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四是不可能顺手去拿柏子的。
会拿柏子的,只可能是知道“小山青”真正香方的人。
楚灿娥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消失了。
林远背上霎时间刺出了一片冷汗——楚灿娥发现了他是林远本人,那她会不会以为他投奔了八苦斋,是肮脏卑劣的师门叛徒?
即使她能推断出他如此遮掩,是另有苦衷,也未必会放过他。要知道这个大小姐从小看他最是不顺眼,如今又死到临头,会不会一发狠,索性戳穿他的身份,拖他一起死?
林远脑中闪过无数个念头,嘴上和手上却一点都没停顿。
他仗着背后的赵丑看不清自己的动作,不动声色地放下了柏子,又照着楚灿娥报的假香方取了龙脑。口中还接着刚才的话题追问:“一种都没有么?”
他背对着门外两人,露出恳求的眼神。
楚灿娥:“……”
漫长的一弹指过去了。
楚灿娥摇了摇头:“只有一些罕见的毒花能闻死人,我尚未接触过。寻常香料里有几种,直接服用倒是可能致命,但没有人会傻到生吞香料。”
林远的心随着她若无其事的话语缓缓落回了胸口,用事不关己的语气道:“那还真是没什么用处。”
楚灿娥低下头去,忽然红了眼眶。
林远正担心赵丑瞧见会起疑,就听她哽咽出声,细声细气地道:“我确实杀不了人,但我会扫地做饭,还会女红……各位大爷留我一命,我定当做牛做马……”
“别废话了。”赵丑不耐烦地截口道,“李四,她教你的你都学完了没?”
林远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喉口干涩得如同被沙砾刮过。
楚灿娥本来已经是从容赴死之态,如今却为了解释刚才一瞬间的情绪起伏,不惜扮演一个贪生怕死之辈——
她在掩护他。
在生命最后的时刻,撕毁仅存的骄傲,掩护他。
而他即将出口的话语,却是冷冰冰的一句:“回首领,属下学完了,都记住了。”
赵丑:“那这女人也不必留了……”
守卫跃跃欲试地举起了鞭子,就要推门进来。
赵丑:“把她送去钱部吧。”
林远愣了愣。
这段时间,他已经弄清了八苦斋的四部:赵部身份最高,相当于奴隶主。钱部以毒杀人,孙部则是一群姿色过人的女子——以及零星的男子。
相比之下,李部反倒显得平平无奇,总结不出什么特点,怎么看都只是一群靠蛮力的杀手。
他设想过楚灿娥若是去不了钱部,可能会被送去孙部,成为色诱的工具。但赵丑刚听说她不会用毒,为何却还是选了钱部?
仿佛在回答他的疑问,赵丑阴恻恻地一笑:“正好,也需要新的孕母了。”
孕母。
林远一时之间弄不懂这个词的意思,脑中却莫名地浮现出昨夜梦中那些腹大如鼓、奄奄一息的女人。
赵丑吩咐完便顾自离开了,留下守卫骂骂咧咧:“李部都快住满了,还生,生那么多怪物有什么用……”
见林远凝固在原地,迟迟没有反应,守卫没好气道:“愣着干什么,你也听到吩咐了,不会搭把手啊?”说着走近过来,弯腰解了楚灿娥脚上的锁链,“我俩一起押着她……”
几乎在锁链落地的同时,楚灿娥一跃而起。
她伤痕累累的身躯爆发出不可思议的速度,如一只扑火的蛾子,冲着墙壁飞撞而去。
守卫猝不及防,伸手去抓她,却抓了个空,口中大吼:“拦住她!”
林远也下意识地扑了过去,半路拽住了楚灿娥的衣角。
楚灿娥最后关头被他拉扯得全身一歪,额头还是磕上了墙,发出一声闷响。
她委顿在地,头顶血流如注。
林远立即俯身,撕下一块衣角按住了她的伤口。背后守卫骂道:“想死?哪有那么容易!你等着,等着看看什么叫生不如死……”
林远借着止血的动作偏了一下身子,挡住了守卫的视线。
楚灿娥死死盯着林远,一只眼睛被额上淌下的鲜血浸润,犹如盈满血泪:“求求你。”
她的双唇一张一合,飞快地、无声地做了几个口型。
“你的……”
林远怔然望着,还没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哪几个字,那守卫已经走了过来,粗暴地拽起楚灿娥,冲林远道:“一边一个。”
楚灿娥万念俱灰,任由他们架住自己,走出了地牢。
这是林远第一次走出李部。
幸好有守卫带路,领着他穿过后院,登上一段沿山而造的石阶,最后敲开了钱部的大门。
钱部独占一座楼,楼形奇扁,严丝合缝地贴着一面山壁,仿佛是从山体内部延伸出来的。大堂里阴暗森凉,一股苦药味儿扑鼻而来。
开门的是个光头男子,见到两人押着楚灿娥,眼皮也不抬地问:“药人?”
守卫道:“孕母。”
那钱部的上下打量楚灿娥一眼,没再说话,转身从墙上取下一盏灯烛,示意他们跟上自己。
又是一阵七拐八弯。越往前走,光线就越弱,寒气从四面八方砭人肌骨。林远开始思量这么扁的一栋楼,内部怎会越走越幽深。
唯一的解释是,他们确实在往山腹里走。
钱部的光头道:“到了。”
他举起手中的灯盏,微光照出了前方一段狭窄的长廊。
长廊尽头,是一扇黑色的门——
林远梦中的门。
钱部的人已经朝那头走去了。楚灿娥止不住地打颤,脚下抓着地不肯迈步。那守卫转身想要揍她,猛然惊怒道:“她想咬舌!”
林远扭头一看,楚灿娥嘴角已经溢出了血。
这当口,他忽然想明白了她方才的唇语。
她说的是:“你的功课是我放的。”
——多年以前,蒙学先生给林远下了最后通牒,再写不出字来就滚出折云宗。
林远四处求情,没有一个同窗伸出援手。
但翌日一早,他却发现自己的书案上放了一份写好的香方。
当他举头四顾,满堂矜贵的学子,也无人回应他的目光。他们三五成群,谈笑风生,一如平常。那份代写的功课,仿佛是一次心血来潮的施舍,一阵轻若羽毛的恻隐之意,随夜风而来,又随朝露散去了。
之后他摇身一变,成了宗主大弟子。时光如水,一晃十年,他始终没找到那个将功课放在自己案上的人。
主要是因为,也没有哪个人再次向他示好过。
守卫一巴掌将楚灿娥抽倒在地,弯腰掰开她的嘴:“塞块布进去!”
林远手中还捏着方才为她止血的布条,但却偏偏不用,口中“啧”了一声,抬脚脱了自己的袜子,团成一团往她嘴里送去。
守卫顿时哈哈大笑。
楚灿娥拼命甩头挣扎,那袜子却还是被林远塞了进来。
与之一道滑入她口中的,还有另一样东西。
楚灿娥舌根一苦,再一闻味道,立即明白了那是什么。她挣扎的动作弱了下去,最后深深地望了一下林远,眼中闪过一丝释然。
林远不动声色,粗声道:“老实点。”
“快点的。”钱部的人已经推开了长廊尽头的黑门,催促了一声。
林远拖着楚灿娥靠近过去。
黑门之内,是他梦境里的宽敞房间。
房里几乎空无一物,只在四壁与地板都铺了厚厚的毛毡。几名妇人各自蜷缩在角落里。她们的腹部鼓胀出吓人的弧度,看上去比足月的产妇还大……或许怀的不止一胎。
她们每一个都双颊凹陷,双目失神,似乎仅仅是作为怀中胎儿的养料苟延残喘。有的不断举起拳头砸向自己的肚子,却又每每在半途无力垂下;有的笑容甜蜜,哼唱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童谣;有的已经一动不动,只剩肚子还在微微起伏……
但林远的记性很好。
眼前这几个,并不是他梦里那一批妇人。
在这间房室的尽头,还有另一扇更大的黑门紧紧关闭着。林远的鼻翼微微一动,只因那门缝里,正源源不断地淌出某种浑浊浓郁的香味——如果那也可以被称为香味的话。
淡红色的,腥而烈。
这种不祥的感觉有几分熟悉,他在哪里闻到过呢?
守卫已经将楚灿娥移交给了钱部那光头,自顾自地转身离去了。
那光头站在门里,拽了一下楚灿娥,忽然发觉她的另一只胳膊还被林远握着。
光头诧异地瞥了林远一眼。
林远这才松开楚灿娥,却还拖延着不肯走。
光头见他杵在门外,一径盯着那几个孕妇,不禁嘲弄地笑了一声:“怎么,想阿娘了?”
不等林远回答,他便“砰”的一声关上了黑门。
林远瞪视着眼前的黑门,耳边隆隆作响。几句回声如衔尾之蛇,在他的耳蜗中循环往复地游走。
——正好,也需要新的孕母了。
——李部都快住满了,还生,生那么多怪物有什么用?
——怎么,想阿娘了?
他一直猜不出李部的杀手有什么共通之处,或许只是因为他太不敢猜。
既然李四是双生子,那李部其他人,为何不能都是双生子呢?
他没有在李部见过一模一样的两个人,会不会是因为其他人的孪生手足也与他自己一样,一出生就被送了出去?
一个人在俗世中一无所觉地长大,另一个则在黑暗中杀人越货。这样安排的好处是什么?难道仅仅是为了让每一个李部的杀手,都天然拥有一个随时可以冒充的目标?
……
林远竭力冷静地推想着,脚下的步子却越迈越快,眼前全是那些“孕母”的模样。
——怎么,想阿娘了?
自从遇见李四后,他设想过千百次亲生母亲的身份。却没料到,会在今日猝不及防地撞破答案。
她也曾是那些“孕母”中的一个么?
她叫什么名字?埋骨在何处?
当她生不如死地蜷缩在墙角时,当她挥拳向自己畸变的腹部时,当她最终产下他与李四、在他们的啼哭声中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她的眼中,也含着同样的恨意与绝望么?
不经意间,林远想起了七岁之前的那个养母。
其实到他六岁那一年,他的“爹娘”已经不怎么出现了。他们总是有事离家,一走就是十天半月。
一次,林远实在思念爹娘,便偷偷跟着那对男女,想看看他们究竟去哪儿。结果让他撞见那对看似朴素的农家夫妇,走进了深山里,与一群劲装打扮、神情冷峻的人碰头交谈。
如今想来,他们当时应该是在向八苦斋复命。
林远一句话都没有偷听到,就被那些人发现了。他爹娘大发雷霆,拎起他丢回了家中。从此他们只要离开,就会提前钉死门窗,留下十几日的口粮,将林远锁在屋里自生自灭。
不过,在死讯传来的前一天,林远倒是见到了他们。
那一天,那两人行色匆匆地回到家中,一言不发便开始收拾行李。林远躲在一旁默默看着,不问他们去哪儿,也不问会不会带上自己——他知道问了也没用。
但林远逐渐发现这一次不比寻常,因为他们几乎搬空了整个家。是要出远门么?
男人开始将行李一趟趟地搬上牛车。女人留下来四处检查有没有遗漏时,才注意到了角落里的林远。
出乎他意料,女人盯着他看了很长时间,末了冲他招了招手,示意他上前。
林远受宠若惊地靠近她。
女人伸出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头,小声道:“长大了,以后要保护自己了。除了自己,谁也别信,知道么?”
林远不明所以,只能沉默着点点头。女人短促地笑了一下,转身登上了牛车,再未回头看他一眼。
那便是林远最后一次见到他们。
翌日,村民带来了他们真假难辨的死讯。
回想起来,他实在不明白,为何会有假娘亲一边甩脱他,一边叮嘱他小心。
就像他不明白为何会有同窗一边与众人一道嘲弄欺侮他,一边将功课偷偷放到他的书案上。
就仿佛……对他有过关爱一般。
如果她们未曾施放那一点微末的善,他还不会知道自己所处的苦。
有了比对,就有了贪嗔痴,也有了求不得。
折云宗的主香堂上,悬着一副四字牌匾,据说是某位师祖亲题的。林远第一次看见的时候还认不出那笔走龙蛇的字迹,只能询问廖云觉。廖云觉便带着他一字一字地读道:“天地为炉。”
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众生为铜。
香者,为草为木,为花为果,为麝为鲸。他们香师撷取山海万物,碾磨成精致的骨灰,送入那博山炉里慢慢熏烧,像一场巍峨而盛大的殡葬。
那时,廖云觉缓声与他解释:“师祖的意思是,你我也无非是一粒微尘,在这天地炉鼎中翻滚煎熬。总要让火烧脱了杂秽,烧断了业障,才能熬出香来。”
林远不以为然:“笨人才会苦撑着,我才不要苦熬呢。”
“哦?”廖云觉带上了一丝笑意,“那你待如何?”
“谁敢捉我进炉子,我就想个法子,把他的炉子都给掀了。”
“若是老天要熬你呢?”
十岁的林远大放厥词:“那就掀了这天!”
几日之后的凌晨,林远骤然惊醒。
房里黑灯瞎火,他的床头耸立着一道奇高的身影,足足有一个半林远的身长,脑袋都快顶到了屋顶。
此人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着,直到看见林远匆忙坐起,才心平气和地问了一句:“作为一个杀手,你是不是睡得太熟了些?”
林远脖子后的寒毛竖了起来,单膝跪地道:“是属下大意了。”
他知道来者是谁。此人名叫赵寅,是八苦斋里专门负责追杀叛徒的人。
总有那么几个活够了的杀手,或为情爱,或为血仇,宁愿不服解药毒发身亡,也要叛离八苦斋。这种时候,就轮到赵寅出场清理门户了。
能够追杀任何杀手的,自然也是整个八苦斋身手最强的人。
赵寅一出现,林远便知道发生了什么。
果不其然,赵寅低头望了他一会儿,便道:“楚灿娥死了。”
林远一脸茫然:“死了?”
“进入黑门服下产子药后,她便上吐下泻,低热不断。我们以为她是承受不住产子药之力,没想到拖到今日,她竟断了气。你说说,这会是什么原因呢?”
林远装作反应了一会儿的样子,才震惊道:“属下绝对未曾伤她,阁下若是不信,可以查验尸体。”
赵寅温声道:“不必担心,我确实查了。我剖开了她的胃,翻了翻里面的东西。”
林远的胃也古怪地翻腾了起来。
八苦斋里,果然什么怪物都有!
赵寅:“只可惜,她饿了几天,胃是空的,只有一点点黑糊糊的渣子残留。我闻了闻,除了腐臭之外,似乎还有一点类似草药的味道。你觉得那是什么?”
“属下不知。”
“我猜是香料。于是我让人去寻来典籍,查了刑房里摆着的每一种香料。还真让我找到了一个说法,说是没药不可生服,大量生服便有性命之忧。”
这也……太周全了。
来者不善。林远低着头反问道:“阁下怀疑我给楚灿娥下毒?”
赵寅摇头:“我听闻楚灿娥在进黑门之前,几度试图自尽。我倒是在想,会不会是你把没药给了她,助了她一臂之力呢?”
林远面不改色:“绝无此事。属下根本不知没药的毒性。楚灿娥一直在刑房里与香料为伴,虽然有守卫看着,但她寻隙偷吃一口,守卫也未必能发觉。”
赵寅慢条斯理道:“确实是这样……”
他伸手托起林远的下巴,左右转了转林远的脑袋,仿佛在品鉴什么心仪的藏品:“但我就是觉得你不对劲。我的感觉,从未出过错。”
林远哑口无言。
半晌,他才悲愤道:“阁下这样说了,我便无话可答,只能听凭阁下处置。”
赵寅嗤笑一声:“你明知现在八苦斋上下都在保你,指着你去搞到筮予香方。我倒是想杀你,奈何没人答应。”
他用三根奇长的手指拍了拍林远的脸:“但我不会让你孤身上路的。你且记住,总有一天,我会来取你项上人头。”
赵寅说完就要走。
在他背后,林远错愕道:“上路?”
赵寅说着要杀他,却与他有问有答:“安排你三日后出发,去寻廖云觉。”
林远的心脏狂喜地搏动起来。他怕自己心跳太响,被赵寅听见,慌忙开口说话:“为何如此匆忙?属下……属下才刚刚上完课,尚未复习一遍。”
赵寅在他房门外停步,回头道:“情况有变。折云宗还是没有交出筮予香方。但他们似乎允诺宫里,直接做出筮予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