠沛流离,被抢过,被打过,唯独这封信还是保存完好的。
他将书信递给门童,赔笑道:“我是来投奔远方表叔的。”
门童上下打量他:“你表叔是谁?”
林远道:“廖云觉。”
门童冷笑一声,当场撕了信:“你这样的无赖乞儿,我一天能打发十个,却没遇到过胆子这么大的,开口就敢求见廖先生!”
林远只能次日再来,又被赶走。如此反复七日。
这天他躲在街角偷偷张望时,忽然见折云宗门庭若市,停了无数车马。衣着华贵的公子小姐、书生打扮的少年男女,甚至还有父母牵在手中的幼童,都在门前等着。
林远找街角小贩一打听,才知道这一天是折云宗一年一度收徒的日子。但想拜入折云宗,必须通过考试。那试题之严苛,近三年里无一人能过关。
林远便混进了考生的队伍里。
门童看见他,熟练地举起扫帚,却被主事的弟子劝住了。
那弟子一看就是宗门里的正式弟子,一言一行颇有大家风范,望向林远的目光里混杂着怜悯和隐藏极深的鄙夷,还对他笑了笑。
林远这一年里,遍尝人世冷暖,见过滚滚红尘间挣扎求存的众生百态,唯独这样的人,还真没碰到过。
他一瞬间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只能低头拍拍身上的灰,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体面些。
那弟子将所有考生引至一处堂间就坐,朗声道:“今日的考试只有一道题,答对者就可以拜入折云宗。”说着命人摆出五十只琉璃盅,每一盅盛着一枚小小的香丸,除了颜色略有深浅不同,大小形状都完全一样。
那弟子又取出一只金盅,让考生依次嗅闻金盅里香丸的味道:“这金盅里是廖先生今年新制的香品,名叫‘夜雪’,香方尚未公开。除此之外,五十只琉璃盅中也有一只,盛的是夜雪。诸位若能找出那一只,便算是通过了考试。”
金盅里的“夜雪”静静散发着幽寂的味道,如月出孤山,清角吹寒。
于是大大小小的考生抓耳挠腮,各自试出浑身解数。有人闻到最后鼻子都失灵了,不得不从怀中取出炭粉,深吸几口。还有人凭着香丸的颜色,找了几个相近的,皱着眉头举棋不定。
那折云宗弟子看在眼中,浮现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
折云宗的考题怎会如此容易?这些香丸被事先处理过,真正的两枚“夜雪”,颜色并不一样,就是为了防止有人通过颜色作弊。
眼见着今年又是不收新生的一年,那弟子面露微笑,准备送客。
突然间,那小乞儿捧着一只琉璃盅,怯生生地走了过来。
弟子不以为意地闻了闻,面色大变。
他厉声问:“你是如何找到的?”
林远模糊地觉得,自己不应该将“气味的颜色”这种玄而又玄的东西告诉他人。
但他从对方的反应里猜出自己答对了,于是尽可能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这香有些苦,又感觉很干净,我没读过书,不知如何形容,只知道它闻着妙得很,其余四十九种与之相比,那都是花下的泥巴,比不得的。”
那弟子的脸色更难看了。
其余四十九种,是宗门给他们弟子出的题,在不公布香方的情况下,让他们照着夜雪,凭感觉仿的。
于是林远如愿以偿地混进了折云宗,同时也在第一天就把自己的师兄师姐都得罪了。
这群人很快对他回以颜色。
永宁城里能送儿女修习香道的人家,大多数非富即贵。年少的师兄师姐个个冰肌玉骨,衣袂翩翩,像是天上的仙童。人人苦修已久,将千余种香料倒背如流,反衬得林远这土包子一无是处。
见林远连官话都说不好,师兄师姐便开始在蒙学课上捉弄他。
先生要他们背诵香料的名字,林远不识字,只得悄悄询问师兄,想靠读音记住。结果师兄故意教他土话的发音,待他在课上照着念给先生听,又哄堂大笑,嘲笑他是乡下来的野娃。
教蒙学的先生都是宗门里混不出头的老人,见状也一脸漠然,并不想管这些破事。
林远在折云宗待了一个月,连廖云觉的衣角都没见到过。
他才知道进了宗门只是第一步,这些蒙学上的弟子,连师父都没拜。只有表现优异者,才能正式拜师,被悉心教导。如果表现不佳,即使留在宗门,也只能去处理杂事,或是接待客人,或是整理文书,或是看管库房。更次者,只能卷铺盖走人。
而他从进蒙学的那一天起,就一直是表现最差的学生。
林远心里着急,却无从补课。毕竟他连字都不识,而蒙学先生也没耐心教他认字。
至于师兄师姐,对他或是冷嘲热讽,或是冷眼旁观。他们与市井流氓不同,欺负人自有一套阴阳怪气的路数,从不摆在面上。
林远若是破口大骂,只会遭到更多的白眼和嘲笑;若是讨好巴结,又会被当做鼻涕虫一样甩开。
后来,他终于找到了回应这些人的方式。
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修成了反唇相讥大法。
我活不下去,你们也别想好过。
他的嘴皮子越来越利索,气人的功力越来越深,却也把同窗得罪得越来越狠。
也不知是哪几个同窗,轮番跑去蒙学先生面前嚼了舌根,说林远是个撒谎精,自称不识字,只是不把先生放在眼里,不想做功课。
三人成虎,先生信了。
那一日,林远再次交不出作业时,先生当众发怒,限他一日之内默写下香方。
林远说自己虽不会写,却可以背给他听。先生打断道:“写不出来就赶出折云宗,折云宗不养不识字的废物。”
自然,没有同窗愿意帮他。
林远当时只学会了嘴贱,还没学会勾心斗角、威逼利诱、曲意逢迎。
他只能自己默默地去寻折云宗的书房,想找出一本教人识字的启蒙书来——虽然他觉得折云宗多半没有这样的书。
结果,连给他指路的同窗都骗了他,笑意盈盈地将他带去了一处摆满书的房间,然后立即脚底抹油开溜了。
那“书房”里不仅有书,还存了不少香丸。林远还以为折云宗的书房里有香也不稀奇,并未发现蹊跷。
他不识字,也不知道那都是些什么书,看到高处有一本画着图案的,便垫着脚去取,却不慎打翻了一大盒分格摆放的香丸。
馥郁之气如繁花纷乱,转瞬间零落了一地。
林远知道惹了祸,趁着没人发现,连忙深吸一口气,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他闭上眼睛,开始用力回忆刚才惊鸿一瞥之下,自己“看”到了哪些香味。
第一列似乎是粉色,然后是青色、白色……
照着记忆,他将散落的香丸分门别类,一列一列地摆放回了原来的格子里。
聚精会神地做完这一切,他才惊觉身后有人的气息。
林远猛地回头,就看到一个少年站在门口,静静望着自己,已经不知道望了多久。
林远第一眼看见廖云觉,就觉得不是常人。
即使在折云宗,他也没见过如此神秀的少年。林远说不出所以然来,只觉得比起那些师兄师姐,对方更像是门外莲池里养的雪白仙鹤。
然而廖云觉面上缺乏表情,又一径看着他不说话。林远被欺凌惯了,顿时汗毛倒竖,随时准备进入战斗。
廖云觉终于开口了:“你是新来的弟子么?”
林远想了想,这句话似乎没在骂人。于是老实回答:“是。”
廖云觉还是站在原地望着他:“香盒,给我看看。”
这是一句理所当然的吩咐,但也并不含敌意。林远只能小心翼翼地捧着香盒走到门边,递给了他。
廖云觉低头检查香盒,看了很久。
林远也不禁跟着观察,琢磨着自己刚才是不是哪里摆错了,又或是将哪颗香丸摔出裂纹了。
他心里已经打起了腹稿,要是对方开始责怪,或是像其他人那样借题发挥,自己该如何回应?是破罐破摔,把这家伙气出个好歹,还是打滚求饶,保命再说?
即使逃过这一劫,明天也一样会被逐出宗门。
想到此处,林远决定破罐破摔。
廖云觉看了半天,问:“怎么做到的?”
林远:“?”
廖云觉抬眼看他:“你是怎么把香丸放回原处的?”
林远愣住了。
“就……闻出来的。”他嗫嚅着说。
廖云觉皱起眉。
林远开始觉得这次的来敌不比寻常,都过了这么多招了,自己竟还是没有摸清他的路数。
他想先发制人:“那个……是哪里出错了么?实在抱歉……”
“没有。”廖云觉严肃道,“好厉害。”
林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