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苦其三】
七英俊2022-02-28 11:174,064

  林远当场蒙圈了。

  他这辈子被人夸奖的经验,一只手都数得出来。从前也有师姐夸过他,他受宠若惊了半天,才发现对方是在嘲讽。

  这人会不会也在憋着嘲讽?林远决定以不变应外变,咧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我还差得远呢,哪里赶得上师兄你?”

  廖云觉听见“师兄”这称呼,顿了一下,才缓声道:“你年纪还小,有此天赋已是难得,不必与我相比。”

  他指了指屋内的坐席:“坐吧。”

  这人每说一句话,都是天然上位者的态度,似乎这个房间原就属于他。但却又丝毫不显恶意,还为林远倒了杯茶。

  他问:“你叫什么名字?在跟谁修习?”

  林远一一答了。

  廖云觉听见先生的名字,意外道:“那是蒙学啊。你还未拜师么?”

  林远这回终于确定了,对方是真的不知道他,也对蒙学弟子间的矛盾一无所知。

  这人究竟是何方神圣?能拥有这样一间书房,莫非是已经拜师、在跟着宗门长老修习的那种厉害角色?

  林远的脑中突然转过一个主意。

  他皱起鼻子,苦着脸道:“我明天就要被赶走了。”也不等对方询问,就自顾自开始倾诉悲惨身世:爹娘早逝、孤苦无依、人人可欺,连先生也不待见……一边说着,还一边搓揉眼眶,手下使了大力,硬是搓出了几滴眼泪。

  廖云觉听得眉头紧皱:“就没有一人教你写字?”

  “没有。”林远抽抽噎噎,又描述师兄师姐如何仗势欺人,而自己无依无靠,只能半夜躲在被窝里思念死去的娘。

  他说得绘声绘色,哭得激情澎湃,却听对方好久没反应。

  林远从指缝里偷看出去,只见廖云觉红了眼眶。

  林远:“?”

  对方轻声问:“你在世上可还有亲人?”

  林远想起了这一茬:“村里人说我有个远房表叔,他叫廖云觉。我是寻他来的,却没人让我见他。都说我是骗子,还把我的信物撕了。”

  廖云觉陷入沉思。

  半晌,他说:“我来教你吧。”

  林远万万没想到,自己还没开口,对方竟然主动上钩了。

  他都不知道世上竟有如此滥好人,当即跪地磕了个头,抱着廖云觉的腿连声喊恩人。

  廖云觉默默后退:“不必如此。”

  林远生怕他反悔,立即道:“那师兄先教我‘香’字如何写吧,这是功课第一个字。”

  廖云觉:“写字?”

  林远不明白他在诧异什么,连忙又道:“我记性很好的,不会花师兄太多时间,你教一遍,我保证学会!”

  廖云觉想了想,道:“也可。”

  林远刚拿起笔就意识到这件事比想象中困难得多。

  他能记住形状,那笔握在手中却不听使唤,墨迹歪歪扭扭,忽轻忽重,犹如鬼画符。

  廖云觉却似早已料到这情况,并没说什么,耐着性子教他一字一字地临摹。到夜色四合,还唤上食案,邀他一起吃了。

  林远自己都不好意思了,觑着他的脸色问:“师兄还有事要忙吧?”

  “无妨,你不是明日一早就要交么?”

  廖云觉一直教到深夜。

  林远捧着终于写完的香方,自知不太可能遇到第二个这么傻的滥好人,只想抱紧大腿不放手,眼巴巴地望着他:“师兄大恩大德,实在无以为报。我如今一无所有,愿每日为师兄扫地添茶,做个书童。”

  廖云觉这回却没应声,挥了挥手,只道:“先去休息吧。”

  林远忐忑地走了,一路牢牢记住地形,想着明天就来扫地献殷勤。

  翌日一早,林远到学堂上时,却发现自己的案上已经放了另一份香方,字迹工整,没有署名,看不出是谁写的。

  他举目四顾,同窗都聚在一起三三两两地聊着天,也没人回应他的目光。

  林远猜测或许是昨天那滥好人,却又觉得对方已经教了自己写字,不必再多此一举。而且这份功课虽然写得认真,却有几处错误,水平连林远都不如。

  过了一会儿,先生来了,一来便问林远:“你写了么?”

  林远想了想,还是起身将自己写的那份递了出去。

  老先生果然看得大皱起眉,斥责他墨迹歪斜。林远死猪不怕开水烫,低头认了。先生又读了一遍香方,发现居然全对,当下也不便再发作,摆摆手让他坐回原位。

  林远知道自己逃过一劫,至少今日是不会被赶走了。

  那几个嚼舌根的同窗大失所望,伸腿便要绊他。林远敏捷地躲过了,抬眼冲他们嗤笑一声。

  蒙学先生视而不见,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课:“今日——”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林远尚未发觉异样,还在低头落座,就听先生战战兢兢地问:“云……云觉怎么来了?”

  廖云觉看了一眼呆若木鸡的林远,又移开了视线,客客气气道:“来听先生一堂课。”

  先生哪敢说不。

  廖云觉在那一年还不是宗主。但所有人都已知道,他会是下一任宗主。

  廖云觉十五岁第一次跟随师父参加品香会,到十七岁时已经连续三年夺魁,所制的香品分别是“幽都”“正因”和“夜雪”。

  “幽都”意境冷涩,至清至寒,不沾丝毫人气,倒暗藏三分鬼气。当年便在品香会上一战成名,如利刃出鞘,将其他香宗备受瞩目的大师之作反衬得黯淡无光。

  但他很快又超越了自己,第二年的“正因”气度恢弘,疏旷悠远,完全洗去杀伐之象,甚至隐隐透出了佛性。

  然后便是“夜雪”。似山河冰封,一片纯白。烦恼尘垢,本来无相。

  世人很难相信一个少年,竟有如此心性。除了天生异才,实在无法解释。

  制香师这一行,固然可以随着岁月积累,对种种香料的特性与配比烂熟于心。但创造香品时那天赐的灵光,却是可遇不可求的。

  折云宗满座高人,廖云觉叫一声先生,根本无人敢受。

  这一堂课,从蒙学先生到座中学子,每一个人都如坐针毡。

  先生取出十余种沉香,照本宣科,讲了这沉香根据结香之树是死是活,分为生香与熟香;按照产地树种,又可进一步细分。末了唤上学子一一嗅闻,要他们说出每一种的不同之处。

  一群学子想在廖云觉面前表现,都绞尽脑汁憋出一些高雅词汇,什么“此香味严而彼香味浮”,什么“此香婀娜而彼香骄矜”。

  那先生一边听着,一边时不时地瞥一眼廖云觉,见他微微叹息,立即呵斥道:“狗屁不通!实在辨不出来,可以承认自己不会!”

  轮到林远上前了。

  他自从意识到后排坐着的是谁,全程正襟危坐,连背影都写满了尊师重道。此时也想拿出看家本领,无奈胸无点墨,只能闻出所有沉香都是蜜色,只是浓淡与冷暖不同。

  林远指了几种:“这几块较暖。”

  那先生又看一眼廖云觉,抚掌夸奖道:“好啊,言语朴素却一针见血。你们这些人,以后是要当香师的,可不是文人骚客!”

  林远笑了:“多谢先生。”

  刚被训了一顿的师兄忍无可忍,待他回座时又偷偷绊他。林远看得分明,躲也不躲,结结实实摔了个狗啃泥,门牙在唇上嗑出了血来。

  他爬起来拿手背一擦血迹,凄然一笑,似是早已习惯,默默回座了。

  廖云觉:“……”

  课后,廖云觉径直走向了蒙学先生。

  学子们不敢打扰他们说话,都默默离开了。只有林远墨迹着不肯走,假装在整理桌案,想偷听一二。

  结果还没听出个头绪,就见廖云觉朝他走了过来。

  廖云觉:“走吧。”

  林远:“啊?”

  廖云觉:“你该不会以为我说‘教你’,只是教写字吧?”

  林远许久未吭声。廖云觉看了他一眼,奇道:“不愿当我的弟子么?”

  林远:“好、好的。”

  他抱起自己的小书袋,跟在廖云觉身后,一只手偷偷抓住廖云觉的衣角,像一只楚楚可怜的小猫一样探头探脑,越过停步围观的师兄师姐,对每个人都投以恶意的微笑。

  第二年,廖云觉就成了折云宗宗主。

  林远一跃变成了宗主大弟子——而且,直到十年后离开,他都是宗主唯一的弟子。

  有廖云觉亲自教导,他再也没受过半分委屈。

  林远很是快活了一些时日,除了跟着师父读书调香,再也不用操心任何事,只觉得神仙日子也不过如此。

  直到他渐渐发觉,廖云觉只有在制香的时候是快乐的。

  折云宗并不是世外净土,当宗主也不能只与香料打交道。身在天子脚下,顾主除了权贵还是权贵。折云宗的地位是贵人给的,香品的价码也是贵人捧的。这中间的利害博弈,简直是一门艰深的学问。

  而折云宗门内也不是铁板一块。

  “宗主之位有能者居之”,说来如此动听,谁又能甘心放权呢?年轻的廖云觉是宗门的头脸,背后的决策却仍是由数位长老共同拍板。

  廖云觉风仪无双,自从入宫面了两回圣,一举一动更是端方优雅,走路的时候连发丝都不会乱飘。说话也越来越字斟句酌,滴水不漏。林远逐渐觉得看不懂他,而长老们在他身上几乎挑不出错来。

  唯独在一件事上,他很坚持——林远之后,他再未收过别的弟子。

  能拜廖云觉为师,日后便有望继任宗主。这道理人人都懂,不仅弟子们前仆后继,就连长老们都不断暗示,将自己的子女推到他面前。廖云觉却以天赋不够为由,谁也不收。

  这种情况下,林远就成了众矢之的。

  有一年的品香会,由禺城的香宗做东,林远也跟着去了。除了幼年时那次流浪,他这还是第一次出远门,兴奋之下,溜出去走街串巷,从街头吃到了巷尾,最后带着一身辣油的味道回到客栈,被抓了个正着。

  长老们以此大做文章,说他野性难驯,在别的香宗面前丢尽了宗门脸面,不配当宗主弟子。

  长老话音刚落,廖云觉去当地酒楼开了个雅间,邀请了与会的所有宗主吃火锅。

  廖云觉相邀,别的宗主没有不去的道理。

  第二天的品香会上,总飘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火锅味儿。

  回到永宁,林远还是被宗门关了禁闭。

  廖云觉到深夜偷偷给他送饭,绝口不提长老的反应。

  林远那时已经懂事了,知道自己给师父惹了麻烦,愧疚道:“师父别送饭了,我知错了,愿意领罚。”

  廖云觉问:“你错在何处?”

  “我只当有师父撑腰,不把规矩放在眼里,还以为没人敢报复。其实那些报复都是师父替我受了,对不对?”

  廖云觉不语。

  林远愈发低落:“师父还是多收几个徒弟吧。长老说得也没错,我确实野性难驯。小时候我装得可怜,是骗了你,其实……”

  廖云觉:“你不是野性难驯,你只是害怕。”

  他放下饭碗,缓声道:“我们初见时,你的同窗想将你挤兑出宗门,你则张牙舞爪地反击……然而他们只是在玩闹,却不知你是在为求生存,背水一战。有靠山的孩子,无法想象你离开宗门,就没有归处了。”

  林远早就猜到以廖云觉之能,这些年肯定看穿了自己的本性。

  他却没有料到,廖云觉从一开始就知道。

  见他僵立在原地,廖云觉笑了笑,问:“现在过得开心么?”

  林远:“……开心的。”

  “开心就好。”廖云觉道,“别的事,都不用管。你现在也是有靠山的人了。”

  ——那时林远还不知道,这靠山也只能护他十年。

  记不清是哪一年的哪一天,廖云觉去见了众长老一面,回来后就将自己关在房里,开始研究一小撮香粉和一张泛黄薄脆、残缺虫蛀的纸。

  林远为他倒茶时偷看了一眼,依稀从纸上辨认出三个字。

  “筮予香……”林远闻所未闻,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廖云觉道:“长老说是镇门之宝。这香方在折云宗库房里留存了数百年,因墨迹缺损,始终无人能读。最近却有贵人带话,说是……宫里让我复原这香方。”

  如今想来,异兆便是从那日开始的。

继续阅读:【八苦其四】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山海之灰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