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云觉还未回答,一旁的陆让先听不下去了:“笑话,你能有什么用处?”
陆让生在书香门第,自幼喜欢围着家里的香炉打转,便被父母送入了折云宗。他天分过人,又肯下苦功,正是长老们最喜欢的那种模范弟子、同门标杆。但他在蒙学待了数年,始终拖着没有拜师,一心在等廖云觉看见自己。
他想在香道上登峰造极,必须得到当世第一制香师的点拨。更何况,能被宗主挑中,本身也是一种资质的证明。
陆让对自己很有信心。然而左等右等,等到同期的好友都已拜师离开了蒙学,他却还孤零零地杵在原地。
陆让不明白。
关于宗主那唯一的弟子林远,他也多有耳闻,人人都说那是个不学无术的顽劣之辈。陆让始终想不通他凭什么得了廖云觉的偏爱,便常常暗自与之比较。久而久之,几乎成了心结。
直到半年前那场浩劫,林远不知所踪,长老们都说他是畏罪潜逃的叛徒。廖云觉不得不另收弟子,陆让也如愿以偿地入了宗主门下。
然而此时,面对阴魂不散的林远,他才发现自己心中的不平之气从未真正抹去。
——为什么非要等到林远消失之后才轮到自己呢?
谁又甘心当一个替补赝品呢?
“识香、制香、行香,乃至一应祭典礼仪,我与师妹早就不知胜过你多少倍了。”忍了这么多年,一朝身份倒转,陆让话里的敌意再也掩藏不住,“师父如今有了我们,何必留你在身边丢人现眼?”
林远鼻翼动了动,又闻了一遍他腰间的香囊。
甘松、侧柏、甲香、白菊、腊梅、冰片。多半是想衬托他君子端方的气质,然而白菊放得太多,冰片则纯属画蛇添足。也不知廖云觉为何没有指正他。
林远从这香方就能摸出他几斤几两,心想:你这才哪到哪。
但李十一还站在旁边,林远连真实水平都不能显摆出来,只能装孙子赔笑道:“那师弟自然是青出于蓝,已经是我拍马也追不上的境界了。”
他明明笑得一脸狗腿,但陆让横竖就是能听出一丝阴阳怪气之意。
林远:“但旅途辛苦啊,总得有人给师弟打打下手,收拾香炉、归置香料什么的。这些杂活交给我来干,岂不是更能彰显你们的超凡脱俗?”
陆让听得浑身不得劲,却又不知道该从哪里反驳,窝火道:“你叫谁师弟?我如今才是师父大弟子……”
“陆让。”廖云觉语带警告之意。
陆让立即住口,表情颇受打击。
林远一阵恍惚。
这种事情,廖云觉以前也常做。
林远这张嘴是个大杀器,又兼天生反骨,越是有人针对他,他就越要挑衅那人,不把人气出真火来都不罢休。到后来,廖云觉将火候把握得出神入化,总是抢在折云宗人动真格的前一秒岔开话题,看似是在息事宁人,其实拉的都是偏架。
此时廖云觉一出声,让林远几乎产生了错觉,仿佛一切都没变过,仍有人在为自己遮风挡雨。
廖云觉看了林远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极深的无奈,转向薛淳英道:“薛将军坚持如此,我又不想徒增杀孽,那就只能留下他了。”
林远拼命抑制住表情变化。
薛淳英缓缓放下了横刀。
楚瑶光含恨剜了林远一眼,上前为廖云觉包扎手上的伤口。
薛淳英指了指一旁面无表情的李十一:“那这小娘子呢?”
林远心中巴不得借机摆脱李十一。但此地还未出祁关,如果在这里出了什么岔子,消息立即就会传回八苦斋。
林远心中暗叹一声,尽职尽责道:“我曾答应恩人,要照看他唯一的孙女。再说李姑娘也不算累赘,她粗通医理,各位军爷路上有什么头疼脑热,她还能照看一二。”
说着转头给李十一使了个眼色。
李十一:“……”
就在林远以为她不会配合自己的时候,她动了。
李十一躲到林远身后,柔柔弱弱地探出一颗脑袋,怯生生道:“林哥哥,我们不会分开吧?”
林远:“?”
薛淳英看了看廖云觉,明显不太乐意,没好气道:“那就都带上吧。”
廖云觉行了一礼:“多谢薛将军。”
他不再理会林远,径自转身走向了马车。
林远这才注意到道旁停了六辆马车,从制式上并不显露身份,两辆载人,四辆装货,做商队打扮。
廖云觉与两个新徒弟都上了第一辆马车。折云宗此行还带了几名侍从,千牛军则出动了十数人的小队,或是驾车,或是骑马。
这时薛淳英皮笑肉不笑地道:“马车不够,辛苦两位与我挤一挤了。”
这话是对林远与李十一说的。他手下的官兵已经走过来,牵走了他俩的马匹。
看来薛淳英是打算将他俩放在自己眼皮底下监视了。林远低眉顺眼地跟着他上了第二辆马车。
车队离开市集,转入了驿站。
潼丘县令领着驿长迎了出来,却没有大张旗鼓设宴接待,似乎是得了什么“低调行事”的指令,只悄悄地将他们引至厢房就退下了。
薛淳英转头对众人道:“在此暂歇一夜,明日一早出关。”
他点了个官兵,将林远带去房间。李十一紧随其后,理所当然似的走进了林远的房门。
那官兵都没想到一个少女如此大胆奔放,揶揄地打量了林远一眼。
林远心知李十一只是在履行职责监视自己,苦笑着默认了。
官兵留下一句“安生住着,无事不要乱走动”,就转身要离开。
林远连忙喊住他:“敢问这位军爷,我们明天出发是去哪里?”
“去罗泽。”
林远有些诧异:“罗泽……不是早已干涸了吗?”
据他所知,那罗泽原是一片烟波浩渺的大湖泊,但数百年前就已化为了荒漠。连带着临水的宿河国都灭亡了,只留下一片断壁残垣,还时不时流传出一些恐怖奇谈。
官兵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没错,就是往沙漠里走。”
林远有些呆滞。
“宿河”这名字,依稀勾起了一些记忆。
当初廖云觉刚刚拿到筮予香方时,林远瞥见过一眼,第一行便模糊不清地写着“宿河之某某香”。
今日刚刚重逢时,他似乎也偷听到了楚瑶光与陆让的对话:“这会不会正是我们要找的那乳香?”“宿河国的地界都还没到呢……”
看来廖云觉复原香方后,要寻找的第一种香料就是“宿河之乳香”了。但乳香这玩意其实到处都有供货,为何香方上非要指定了宿河这产地呢?
不等他多问,官兵已经离去了。
林远探头张望了一会儿,注意到这群官兵选的屋子一左一右,恰好将廖云觉一行围在了中间。
看来此地受监视的人,并不止自己一个。
是夜,众人在大堂沉默地吃了顿饭,林远与李十一被安排在角落里,与官兵同桌。
饭后回房路上,廖云觉忽然轻声吩咐:“瑶光,去检查一下我们马车上的香料。”
楚瑶光应了一声,眼珠一转,对林远道:“你跟我一起。”
林远:“啊?”
楚瑶光:“你不是说以后由你来干杂活吗?杂活来了,你干吧。”
林远瞥了廖云觉一眼,见他没有出声,似是默许的意思,便逆来顺受地跟上了楚瑶光。
他们一路朝马厩走去,后头还有几个官兵远远尾随着。
寻到了装香料的马车,楚瑶光当先钻入车里,林远也跟了进去,低声问:“说吧,什么事?”
楚瑶光回身,冷冷道:“师父要我传一句话给你。之前救你,是他心善念旧,但他此后不想再看到你碍眼。该滚就滚吧,往后便形同陌路,两不相欠。”
林远心里不信,似笑非笑道:“这是师父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这还真是师父的意思。我怎么敢瞎编?”楚瑶光冷笑,“你还当自己是师父的宝贝徒弟呢?实话告诉你,这笔债你还不清。那火就算不是你放的,也是你没有及时抢救才酿成大祸,害他险些丢了命……”
“为什么?”林远心里这个疑问已经埋了很久了,赶紧趁机问了出来,“火灾时,师父明明不在折云宗啊。当时他还在城中别院里休养,又怎会遭到波及?”
楚瑶光忽然面现懊恼,似乎自悔失言,闭嘴不肯说下去了。
林远又问了两遍,发现不可能撬开她的嘴,只得道:“那你也替我传句话给师父:不管他怎么看我,反正我是不可能走的,就算要走,也得带他一道。”
楚瑶光突然抬手揪住他的衣襟:“少在这里惺惺作态,我可还没信你!你最好不要露出什么马脚。若是让我发现了,我亲手送你下地狱。”
她放了狠话,转身就要跳下马车。
林远一把扯住她。
楚瑶光怒道:“松手!你想做什么!”
林远:“那你到底传不传话嘛?”
楚瑶光:“……”
楚瑶光半年没见林远,险些忘了世上还能有如此死皮赖脸之人。她用力一拽,将袖子从他手中拽出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林远叹了口气,寻思着这话是不能指望楚瑶光去带了,自己必须另找机会,与廖云觉说个明白。
他独自踱回了客房。
李十一正盘腿坐在床榻上调息,听到他开门又关门的动静,闭着眼问:“楚姑娘是有事找你?”
林远轻描淡写道:“没有,发脾气放狠话罢了,说她不信我是好人。放心,我糊弄过去了。”
李十一点了点头,又问:“今日在街上,你怎会刚一见面就报出她姓楚?”
林远心里咯噔一声。他当时顾头不顾尾,为了取信于折云宗,只得先将李十一放在一边。没想到李十一心细如发,没放过任何一处细节。
“那是……”
林远心中还在飞快地想着说辞,李十一却已经了然道:“是无咫境里看见的吗?”
林远不知道无咫境是什么。
但如今一听见“看见”这两个字,他的眼前就会浮现出梦里的巨手和诡异的烛光。
林远似懂非懂,含糊道:“是吧。”
李十一:“那看来她先前就与林远熟识,你与她讲话要注意些。”
短短一句话,林远愣是没听懂。为什么李四能从那所谓的“无咫境”里,看见林远熟识的人?
他不仅不能追问,还得装作了然于胸的样子:“嗯,你在这支队伍里也要多加小心。”
李十一事不关己般道:“你别失败,我便不会死。”
林远一时说不清自己与李十一的处境,哪一个更讽刺些。
不过与在八苦斋时相比,这条路已经算是越走越宽了。
自己本就是奔着拐跑廖云觉来的,阴差阳错,竟赶上了天时地利。毕竟比起天子脚下,还是在关外拐人更方便。大漠里黄沙漫天,杳无人烟,杀人放火都有更多机会。
宫里和八苦斋都想要筮予香。换句话说,在筮予香做出来之前,他们都不敢动廖云觉。只要沉住气,大可以跟他们慢慢玩。
李十一不再说话,继续调息去了。
林远负手走到窗口,朝外望去。
往西不远,就是祁关城门,高耸的城墙绵延不断地延伸向夜色深处。再往外去,就只见茫茫无际的银白荒漠。
这片土地之上看不出四季轮回,只有亘古不变的满天星辰,如同诸天神佛的冷眼,要瞧他如何翻身。
林远忽而想起七岁那年,自己被村里的牛车丢弃在半路,仅存的干粮也被乞儿抢了。他在路中央呆站了一会儿,决定用脚走去永宁。
那时不知世事,也不知人间的路有多长。只觉得凭这双脚,连天边的星星都是能走到的。
【第一卷 八苦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