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远起初不明白,仅凭一张残缺不全的纸,要如何猜出那些遗失的字是什么。
那纸上的文字也迥异于寻常香方。
“这上面写着‘宿河’……但宿河国不是早就灭亡了么?”林远看了半晌,咋舌道,“‘宿河之什么什么香’……这两个字都看不清了,那可能性也太多了吧,那么大一个国,盛产过多少种香料啊?难道要靠猜?”
再往下看去,除了宿河之外,纸上竟还标注了许多地名,有大周境内的,也有远方小国的,似乎对每一种香料的产地都有严苛要求。
廖云觉指了指旁边那一小撮香粉:“宫里赐的,据说这是从前有人制出的筮予香,如今仅存这么一点了。我需仔细嗅闻,分辨出其中每种香料,再与这香方上的模糊字形一一对比。”
林远听说是要靠闻的,有些跃跃欲试。
廖云觉看出来了,问他:“想试试么?”
林远凑过去深深嗅了一口,那味道刚刚凑入鼻端,他就猛然僵住,冷汗透体而出。
这香气……竟是血色的。
其中有血的腥气,还有某种更不祥的芳烈,映入林远的神识里,便是一片盘旋的浓黑之色。
林远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只想离它远些。
回过神来,他慌忙看向廖云觉,却见对方也面色苍白,眼中有隐藏极深的无奈。
林远立即反应过来了——廖云觉不可能没有察觉这香味诡异。但这是直接来自宫中的委托,折云宗无法拒绝。
话又说回来,为何香方保留在折云宗,残留的香粉却来自宫里?
林远本能地觉得此事蹊跷,开始支招:“这任务不如交给别人去做?”
廖云觉摇了摇头:“长老对贵人说了,此事只有我能做到。”
林远气闷地想,可恨长老说的是事实。
廖云觉开始着手复原香方。
为了分辨出那一点点筮予香内的每一种用料,他用尽手段,有时挑出一点香粉熏烤加热,有时则是沉水分离。但做得最多的,还是反复嗅闻。
从第一日起,他的脸色就越来越差,肉眼可见地消瘦憔悴了下去。
第三天清晨,小弟子惊慌来报,宗门养的仙鹤被开膛剖腹,池水中漂满了沾血的白羽。
永宁城内开始频现怪相,雷雨阴沉,草木枯萎。官府接的报案一宗叠一宗,全是百姓在夜里横死。
民间都传言是觉者发怒了。
林远却害怕,这些怪事背后另有其人。
因为……有一天他为廖云觉研墨时,无意间瞥见了廖云觉指缝里残留的血色。
林远不敢细思,也不敢追问,只能自欺欺人地想着:廖云觉一介凡人,没有那么大的力量。
廖云觉闭门不出,折云宗的弟子们并未发现他的异常,却也就近日的怪事议论纷纷。他们与外头的百姓一样,都怀疑觉者与之有关。
原因无他,怪事发生以来,宫里索求的香品数量也骤然增加了。
每个香宗弟子都知道,供入宫中的香品,大部分其实是给觉者的供养。哪怕是帝王贵胄,闻香也只是自娱自乐。唯有那神通广大、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十觉者,闻香是为了修行。
传说中的十觉者,是十个洞察天机的世外高人,千年以来不老不朽,幻化无穷,法力通天。
觉者从不在俗世露出真容,只在饥荒战乱之时出手拯救众生,一指之力可抵千军,一念之间可生白骨。
凡人蒙其庇佑,承其恩德,以花、酒、香、乐为供养。
而大周举国供养的,正是有第一觉者之称的医巫闾尊者。
无人知晓这位觉者具体在何方,能面见祂的只有历代皇帝。但众人都猜测,既然供养是送往宫里的,那医巫闾尊者多半也在某处深宫静修,顺便福泽天家。
如今永宁生乱,便有弟子小声猜测:“会不会是有什么邪魔入侵,医巫闾尊者在与之大战,所以才需索更多供养?”
也有人忧心忡忡:“万一这就是尊者降下的惩戒呢?”
“祂在惩戒什么?”
“那咱们怎敢妄测?医巫闾尊者百年未降世了,突然来这一出,怕是有大事发生……”
无论真相如何,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宫中催这筮予香方,催得越来越紧了。
后来那“带话的贵人”上门密会长老时,林远躲在暗处瞧见了。那是个大宦官,名叫李相月,生着一张苍白艳丽的脸,穿着厚厚的黑色大氅,毛领一直遮到鼻尖。
这李相月原本是一月一至,带些赏赐来,顺道询问香方的进度;两次之后,忽然改为七日一至,赏赐不见了,脸色也愈发阴郁;到最后只留下一句:这月初五,自己会来取香方。
他没说交不出香方会发生什么。
李相月前脚刚走,折云宗长老后脚便来催廖云觉,全当他是救命稻草。
人人都能看出这救命稻草的状态不对,却又全部视而不见。
廖云觉开始锁上房门,不吃不喝地守着香方,连林远都不见。
入夜之后,雷雨又至。林远实在放心不下,独自等在灯火不灭的书房门外,听着雷声枯坐了整夜。
廖云觉没有发出任何异响。
但永宁城里还在不断有人死去。
到初三那天清早,天忽然放晴了。
一夜之间,永宁城中万花怒放,香闻千里,掩盖了连日的血腥。百姓交口赞叹,都说一定是医巫闾尊者驱赶邪魔,降下了祥瑞。
也是在那一天,廖云觉烧完了最后一点香粉,复原了筮予香方。
折云宗长老们欢欣鼓舞,廖云觉则因连日劳累病倒了,放下一切事务,去了城内一处别院卧床休养。
他走了,林远却不能跟着走——一年一度的品香会很快又要到了,林远作为宗主弟子,要代为筹备布置。
临别时,廖云觉看出林远担心,还安慰了他一句:“没事了,已经结束了。”
林远勉强笑了笑。
那时候,谁都不知道一切才刚刚开始。
第二天,李四就来了。
敲门声骤然打断了林远的回忆。不知不觉,窗外夜色已深。
林远从李四的床上惊坐而起,迅速调整了一下表情,走去打开了房门。
外面站着的是赵丑。
赵丑似乎是先前放他离开刑房之后,又想起了一个问题,杀了个回马枪:“李四,关于林远,你看见了多少?”
……这是什么鬼问题?
“看见”指的是什么?是指李四在折云宗跟踪自己时瞧见的吗?林远生怕自己露出迷茫之色,连忙低下头不说话。
赵丑:“嗯?”
林远这回不得不答,只能试探着说:“看过他行走说话。”
赵丑不满道:“看了这么多年,你扮演他理应以假乱真,为何还会被发现?”
……这么多年?
李四跟踪了自己很多年么?那为何自己直到最后一次才察觉?
林远懵了,半晌才道:“或许是语气,或许是气味。”
这两个推断其实是刚才赵子自己说的,他只是重复了一遍。
赵丑道:“林远已死,得想别的法子助你补课了。明日一早,你去刑房等着。”
林远登时汗毛倒竖。
学习“扮演林远”为何要去刑房?刑房里能补什么课?
他才刚从刑房出来,委实不想这么快回去。
赵丑却不理会他的反应,说完就顾自走了。
林远当晚彻底失去了睡意。
他翻来覆去,忍不住一遍遍回忆杀死李四的前后,想确认自己有没有在八苦斋面前留下破绽。
据他猜测,当时八苦斋的计划是让李四扮作自己,大摇大摆地走进折云宗库房,取走香方。
至于真正的林远,可以杀了,也可以留着背锅。
他们不用担心李四会脱离控制——李四与其他杀手一样服了毒,小命攥在他们手里。
但林远始终不明白,李四进入折云宗后,为何要跟踪自己。原本他只需绕开自己,直奔库房,就不会暴露的。
或许他确实因为气味不同被人认出了,不得不临时改变计划,来夺自己的衣服,用于掩盖气味。
但如今想来,林远实在不能确定,自己能杀了李四,是因为运气好,还是因为李四放了水。
李四倒下后,对他说一切都是安排好的,都是为了筮予香方。
那一瞬间,林远也想到了很多疑点——廖云觉崭露头角之后,自己的那对“爹娘”就忽然横死了。而村里人要他投奔这个远在都城的、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自己一路颠沛流离,面临过无数危机,却莫名其妙真的进了折云宗,留在了廖云觉身边。
在这一切开始之前,就有人知道折云宗的库房里藏着这样一份残损香方么?
那时候,他们就在为这香方复原的日子做准备么?
这设想委实荒诞。
但联想到最近的种种奇事,却又不是那么荒诞了。
林远来不及追问这一切,只抓紧时间问:“如何扮作你?”
李四便对他说了长长一番话,直到用尽最后一口气。
那是他们兄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相见。
林远对一切都半信半疑,只确信了一件事:李四是个聪明绝顶之人。他生命中最后的一番话里,没有任何废话,一字一句都是能助林远保命的关键线索。
林远听他说着,再也没有插口。
直到李四力气用尽,停住话头,苦笑着问他:“你……想说什么……吗?”
林远想了想,问:“假若你说的都是真的,那咱俩谁是兄,谁是弟?”
李四睁大了眼睛。
林远解释道:“他日给你立碑,也好刻字。”
李四微弱地笑了。
他说:“我觉得……你是……弟弟。”
林远摇头:“我觉得我是兄长。”
“……也行。”
李四的笑容随着最后一息缓缓消散。
林远望着李四的尸体,耳边嗡嗡作响。
但没有时间给他平复心情了。千头万绪,他可以事后慢慢再捋清。他知道眼下自己只有一次机会,不成功便成仁。
他麻木地回想着李四指的路:去烧毁香方。
林远本想换上李四的装扮,结果掀开李四的夜行衣,才发现底下穿的衣服与自己一模一样。显然如他所言,他本就是奔着假扮自己而来的。
不能让任何人发现李四的尸体。
小香室里有火石,也有香油。林远将香油浇在李四身上上,最后看了他一眼,点燃了他的衣料。
林远走出火光熊熊的小香室,直奔库房。
此时八苦斋派出的其他杀手正与库房看守战作一团。他们刚才等在外面,见李四迟迟不给信号,猜测他任务失败,只能杀进来强抢。那几个看守明显不是来敌的对手,已经死了大半,余下的也只是苟延残喘。
林远做了自己唯一能做的事。
他大摇大摆闯进了库房。看守不会拦他;八苦斋的杀手以为他是李四,自然也不会拦,反而骂道:“早干什么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