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为心中不安，林远做了一个混乱的梦。
梦里起初只有漫天的大火、黑色的烟雾，到后来却出现了一个人的背影。
那是一个膀阔腰圆的胖子，看上去出奇地像赵子……自己似乎是在通过一道门缝朝里窥视……赵子脱掉了衣服，露出了堆满赘肉的后背。他的背心处有一道诡异的刺青，状如眼睛，却不似人眼……那是一只野兽的眼睛。
突然，赵子转过头来，喝道：“什么人！”
林远猛地朝后退去，坠入了更浓的烟雾中。
梦里景物更换，他在暴雨里与一个陌生人接吻。
那是一个面无表情的少女。她的嘴唇微微发着抖，比雨水更冰冷。
他的情绪十分奇怪，仿佛投入其中，又仿佛在抽身旁观……
这时他意识到女孩在流泪。
而他好恨，好恨，好恨——
林远在日出之前身心俱疲地醒了过来。
他闭着眼睛回忆了一下那个光怪陆离的梦境，百思不得其解。最后想起赵丑的吩咐，匆匆起身洗漱更衣，推开门打算去刑房报到。
门外站着一个少女。
她与他一样是杀手装扮，生着一张冷冰冰的小圆脸，像个秀丽人偶；一双眼睛又圆又大、黑暗无神，也像是涂上的漆。
她似乎等待已久，见林远出来，略点了一下头，便转身走开了。
走出几步，又转头看了林远一眼，似乎在问他为何不跟上。
林远：“……”
他默默跟了上去，心里开始思索自己什么时候有了梦中预知的能力。
否则为何刚刚梦见的陌生人，就会出现在眼前？
八苦斋的刑房在地底。少女一路带着他拾级而下，全程一言不发。
这当口，林远终于慢慢地反应过来，猜到了她是谁。
此人名叫李十一，同是李部的杀手，经常与李四一道出任务。似乎……还有过一些刚刚发芽就被掐灭的隐秘情愫。
李四死前特别说了，自己在八苦斋跟谁都没交集，林远就算偶有奇怪的言行，也未必有人会察觉。唯独在李十一面前，林远要格外小心些。
别表现得太陌生。
但也别太亲密。
林远当时便问：“那该如何做？”
李四道：“别说话。我有半年没与她说过一个字了。”
林远：“……那还挺方便的。”
沉默之中，两人来到了刑房门口。
出乎意料，刑房里已经有人了。一个衣衫褴褛、伤痕累累的纤细女子，像昨天的林远一样，被绑住双手，跪坐在地上。
刑房门口的守卫见林远面露不解，漫不经心地解释道：“当初没抢到香方，就抢了个人回来，没审出什么，本该杀了。赵首领说多留她一段时日，要她教你如何扮演林远。李十一旁听。”
刑房里的女子缓缓转过头来，露出了一张娇美的容颜。
林远认识这张自幼备受呵护的脸。她叫楚灿娥，是折云宗楚长老的掌上明珠。
也是当初在蒙学里欺负林远的一员。
楚灿娥的眼中早已没了昔日的骄傲神色，满目空洞麻木。直到听见动静，她转头看去，便见一个一身黑衣的清瘦少年站在门外，默默望着自己。
楚灿娥憔悴的双目骤然圆瞪，面容忽然扭曲了：“林远！你跟这群畜生是一伙的？你……你这个卑贱叛徒——”
守卫打开刑房的门，一鞭子抽断了她的骂声。
他示意林远和李十一走进去。
林远走到楚灿娥面前，余光里能看见守卫在盯着自己。
他字斟句酌地问楚灿娥：“林远是怎样的人？”
楚灿娥愣住了：“什么意思？”
“少废话！”守卫又抽她。
林远加快了语速：“林远是如何说话的？你描述一下。”
楚灿娥望着他的脸，眼中满是不可思议。
直到守卫再度举起鞭子，她才瑟缩了一下，不管不顾道：“你……他……他最是阴阳怪气，知道怎么气人！哪怕你夸他，他也会蹬鼻子上脸……”
林远很清楚她指的是哪件事。
当时他刚上蒙学，还没有遇到廖云觉。有一堂课上，他虽然不认识香料之名，却全凭感觉混合了丁香、麝香、白檀和荔枝壳，制出了一味简单却颇有风韵的香，得了先生的夸奖。
课后，楚灿娥皮笑肉不笑道：“没想到小师弟人不可貌相，竟是个天才啊。”
当时林远还是个三棒子打不出个屁的土包子，没想到同窗嘴里居然会冒出好话，受宠若惊，忙道：“不敢不敢，我也只会这个，师姐若是想学，我会好好教你的。”
楚灿娥的脸色顿时红一阵白一阵，哼了一声走了。
林远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那句明褒暗贬，是在损自己。但与平常不同的是，自己居然歪打正着地拿住了她。
就在那一瞬间，林远仿佛领悟了什么道理。
他很快研究出了一门独特的话术，名叫“杀敌一千，自损一万”。
林远：“你举个例子。”
楚灿娥：“若……若有人说他土……像是没洗脸……”
林远面无表情地等待着。
楚灿娥：“他就说他确实没洗脸，因为他娘从小教导他，家里的井水很珍贵的，见有头有脸的人才需要洗，见没脸没皮的就省一省。”
守卫“噗嗤”一声，竟然被逗乐了。又见林远和李十一毫无反应，只好悻悻地收住。
林远当初靠着这一招，打遍宗门无敌手。
从此若有人欺他，他便将所有攻讦之词统统笑纳，然后在此基础上借题发挥，必然将对方气得几天几夜睡不好觉。香门弟子都要体面，不能动手，也不能说太脏的话，结果竟无一人骂得过林远。
就这样，林远杀敌一千，敌死了；自损一万，自己却不痛不痒。
也正因此，这群少年后来才会恨他恨到去先生面前嚼舌根，要将他赶出宗门。
一晃眼，再次见面，却是在如此情境下。
林远望着半死不活的楚灿娥，实在没有幸灾乐祸之心。当初看来再严重不过的欺凌嘲讽，与八苦斋的行径一比，也成了孩子的小打小闹。
楚灿娥罪不至此。
但他林远也自身难保。如果不能骗过守卫与李十一，他就算是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不能有任何奇怪的言行……
林远脑中突然冒出一个点子。
他望着楚灿娥，认真道：“我从现在开始模仿林远，你看看像不像。”
楚灿娥和李十一都盯着林远。
林远低下头去，似乎努力酝酿了一会儿，歪起一边嘴角，扯出一个极度欠揍的笑来，对着楚灿娥。
林远：“如何？”
楚灿娥：“……”
她似乎直到此刻才开始认真考虑“眼前之人不是林远”的可能性，用一种见鬼似的目光重新打量着他，半晌才压抑着颤抖憋出一句：“有些许浮夸了。”
林远的笑容瞬间烟消云散，又变回了木头人。
他当然不能一上来就学得太好，至少还得保留一点李四的神气，免得身旁这个李十一起疑。
林远又道：“你且当我是他，对我说句话。”
“我好几年没与他说过话了。”楚灿娥撇清。
林远淡淡道：“无妨，你模仿一下其他人。”
“……竖子无状，我折云宗竟有如此不可教化之人！”楚灿娥流着冷汗模仿道。
林远心想：原来你挺清楚你爹平时是怎么骂我的。
楚长老是折云宗主事的长老之一，一心想将女儿塞给廖云觉当弟子，总是对林远横挑鼻子竖挑眼，恨不得逮住他一个大错，直接将这碍事的逐出宗门。
林远又低下头酝酿了一阵，语气平板无波：“我再蠢笨，又如何比得上你？”
说罢再度征询地望着楚灿娥，等她点评。
楚灿娥：“林远不会回得这么简单。他会大做文章。”
林远：“那……‘那看来我向你学习，却是学到了神髓’？”
这回楚灿娥还没说话，李十一先摇了摇头。
林远：“？”
举着鞭子的看守也摇头道：“你骂人有点木，听着不够气人。”
林远一脸陷入沉思的表情。
其实他当然知道自己会怎么说——上次他还这样回击过楚长老：“长老明鉴呐，弟子确实好愚笨好粗鄙，这折云宗上上下下说话又优雅又含蓄，弟子真是一个字都听不懂啊！也唯有楚长老的一言一行，常使弟子倍感亲切，仿佛遇到了老乡呢。”
当时见楚长老脸都气紫了，他还指望着再补一句，说不定能直接把人送走，趁热打铁道：“其实有一事，弟子多年以来一直想问楚长老，又怕长老不愿提及。是这样的，弟子幼时的村子里有一户宰猪的，可巧也姓楚，脸也是长条长条、紫红紫红的，可精神了……”
可惜人还是差一口气没送走。
廖云觉适时地路过，抢在楚长老爆发之前熟练地支开了林远。
如今林远要扮李四，自然也不能发挥出真正的实力。假装苦思冥想尝试数次之后，便叹息道：“我琢磨琢磨，适应适应，明天再继续。”
说着状似不经意地对看守道：“此女眼下还有用。”
看守嗤笑道：“放心吧，咱下手都有数，不会打死的。”
林远的话也只能说到这一步了，便离开了刑房。
他脸上还保持着一丝奇怪而别扭的微笑，仿佛仍在复习新表情。
他方才便想明白了，只要自己从现在开始“投入学习”，便可以名正言顺地逐渐做回自己了。随着时间推移，他表现得越是不像李四，反而越是合理——组织要求他务必以假乱真的嘛。
想到此处，他瞥了一眼李十一。
李十一面色冷漠，也不接他的目光，一走上石阶便转了个身，与他分道扬镳了。
从始至终，林远连她的声音是什么样的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