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瑶光此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全部落在了林远身上。
林远一动不动，心念电转。
楚瑶光以为楚灿娥被烧成了焦尸，多半是因为那场突袭中死的人太多，有折云宗的也有八苦斋的，有男也有女。大火再一烧，谁也辨不清身份。楚瑶光事后找不到姐姐，便想当然地以为她也倒在了大火里。
但是，他们口中那位王师兄的说辞就很可疑了。
火是林远从库房内部放的，当时所有人都被挡在了库房门外，不可能看见那一幕。林远离开宗门的时候更是刻意留意过，四周不见人影。
假若这王师兄真如他自己所言，亲眼瞧见了林远从纵火到逃走的全过程，那他当时只能是躲在极近处，为何却不跳出来抓人、救火呢？
而且，林远离开前明明已望见远处有弟子提着水赶来救火。然而听楚瑶光的意思，这把火非但没有控制住，反而蔓延到了整个宗门。
谁人不知香门最怕的便是火灾？折云宗里四处都备足了水，那些弟子究竟犯了何其可怕的失误，才会酿成如此灾祸？
林远实在不得不怀疑，火势蔓延与那王师兄有关。
他记忆中倒是有几个姓王的同窗，但没对哪个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当下也不便追问到底是哪一个王师兄。此人大搅浑水，又是何方势力授意呢？
见林远迟迟不言，楚瑶光恨道：“怎么，说不出话了？”
林远顿时收敛心神。当务之急是获取折云宗人的信任，否则任务失败，纵使楚瑶光不动手，旁边的李十一也会结果了他。
林远大呼冤枉：“我不知道王师兄为何会陷害于我啊，但火绝对不是我放的，而是那群黑衣人！”
关于如何对折云宗解释当日发生的事，他此前在八苦斋已经打好了一套腹稿，如今又随机应变，做了一些修改。
“当时我只是路过库房，就被那群黑衣人抓住了。他们杀了库房的守卫，逼问我宗门内最值钱的宝物藏在何处。我自然宁死不开口啊，结果那群畜牲居然放了一把火，站着观察我的反应！我别无选择，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火舌吞噬了那些宝贝啊……”
折云宗库房里，除了天下各地运来的香料以外，还珍藏了一批举世罕见的香品，有真金描画、不朽不坏的沉香山子，还有世间仅存、香闻千里的“一国香”。
这是八苦斋的要求——不能提起他们的真实目的是筮予香方，所以要拿其他藏品作为幌子。
林远：“我奔去抢救，没想到他们借由我的动作找到了宝贝，当即便冲过来抢。中途那把火烧上了一排最油的香木，火势收不住了，他们匆匆忙忙将一排宝贝扫进麻袋里，背了就跑。我自知丢了宝贝，怕长老怪罪，就偷偷跟在他们后面也出了折云宗，想伺机夺回……”
楚瑶光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既然如此，你又为何失踪了半年？”
林远：“别急，马上就说到了。”
楚瑶光：“……”
编故事这个活儿，一回生二回熟。林远忽悠了一次八苦斋，已经参破了其中关窍，那便是真假参半，虚中有实。
“我对永宁的巷陌比他们熟悉，所以一路竟未跟丢。待到出了城，他们驾着马车一路飞驰，我便租了驴车跟在后面。直到入夜，他们宿在一处废弃的道观，将马车栓在了廊柱上。”
楚瑶光等人一直用看跳梁小丑的目光看着他瞎编，没想到他还越说越绘声绘色了。连旁边的武人们都被动静吸引，站到了近前，想听个仔细。
林远仿佛一个说书先生，若不是胳膊还被擒着，当场便要比划起来：“我想悄悄摸过去，将宝贝偷回来。没想到那群畜生没睡死，我才刚刚靠近，他们突然一个个双目圆瞪！哇呀呀，我连连后退，却哪里快得过他们？当中一人猛地举起剑来，将我捅了个对穿！”
“你是不是当我们都是傻……”
楚瑶光话说一半，林远打断道：“若是不信，诸位可以脱了我的上衣，瞧瞧有没有疤。”
楚瑶光与陆让面面相觑。
顿了顿，陆让抬手扯开了林远的衣襟。
青衫滑落，露出了丹田处的狰狞疤痕。虽然已过去半年，仍可看出当初伤势之重。
两人都在惊愕中沉默了，显然没料到这厮一通胡扯，居然还真能拿出证据。
若只是为了圆谎，有必要下此血本么？
林远又道：“你们再看看我背后。”
陆让扯着他转了个身，亮出了大片烧伤的疤痕。
“若火是我放的，我会烧成这样吗？”林远悲愤地问。
半晌，陆让道：“你接着说。”
“好嘞。”林远接着编道，“我晕厥在地，他们以为在这荒郊野外，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能孤独死去，便抛下我不管，扬长而去了。”
“那你是如何死里逃生的？”
“因为她。”林远向旁边一指。
众人的目光跟着他的手，齐齐转向了李十一。
林远：“就在我的血快要流干时，这位姑娘和她祖父恰好也路过行宿。她祖父李老翁是个云游四海的赤脚大夫，医者仁心，将我救了回来。
“我伤势过重，晕了三天三夜才醒，醒来之后又丢了大半记忆，甚至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李老翁见我可怜，将我收为学徒，我便从此跟着他四处采药看诊。
“直到上个月，李老翁采药时意外坠亡，我受了刺激，突然想起了一些往事，这才想要带着李姑娘重回永宁，去寻师父。”
林远说到此处，忍不住又看了廖云觉一眼。
廖云觉除去乍见他时的反应，面上就再也没流露过任何情绪。方才任他说得天花乱坠，始终目光沉沉。
廖云觉当然不会相信这套说辞了。因为这个故事压根没有解释留在他案上的那一行血字——“交出筮予即死”。
但是有李十一在侧，林远自是不能说出真相，也找不到机会对廖云觉单独解释。
他只能赌，赌廖云觉对他的信任，赌师父会暂且保下他……
廖云觉淡淡地开口了：“我不信你。”
林远如坠冰窟。
廖云觉还站在原地，语声闲寂：“若真如你所言，你此时不会在潼丘。此地与永宁可是南辕北辙。”
林远急切找补道：“那李老翁坠亡之地离此不远，弟子为了安葬恩人耗尽了积蓄，没有回永宁的路费，只好来此地倒卖香料……”
然而廖云觉的一句怀疑，已然逆转了风向。
余人七嘴八舌地追问道：“怎么就那么巧，你半年前刚好就失忆了，最近又刚好想起来？”“你丢了香品，为何不找人帮忙，而要单枪匹马去追？”“说不通啊，林远，你平时也不是那种有勇无谋的性子吧？”
林远环视一周，众人脸上全写满了怀疑、憎恨与鄙夷。
若他占理，倒还可以和他们说道说道。偏偏他背负的全是一层又一层秘密，再说下去只会越描越黑。
既然不能晓之以理，那便只能动之以情了。
“师父。”林远颤声唤道。
廖云觉没有应。
林远缓缓跪倒于地。他的两只胳膊还被楚瑶光与陆让拿着，跪得七倒八歪，抬头望着廖云觉，眼眶慢慢红了。
“师父，你不信我了吗？”
故事虽是假的，委屈却是真的。这半年，他独自一人提心吊胆、九死一生，没有一刻不幻想着此刻。可是真的来到廖云觉面前时，才真切地明白什么叫物是人非。
林远做了千百种打算，却独独未想过如果容不下他的人是廖云觉，他该怎么办。
他犹如被赶出门的丧家之犬，凄惶地问：“师父，你不要我了吗？”
廖云觉的目光却愈发地冷淡下去，口中说出的是他噩梦中都没出现过的话语：“林远，你既已走了，就不必回来了。折云宗从此与你无关。”
林远呆在了原地。
陆让与楚瑶光将他朝后拖去，他却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且慢。”
说话的是那腰悬横刀的武官。他方才一直坐在茶水铺里，一边喝茶一边看戏，此时才起身走过来。
廖云觉低眉道：“薛将军。”
林远内心一片茫然间，浑浑噩噩地想起了面前是何人。千牛军中郎将薛淳英，这些年颇得圣心，在永宁城多少算是个红人。
这千牛军算是天子私兵，平日是不出都城的，此番竟被派来保护折云宗，可见此行非同一般。
薛淳英道：“此子不能放走。我等此行乃是机密，你们既已认定他可疑，又怎能放他离去？今天必须灭了这张口。”
他边说边踱步，走得既慢且稳，“口”字刚落，横刀已出，直冲着林远砍来！
林远只觉脖子一凉，那孤寒刀刃已切入了皮肉。
他愣愣望着薛淳英冷峻的脸，心想：千算万算，没想到会折在这一步。
早知如此，方才要是大声喊出真相就好了，至少不算白死……
然而，预想中的窒息感并未到来。
刀刃刚刚触及他的脖颈就停在了原地，缓缓挂下一道细长的血痕。
有一只手托住了薛淳英的横刀。
那只手苍白消瘦，没有什么力道，只是虚扶着刀身。但薛淳英被他一拦，还是强行收住了攻势。
从林远的角度，只能看见廖云觉的逆光的侧影，不能看清他的表情。
廖云觉缓声道：“薛将军，林远虽有过，但罪不至死。他对我们此行的计划也一无所知，构不成威胁。还请薛将军容我清理门户，逐他离开便是。”
薛淳英道：“那可不好说，等到真有机密被泄露，再追杀他也晚了。”说着手上再度施力，竟是准备先斩后奏！
廖云觉径直握住了刀刃。
那横刀吹毛断发，他的掌心登时溢出了血来。陆让一眼瞧见，急道：“师父！”
廖云觉恍如不觉，语气仍是平淡无波：“将军且信我一回，若有什么后果，由我一应承担。”
薛淳英面露不解：“廖宗主，你既然如此信任此人，又何必非要赶他走？”
林远也终于迟钝地察觉出了不对。
廖云觉若是真把他当成了师门叛徒，那就应该扣下他来仔细审问，逼他交代出幕后黑手才对。
然而，廖云觉似乎对他隐瞒的真相毫无兴趣，只是一心想让他离开。
哪有人刚刚清理门户，转身又力保叛徒的？
除非——
林远心中陡然生出一丝狂喜之情，仿佛起死回生。
——除非这支队伍的前路藏着什么未知的危险。除非廖云觉赶他走，正是为了保护他。
薛淳英还在与廖云觉对峙着。他们一官一民，薛淳英本应占据主导。但他眼望着廖云觉，眼中闪过些许权衡，最终还是客客气气地道：“我也是职责所在，还请廖宗主体谅。你这个徒弟要么杀，要么留，没有赶走这一说。”
廖云觉：“薛将军……”
林远突然大声道：“那就带上我吧，我很有用的！这些年我跟着师父学得可好了，对不对啊师父？”
廖云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