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远心里有些忐忑,怕李十一瞧出了端倪却隐忍不发,转头就去赵部把自己告发了。
他连眼珠都不敢乱转,草木皆兵地等了半日,没有人来找麻烦。倒是有赵部的人传来一句吩咐,要他去将整个李部的房间都打扫了。
林远一想也对,一个杀手搞砸了那么重要的任务,如今又“武功尽失”,自然只能沦为干杂活的奴仆了。
至于他重伤未愈,一动作就反复撕裂伤口——那或许正是惩罚的一部分。
八苦斋依山而建,李部的杀手卧房都在地势最低处,正对着进山的阵法,也就是那一片茫茫大雾。房间一个赛一个地逼仄冷清,其中又有大半是空着的,不知主人是死了,还是离开慈悲山去出任务了。
偶有留在房内的杀手,却都对林远视而不见,任由他动作缓慢地进门干活,仿佛他从洪荒之初就负责打扫了。
只有一个意外发现:最后一间卧房里躺着一个奄奄一息的杀手,浑身一刻不停地颤抖着,仿佛中了邪。
林远目不斜视地扫着地,只在靠近床铺时偷看了他几眼。对方脸色惨白,汗出如浆,身上却没有明显的外伤,更像是中毒,又或是发了什么急病。
林远的嘴唇动了动,又闭紧了。
李四说过自己与所有人都交情淡薄,林远若是开口询问,反而出格。如果想得更复杂些,此人还有可能是八苦斋安排在这里,用来试探他的反应的。
出门喊人,或是见死不救……
林远抉择的当口,那杀手似乎听见了动静,挣扎着撑开眼睛,遍布血丝的双目没有焦点,甚至看不出求生之志,只有深不见底的绝望。
林远收起扫帚,默默转身离开了。
翌日一早,看到站在门外等他上课的李十一,他便知道自己昨天赌对了。
在八苦斋这种鬼地方,见死不救才是正常的选择。
由此,林远正式开始了上午学习、下午打杂的卧底生涯。
他身份低微,平日除了去刑房,便只能在李部活动。想观察八苦斋的其他人,就只能趁他们来走动时偷看一二。
李部的杀手有时会回到慈悲山修整个十天半月,治疗伤口,汇报任务,换取每月续命的解药,然后又被派出去。
当日那个犯病的杀手竟然未死,养了几日的病后,又面色苍白地领命离去了。
这些刀口舔血的家伙年纪不一,最大的似乎已过不惑,最小的还是十岁出头的少女。共同点是神情冷淡、寡言少语,只在必要时交谈两句。这就导致整个李部总是落针可闻。
林远有生之年从未活得如此沉默过,时间长了,只觉得口舌都要生锈,唯有在刑房上课时才能活动一下唇齿。
如此寂静也有好处——偷听变得很方便。
通过耳中飘进的只言片语,他发现这些人奔赴的目的地各不相同。除去周国大大小小的城池,甚至还有人提到过“出关”,却不知是去了哪一国。
这组织隐姓埋名躲在深山,手下的业务竟如此繁杂。
不过要说是“业务”,却也不尽然。
寻常的杀手组织,无非是拿钱办事,将脑袋别在腰上做生意。但林远天天望着入口的阵法,却从未见八苦斋迎接过什么委托人。
八苦斋似乎独来独往,自行周转。又寡,又偏,又穷。住的屋子黑黢黢的不点灯,吃食与折云宗相比简直是猪糠。
林远甚至听到赵部的人对一个杀手说过,车马费自己想办法。
身在八苦斋,不仅要传播八苦,居然还得亲历八苦。也难怪这些杀手一个个的苦大仇深,从来没有笑模样。要不是一早服了毒,肯定全部逃光了。
然而林远没有忘记,自己今年已经十七岁了。
若说他和李四从出生开始便被八苦斋分别摆布,那么,这穷困组织最少也已存续了十七年。
他们是谁?又是什么人在给他们下命令?
林远总想等到一个机会,去李部之外探看一番。
他有一种隐匿的、稍显可耻的念想:在这八苦斋的某处,见到自己幼年时的那对假父母。又或许,也有那么一点微乎其微的可能,他们真的是他的父母。
如果再次见面,他可能会忍不住开口,问一句“为什么”。
直到在八苦斋待到第三个月时,他的想法突然变了。因为他发现了一件惊天大事。
此事说来,还是楚灿娥立的功。
楚灿娥一直待在地牢刑房里,每天只干一件事:教林远如何变成林远。具体说来,就是陪他练习阴阳怪气的功夫。
林远为了不露马脚,装作学得很缓慢的样子。
他学得慢,楚灿娥教得更慢。因为他们都知道,她发挥完这仅有的作用,便该被灭口了。
后来楚灿娥身上的血痂叠了一层又一层,娇美的面容早已瘦脱了形。她蓬头垢面,终日缩在刑房角落,只偶尔哑声求一碗水喝。
有一日,赵部那两人又找上林远,关心了一下他学习的进度。待林远表演完嘴欠,赵子又问:“气味的差异,你打算如何解决?”
林远道:“可以找楚灿娥问出林远生前常用的香方,属下从现在开始每日佩戴。”
赵子亲自去审楚灿娥。
楚灿娥沉默片刻,低弱地道:“……他喜欢小山青。”
要问长老们近年最讨厌什么香,非“小山青”莫属。
此香是林远十五岁时自创的,又经廖云觉略作改良,最终成品以沉香为底,白檀为辅,佐以特定比例的苏合、薰陆、玉兰与柏子。
其中柏子虽然用量最少,却是题眼所在。
在林远眼中,柏子一加,此香的颜色便如春山含笑,宛转青碧。清晨一熏,碧色便染上了袖口,彷如轻衫少年打马过山,最是潇洒灵动不过。
按折云宗的规矩,弟子衣冠是不可熏香的,以免香味混杂,扰乱了制香时的判断。可林远那段时间太喜欢小山青了,为了能时时闻到,找出了一个规矩的漏洞,竟将它制成了香囊到处挂。自己床前挂一只,长廊灯下挂一只,甚至往廖云觉的书房也挂了一只,美其名曰孝敬师父。
久而久之,折云宗上下想不熟悉这味道都难。只要一闻见,便会想起林远那双似笑非笑、不怀好意的凤眼。
“沉香四两,白檀二两,苏合一两……”楚灿娥困难地回忆着,“薰陆八钱,玉兰七钱……龙脑七钱。”
站在赵子身侧的林远顿了顿,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
楚灿娥把柏子报成了龙脑。
楚灿娥自小在宗门长大,又亲自闻过小山青,不可能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她是故意的。
林远一瞬间就猜出了她的想法——她想用这种方式搅乱八苦斋的计划,不给她眼中的“李四”以假乱真的机会。
楚灿娥报完香方之后就又怯弱地埋下脑袋,用瘦骨嶙峋的双手抱住了膝盖,一副好死不如赖活着的样子。若非知晓内情之人,说不定还真会被她这一番表现骗过去。
只有林远意识到,她抱的已经是玉石俱焚的心了。
短短三个月,曾经的骄纵大小姐,被命运逼到了如此境地。
一顿之后,林远又若无其事地收回了目光。
这是一个机会。他一直想查出八苦斋在折云宗内部留了个什么眼线,才能掌握筮予香方的消息。
折云宗复原了筮予香方,八苦斋是第一时间得知的;折云宗大火后吓破了胆,拒不重写筮予香方,此事本该是长老们与李相月之间的秘密,但林远竟是从赵丑口中听说的。
林远认定了八苦斋问完楚灿娥,还会去找那眼线求证一番。无论是将眼线唤回慈悲山,还是用书信往来,他们总会有些动静。
而自己只需睁大眼睛,总能捕捉到一点蛛丝马迹,说不定还能寻出那叛徒是谁。
然而,事情的发展与他所料完全相悖。
几日之后,一群满脸横肉的壮汉往刑房里扛来了三只木箱,推到楚灿娥面前一掀开,露出了装得满满当当的香料。
壮汉道:“首领要你把那……那什么青制出来,顺带教会李四。”
林远诧异了。
八苦斋竟没发现香方有错?是眼线办事不力么?不,折云宗里闻到过小山青的人不知凡几,眼线哪怕是找机会打听一下,也不可能搞错香方。
除非——这“眼线”根本不存在。
话又说回来,若是有眼线能输送情报,他们又何必拷问楚灿娥呢?
其实冷静下来一想,折云宗自视太高,收人极为严苛,必须通过闻香测试才能入门;进去之后表现不佳者,又会被赶出来。
八苦斋这种鬼地方,若能培育出一个混得进折云宗的眼线,反而是稀奇的事。
楚灿娥见八苦斋没发现自己撒谎,似乎也悄然松了口气。
她柔顺道:“好的,但在制香之前,我得先将这些香料分门别类,还要教李四一一辨别……”
“少拖延时间!”为首的壮汉作势要揍她。
楚灿娥立即瑟瑟发抖,颤声道:“他要扮演林远,怎能不认识香料呢?我这也是为你们打算呀。”
壮汉想了想,竟无法反驳,只能一脚踹翻了其中一只箱子,狞笑道:“那你们好好归置吧。”
箱子中的香料都未经过加工,五花八门的木块与树脂散落了一地。还有蔫黄的花瓣与果核混在其中,几乎被挤压成了泥。
壮汉们扬长而去,将林远与楚灿娥留在了刑房里。
楚灿娥麻木地跪在地上捡拾香料。
林远却站着没动,脑中还在分析着方才的发现。
八苦斋的“天眼”若不是开在折云宗……会不会是开在宫里?传递筮予香方的消息的,倒也可能是李相月手下的某个小宫人。
但若是如此,十年之前,八苦斋千辛万苦将他引去都城永宁,为何投奔的“远亲”不是宫中哪个老宦官,而是折云宗的廖云觉呢?
林远走进折云宗的大门之后,八苦斋没有眼线,又要如何追踪他的动向?
林远脑中莫名地回响起了赵丑的那一问:“李四,关于林远,你看见了多少?”
“看见”了多少……
难道是李四修成了隐身术,一直跟踪着自己吗?
千头万绪,一时理不清楚,只能暂时按下了。林远小幅度地晃了一下脑袋,定了定神,蹲下去问楚灿娥:“怎么分类?你教教我。”
楚灿娥举起其中一只木块:“长成这样的是檀香木,放在这一堆里。那边是梨木。乳白水滴状的都是乳香……”
林远的目光忽然定定地落在这满地的香料上。
八苦斋坐落于北地雪山里,短短几日,竟拿出了这么多当地不生长的木料与花果。这三大箱不可能是临时寻来的,只能说明他们早有储备。
然而三只箱子里,各种香料乱七八糟地混杂在一处,说明他们对香一窍不通,连分都分不清楚。林远在八苦斋待了这么久,也没从任何人身上闻到过熏香。
不喜欢,不讲究,不加工,却又大量囤积。
眼前的景象,林远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他闭了闭眼,更用力地回忆了一阵,想起来了。
许多年前,七岁的他搭着牛车接近永宁,只觉得连车轮掠起的尘土都是芬芳的。
那是因为官道上有无数车马,运载着一箱箱的香料驶向城里。驾牛车的老头面容黢黑,乐呵呵地道:“那都是给医巫闾尊者的供养,祈求尊者保佑来年丰收的。”
——十觉者不老不死,法力无边。
——凡人蒙其庇佑,承其恩德,以花、酒、香、乐为供养,助其悟道修行。
林远咕哝道:“这两块木头看上去很像啊,有区别吗?”
楚灿娥:“不一样的,纹理不同,气味也不同。”
林远便假意分辨气味,将一段香木举到鼻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暖洋洋的蜜色,是沉香……
但若非常非常仔细地嗅闻,就会发现其中混杂着一丝虚无缥缈的金色。林远知道这是什么的颜色……四年之前他偷喝了一口,晕乎了半日,眼前就全是金色的光斑在晃动……
是酒。
这箱香料在被搬到刑房之前,是与某种烈酒储存在一处的。
林远早就猜测宫里索要筮予香方,是为了医巫闾尊者。
如今他有了一种更可怕的猜测。
如果八苦斋这些香与酒是供养的话,那他们争夺筮予香方,恐怕也不是为了哪个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