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苦其十】
七英俊2022-02-28 12:015,052

  赵寅没有骗人。

  翌日一早,林远就被叫到了赵部。

  他在一贫如洗的李部待了半年,临了去了一趟最高处的赵部,才知道八苦斋并不是处处都穷。

  这赵部的确铺张,不过论起风雅,莫说是仙府一般的折云宗,就算与永宁随便一处大户人家相比,也是比不上的。屋子里说不清是什么布局,山匪窝似的堆砌着金银珠宝,还有看上去不像是汉人用的器物。地上垫着不知是什么动物的毛皮,铺开足有三尺宽。

  林远打量着这布置,不经意间又想起了梦里听到的那模糊陌生的语言。

  堂上端坐着四人,身形像是商量好的,一胖一瘦一高一矮,凑了个团团圆圆。

  其中三个他都认识,剩下那个侏儒,他推测是赵卯。

  赵子首先开口:“半年了,你学会扮演林远了么?”

  林远便低头汇报了一番,学了数种香料,每天照着林远的言行演练云云。

  赵子又问:“气味的事情解决了么?”

  林远:“多亏首领提点,属下将那‘小山青’制成了香囊,每日都用它熏衣。”

  当然,香囊里的最后一味已经被他偷换成了柏子,反正八苦斋的人也闻不出区别来。

  否则他还真怕折云宗一照面就将他打成冒牌。

  赵子还要再问,那赵卯忽然尖声道:“你为何还在用李四的腔调说话?”

  林远本就心里有鬼,闻言顿了顿,抑制住心中的惊骇,露出不解其意的表情:“阁下的意思是?”

  赵卯站起身来,还不及赵寅坐着的身长。他负着手踱到林远面前,仰头道:“扮了这么久林远,为何还如此拘谨?你这样去折云宗,怎么可能骗过他们?”

  原来是这个意思。林远面不改色:“属下此时是在阁下面前,不敢造次。”

  “那我命你从现在开始变成林远。”

  “是。”

  林远话音刚落,站姿就悄然舒展开来,抬眼望着四人,虽然没有笑,笑意却已经攀上了眼角眉梢。

  他连眼珠子都灵活了起来,从赵子一路滴溜溜地转向赵卯,眸中闪着李四不会拥有的跳脱飞扬。

  赵卯看了他半天,似是挑不出毛病,一言不发地坐了回去。

  瘦子赵丑这才道出最终指令:“你回去准备一下,两日之后出发去寻廖云觉。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吗?”

  林远昨夜已经消化过这个消息了,面上不动声色:“我听赵寅首领说,折云宗情况有变?”

  赵丑慢吞吞地说:“折云宗允诺以两年为期,直接把筮予香做出来,此时正在采集香料。廖云觉亲自带队,已经在赶往祁关的路上了,看样子是打算出关。可恨上回打草惊蛇,让他们这次学乖了,怕人抢香方,索性就没写出来,连宫里都没拿到抄本。”

  林远听着,心里疑窦丛生。

  其一,他到现在也不知道八苦斋到底是埋了哪个眼线,连这种皇宫密辛都能得知。

  其二,自己当初明明留了血字警告廖云觉,交出筮予即死。这半年来折云宗毫无动静,他还以为廖云觉听进去了。为何拖了半年,却又还是妥协了?是迫于天家的权势么?

  而且,香方只在廖云觉脑子里,无人可以验证。大周天家凭什么断定,他会交出真正的筮予香呢?这份信任又是从何而来?廖云觉是付出了什么,才取得如此信任?

  但这些都不是李四应该问的问题。

  李四该问的是:“两年为期,这么久?”

  赵丑:“也不知那香方是怎么写的,看这架势,怕不是要到天涯海角去采。筮予又是数百年的古香方了,这数百年间沧海桑田,原产地都未必还有香料遗存。他们让廖云觉亲自出马,或许是因为除他以外,旁人即使拿了香方按图索骥,也没本事凑齐。”

  林远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

  八苦斋也没这个本事。

  “所以,”他觑着赵丑的脸色道,“属下应当潜伏在廖云觉身边,等他凑齐所有香料,再抢过来。”

  也就是说,至少有两年时间供他从中使坏。

  林远心中雀跃起来:“属下定不辱使命!”一定给你们搅黄了。

  赵寅恰在此时打了个响指。

  林远不解其意地看向他。

  赵寅平静道:“我说过,我不会让你孤身上路的。”

  林远忽有所感,转头一看,有人被响指召了进来。

  她的脸色还是惨白的,似乎还没有从那诡异仪式中痊愈,乌沉沉的眸子不带情绪地望着林远。

  赵寅:“李十一会与你同去,在你身边盯着,每月向组织报信。你不耍花招,便能领到每月的解药。一旦你有异动,李十一会亲手解决你。她若失败,也会跟你一起死。”

  林远并不需要那赤色解药。

  但是李十一需要。八苦斋仅凭这解药,就足以使所有杀手言听计从了。

  赵寅看着他的表情,露出一丝笑意,轻声问:“怎么,慌了?”

  “属下……”

  赵卯尖声道:“还口称什么属下!”

  林远吓了一跳,连忙调整成松松垮垮的站姿:“我还在头痛要怎么对折云宗解释自己失踪了半年,这一关本就不好过,如今身边再多出一个李十一……他们问起来,我都不会编。”

  “那你就自求多福吧。”赵寅笑道,“会编也得编,不会也得编。折在哪一步,你就死在哪一步。”

  两日后,二人双骑飞驰下山。

  林远一路打马,直到跑出了慈悲山投下的阴影之外,才勒马回头望了一眼。

  慈悲山大雾茫茫,八苦斋已然隐去了踪迹。

  半年之前他孤身来时,秋风乍起。如今却已经是暮春。

  荒山古道,谈不上什么景致,只有那丛生的野树上杂花盛放,有春意肆然。

  林远心中悲喜交集。

  喜的是在这鬼门关打了个转,终于活着走出来了。悲的却是走之前,还没彻底摸清八苦斋的底细。

  不过,他知道的也足够多了。

  如今他几乎能笃定,八苦斋背后是某位觉者了。只有这样,才能解释这个组织的许多咄咄怪事。

  李部最大的杀手已经年过不惑。如果李部所有人都是八苦斋培育出来的,那算算时间,八苦斋至少存在了四十五年。他曾经最大的疑惑,就是什么人如此有耐心,布一盘数十年的大局。

  如今想来,不老不死的觉者,确实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还有,黑门后能让人怀上双生子的古怪香味、亦真亦幻却在现实中一一应验的梦境,还有梦里那可怖的仪式与长满瘤子的手,无一不彰显着凡人不可想象的力量。

  林远唯一没弄清的,只是这觉者究竟是哪一位。

  但他也不在乎了。无论是哪一位,都不是折云宗惹得起的——他只需要知道这一点就够了。

  既然走出来了,他自然是不打算听从八苦斋的安排的。

  林远计划一见到廖云觉,就带他跑路。逃得越远越好,别让任何一个觉者找到。

  廖云觉于他不仅仅是师尊。他生来命犯孤星,无父无母,无亲无朋,无人赏识,亦无人爱重。生命中承担这一切角色的,至今只有一个廖云觉。

  他必须先报廖云觉的恩,再报自己的仇。

  确保师父安全无虞之后,他光棍一条,光脚不怕穿鞋的,大不了兜回这慈悲山,再放一把火,用这满山的魑魅魍魉祭他的香炉。能烧死一个就不亏,烧死两个就算赚了。

  至于身边这位李十一,还得找机会解决掉。

  林远将这半年来的六枚赤色解药都随身藏好了,打算作为筹码,对李十一威逼利诱一番。不过六枚解药也仅仅够她多活半年,李十一多半不会叛离八苦斋。

  此计不成,就只能杀了她。林远琢磨着当初用没药毒死了楚灿娥,如今也可以故技重施。他与李十一同出同进,总能找到机会,将香料送入她口中。

  林远深吸一口气,扬鞭策马。

  为了准备与折云宗重逢,他已经换掉了八苦斋的黑衣,穿上了与从前相似的青衫。衣袂临风一扬,恍然又是不知疾苦的翩翩少年,郊游归来,马蹄沾花。

  李十一沉默寡言地与他并驾,此时不禁转头望了他一眼。

  林远怕她看出差异,颇有些此地无银地问她:“像林远么?”

  李十一:“……我可不知道。”

  “也对,你没见过他。”

  林远还是不敢与她多话,说了两句就收住了话头。

  岂料李十一今日的话却多了起来,又问道:“你打算如何对折云宗解释自己失踪的这半年?”

  她会关心任务,也在情理之中。林远想了想:“我有一套说辞,你且听一听。”

  他将自己编的故事说了一遍。

  李十一不置可否,只道:“但愿骗得过廖云觉。”

  林远忽然意识到,李十一从未如此直白地表露想法。她是真心盼着他成功混入折云宗的。

  是为了自己能多出两年的自由时光,不必回八苦斋去受他梦中的酷刑么?

  还是……为了与“李四”独处呢?

  但接下来的几日赶路,李十一又并无丝毫谈情说爱的意思。夜里宿在客栈,为了省钱挤在一间房里,两人各缩在一处床角。

  看来那情愫夭折得很彻底。

  即便如此,林远心中也并不轻松。

  除了自己,李十一或许是世上唯一一个把李四当人的人。要取她性命,实在不是什么美好的差事。

  两人取道西北,连日赶路,抵达了出祁关之前的最后一县——潼丘。

  根据八苦斋的情报,折云宗的人不日也会到达此地。

  这潼丘是边陲小县,却意外地热闹,还混杂着不少迥异于中原人的奇异面孔。沿街摆了一长串摊铺,叫卖的都是稀奇古怪的西域货物。

  林远想起那些长年为折云宗采办香料的货商中,就有人是从潼丘进货的。这样想来,这街上必有香卖。

  他牵着马一转,果然找到了一家香料铺子,货物还挺齐全,经西域流入的苏合、安息、乳香、没药……一样不少。

  林远双眼直盯着那几块黄褐色的没药。如果最后不得不杀李十一,他必须留点没药当后手。

  “客官看中什么了?”掌柜殷勤地凑了过来,“整个潼丘找不到比小店更好的香啦,客官瞧瞧这白檀,味儿多正……”

  林远就算要买也不会当着李十一的面,既已踩了点,便打算借故离开,回头再独自偷偷过来。

  岂料那掌柜一套好话都没说完,半道戛然而止,屁颠颠地去迎别人了:“哎哟,贵客从何而来啊?可是看上了小店的乳香?”

  林远身后传来一道清脆的女声:“师兄你说,这会不会正是我们要找的那乳香?”另一个声音说:“勿要异想天开,连祁关都还没出,宿河国的地界都还没到呢。”

  “万一呢……我想问问师父。”

  林远猛地回头。

  折云宗人的装扮,放在遍地王公的永宁,尚可说一句素净无华、仙风道骨。然而到了潼丘,与这些布衣一裹的行脚商人一比,登时就显得讲究到了惹眼的程度。

  方才说话的少年男女,便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仿佛一对从天而降的金童玉女。

  他们的腰间都悬着镂刻花鸟的鎏金香囊。或许是为了压住此地的杂乱异味,香配得很浓。林远站在几步外,都能闻出那娇俏少女身上粉盈盈的味道,是蔷薇露与安息香。

  他先是记起了这种配香,继而记起了她的脸。

  楚瑶光,楚灿娥的同胞妹妹,小时候总是跟在楚灿娥那群人屁股后面跑着。只是或许因为年幼,对林远反倒没有那么大的敌意,有时还会好奇地偷看他。

  她旁边的少年呢,是月白色的甘松味儿,站得端正如松,走得规行矩步,小小年纪,却仿佛被哪个长老附了身。

  这人林远也认得,好像是叫陆让,在自己拜入廖云觉门下之后才进入折云宗的,所以无甚交集。只听说过近年在学子中风头正劲,又谨遵礼法,很得长老们的青眼。

  也不知这俩人怎么成了师兄妹,又是拜了谁为师……

  林远的心忽然微妙地一紧。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测,楚瑶光恰在这时回头问道:“师父,我们能买些香么?”

  街道对面,是一间茶水铺子,此时已经坐满了人。

  这些客人虽然身着布衣,身上的武人气质却根本掩盖不住。一个个一言不发地坐得笔直,似乎纪律森严。

  为首的一人面容微黑,形貌威严,腰间悬着的横刀赫然是沉香木为柄,金银平脱了云虎之纹。

  是武官。瞧他的气派,官职应该还不低。

  只见他提起茶壶,倒了一杯茶……

  然后随手递给了廖云觉。

  在五大香宗中,折云宗是最特别的一门。

  香道讲求师道传承,熬到宗主之位的多半年纪也就上去了。只有折云宗特立独行,自古就立了规矩,不讲长幼,只认天赋,每一任宗主都是有能者居之。

  每逢品香会,白发苍苍的老翁老妪一字排开,当中一个年轻人鹤立鸡群,想不吸引眼光都难。偏偏折云宗的每代宗主,无论男女,一概容色过人,不知不觉就得了一个“美人宗”的名头。

  到了这一任宗主廖云觉,更是将这一传统推向了新高峰。对于平头百姓而言,比起复杂艰深的工艺、千金难求的香丸,更出名的还是他的风姿。

  有人说即使用不起折云宗的香,单看廖云觉的脸,也会觉得天人感应、灵台清明、达神明而通幽隐了。

  然而,眼前的廖云觉却与林远记忆中迥然不同。

  仅仅半年未见,他的一头乌发里竟已掺了少许银丝,苍白的面上殊无血色。已是暮春,他竟还披了一身鹤氅。见武官递茶过来,他道谢接过了,虽然仍是气度雍容,露出的手腕却瘦削得吓人。

  林远盯着他看的同时,廖云觉略一抬眼,幽暗的眸子也对上了一街之隔的林远。

  下一秒,廖云觉撑着桌子蓦然站起,鹤氅滑落于地。

  他的眼中满是震惊与难以置信,无意识地朝林远走出了两步。

  第三步还没迈出,就听楚瑶光一声惊呼:“林远!”

  她的脸上露出惊人的恨意,扑过来便要抓他:“快来人,别让他跑了!”

  林远还没回过神来,已经被楚瑶光和陆让一左一右地擒住了手臂。

  几步开外的李十一望着此处,一手按在腰间,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出手。林远不着痕迹地对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稍安勿躁。

  林远挣扎了一下:“楚师妹?你们怎么会在这里?为何要捉我?”

  “谁是你师妹?”楚瑶光悲愤道,“放火烧了折云宗的叛徒,还敢认师妹?”

  “火?”

  林远突然想起自己刚到八苦斋时,赵丑说的那句:“折云宗大火,廖云觉重伤。”

  难道那场火,没有在库房被扑灭?

  陆让也沉声道:“王师兄说他亲眼见你放火之后,与那些黑衣人一道逃出了宗门。”

  “若不是你,折云宗不会被烧成废墟,师父不会病到现在,我阿姊……我阿姊也不会被烧成焦炭……”楚瑶光哽咽道,“苍天有眼,让你逃到此处都能被我们撞见,今日就要你血债血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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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之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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