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苦斋背后是另一个觉者。
有了这个猜想,林远顿时连真相都不太想查下去了。他只剩唯一一个愿望,就是活着离开此地,然后将这个消息告诉廖云觉。
若他猜的是真的,那这诡异莫测的筮予香方背后,是活生生的神仙在博弈。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他们这样除了制香百无一用的小鬼,偏偏手握香方,怀璧其罪。想要夹缝求存是不可能的,唯一的出路就是逃。
林远已经想好了,只要熬到被八苦斋放出去,就立即去喊廖云觉跑路,从此隐姓埋名,躲得越远越好。廖云觉若是不肯,那自己绑也要绑走他。
林远在八苦斋待到第六个月时,已经见过许多杀手,像当初那人一样忽然“中邪”了。
他在李部打扫房间时,冷不防就会撞见昨日还一切如常的家伙,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打着摆子。他们总要躺上几天才能爬起来,脸上则迟迟没有一点血色。
起初他还以为这些人是没吃到每月的解药,毒发了。
但按李四的说法,那毒药发作即死,并不会给人恢复的机会。
何况这“中邪”也没有时间规律可言,有人半年都未曾发过一次病,有人却三不五时就得倒下一次,到后来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眼睛里蒙着一层白翳,如同行尸走肉。
每个人都对此熟视无睹。
于是林远也总是当做没看见,神情如常地扫完地就走。
直到这一日,面对倒下的李十一,他这套对策忽然派不上用场了。
李十一僵卧于床,双眸紧闭。
与其他人不同,她虽然还在发着抖,脸上却维系着人偶一般的平静,仿佛感觉不到痛苦一般。这种割裂感放在一个妙龄少女身上,给人的观感既诡异,又残忍。
过去半年里,她与其他杀手一样来来去去,不做任务的日子里就旁听林远上课。虽然一直没说过什么话,但她已经是他在八苦斋接触最多的人了。
李十一总是神情淡淡,仿佛一个冷漠的旁观者,从不做任何越界的举动。但林远没有忘记李四说过,自己与李十一之间,有一段夭折的情愫。
——“夭折的情愫”到底是怎样的情愫啊?!
换做真正的李四站在这里,会怎么表现?
不闻不问么?李四确实让他别跟她说话,但到了这种关头还没有半分表示,也太奇怪了吧?
关心几句么?他不懂这俩人的感情纠葛,只要说错一个字,就会被李十一发现异常……
林远慢吞吞地扫了地,又擦了桌子。
这当口,床上的李十一突然睁开了双眼,黑如点漆的大眼睛直勾勾地望向了林远。
林远察觉了她的目光,心头一突,却没有抬头回视过去。
他神色如常地收起扫帚与抹布,转身走出了她的房门。
过了一会儿,却又走了进来,将一壶热水轻轻放在了李十一床头,还替她倒了一杯。
直到将其他房间都打扫完毕,林远才兜回来收走水壶。
因为方才他突然想起,刚来八苦斋时在刑房里听赵丑说过,两个私通的杀手被丢下了后山。
那么,他猜测即使是换做真李四在此,也只能给出这种极其谨慎含蓄的关怀。
装水的茶杯已经空了。李十一仍旧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没再看他。
林远端起水壶正要离去,忽听身后的李十一极轻地说了一句:“下次别送了。”
她的声音清灵而冷冽,如同刚化的春溪。
林远脚步一顿,死活琢磨不出她的言下之意究竟是“下次别送了,小心被发现”,还是“下次别送了,咱俩没戏了”。
他猜不出意思,便不敢接话。只好故作心领神会,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当晚,他又做了梦。
这半年来,他断断续续地做过不少怪梦。梦里有些凌乱不可辨认的画面,还有人的交谈声,用的却不是汉人的语言。林远完全听不懂那些古怪的字词,却尽可能地记住了它们的发音,指望着日后能查到意思。
还有几次,他梦到自己在杀人。有时在雨里,有时在雪里,剑刃上淌着滴落不尽的血。醒来时才会想起自己分明不会使剑,而且已经废了丹田。
但在这一夜,他梦到了前所未有的清晰画面。
那是一扇开在长廊尽头的黑色的门。
他推开了门,并没有人阻拦他……门后是几个或坐或躺的女人,每一个都腹大如鼓,四肢脖颈却瘦弱得如同枯枝……
他走过她们身边,她们却只盯着自己的肚子,似乎对外界的一切都无知无觉。有人双目泛红,恨得几乎要滴下血泪,仿佛腹中孕育的不是孩子,而是恶鬼;有人却满目痴迷,不时抚摸着肚子,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梦中的场景突然转换。
他离开了黑门后的房间,却跪在另一间暗室里,面前只燃着微弱的烛火。
借着忽明忽灭的烛光,他看见黑暗中伸出一只长满瘤子的巨手,缓缓按在他的额上。
“你看见了什么?”仿佛是耳边,又仿佛是无限远处,传来一声低沉的询问。
刹那间,难以言喻的尖锐疼痛刺穿了他,顺着他的骨骼爬向周身,如万虫啮噬,将五脏六腑蛀出密密麻麻的空洞……
“告诉我,你都看见了什么?”
他忍不住放声尖叫,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他想窥视对方的面容,视线却无法穿透那鬼火般摇曳起舞的烛光,双目如同直视太阳般刺痛……
林远险些以为自己醒不过来了。
终于在清晨的阳光里睁开眼时,他立即惊坐而起,大口喘着气,双目依然一跳一跳地作痛。
他双腿发抖地跑到铜镜前一看,自己的眼白里遍布血丝,恰似那些“中邪”的人。
难道那些人也只是与他一样,时不时地遭遇一个噩梦?
不,他的症状比他们轻微得多。
他们是在现实中经历了那可怖的拷问,才会凄惨地病倒么?
那只长满瘤子的巨手,是他想象出的造物,还是真实存在于世呢?
林远逐渐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些梦境似乎并不代表自己的未来。至于它们究竟代表什么,他却没想明白。
但林远很快就顾不上研究梦境了。
因为他照例走进刑房去上课时,门口的看守冷不丁开口道:“这是最后一堂课了吧?”
——三只箱子里一共就那么多种香料,再如何拖延,也终有认完的一日。楚灿娥教不了林远什么了,剩余价值也就发挥完了。
那看守露出一个幸灾乐祸的笑来,手中把玩着一条鞭子,眼中透出几分跃跃欲试。
林远知道他的言下之意:这堂上完,楚灿娥就可以随他处置了。
楚灿娥也听见了看守的话,反应却很平静。她带着林远复习了一遍所有香料的名字,末了道:“我再看你配一遍小山青,若是无误,便算是学会了。”
或许是知道死期已至,她今日的一举一动反而格外从容,硬是从那副枯槁身躯里重新撑起了几分香宗世家的气度。
在林远的要求下,刑房里多了一张桌案。曾经粗糙的香料已经被碾磨成粉,一堆一堆地陈列其上。
林远像在折云宗蒙学课上一般,跪坐到桌前,依序取出楚灿娥所报的香粉。只要将它们揉到一处,再加入一点炼蜜就可搓成香丸。
林远拨弄香粉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了脚步声。他微微回头,看见赵丑背着手站在了刑房门口。
赵丑也不说话,抬了抬下巴示意林远继续,似乎是在验收他的学习成果。
在林远的印象中,这瘦子相较于赵子,心思更密,脾气也更阴。此时林远看见来的是他,即将出口的话语便在嘴边停顿了一下。
其实,林远想过能不能救楚灿娥。
强行帮她越狱肯定是行不通的,只会把自己也搭进去。
他倒是想过一个办法,但希望不大。
只是今天是最后的机会了,他犹豫几秒,还是决定试一试。
林远手上动作不停,不经意地问道:“说来,你们做过那么多香,有没有能杀人的?”
楚灿娥:“杀人……?”
林远慢慢地配着小山青:“我去折云宗时,被林远用一把香粉放倒过,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么?”
楚灿娥想了想:“那应当是曼陀罗粉,大量吸入确实会周身麻痹。但大部分香料是无毒的……”
林远意识到她没有抓住自己递的话头,心中着急起来,却又不能说得更露骨,怕赵丑听出不对。
其实他这话,是专门问给赵丑听的。
如果楚灿娥表明自己能用香使坏,杀人于无形,就等于对赵丑展示了自己的价值。这八苦斋又穷又抠,若是发现有个好苗子摆在面前,未必不会动心。
赵丑完全有权拍板,让她服下毒药之后,变成为组织效命的人手。
虽然那样的命运也好不到哪里去,但总比死了好。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
林远决定再冒险尝试最后一次,如果楚灿娥还是听不懂,那也只能算她命中该绝:“若是几种无毒的香料配到一处……有可能产生毒性么?”
楚灿娥迟迟没有回答。
林远以为她终于发现了生机,还在斟酌答复,便没有催促。然而目光一转,忽然发现她放在桌上的手指,正在几不可见地轻轻颤抖。
林远一愣,抬眼去看楚灿娥,却见她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手。
林远的心一沉。
他刚才全神贯注地替她创造机会,竟没注意到自己的手指,凭着习惯抓了一小撮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