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刚放亮时,车队已经离开了驿站。
林远与李十一仍是刚一出门就被“请”去了薛淳英的车上,期间连跟廖云觉搭上一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这马车内部相当宽敞,三面设有坐台,中置一张紫檀小几,摆着手炉与茶具。薛淳英端坐正中,林远跟李十一便各占了一侧。这般座次,他俩的一举一动都逃不开薛淳英的视线。
林远自少年时养成了一副阴阳怪气的做派,心里越是不痛快,面上越不显。反而仿佛对自己的处境满意得不行,坐在原地左摸摸右看看,还掀开窗帘探出头去,好奇地打量。
车队很快驶到了祁关口。
打头的官兵下了马,上前对守关将士出示了关照文书。林远依稀听见他低声道:“……共廿五人,马车六辆……”
林远与李十一半途加入,身上没有通关文牒,原以为至少也会被查一道。未料到那守关的士兵只是遥遥对薛淳英的马车行了个礼,便迅速放行了,显是早就被打点过。
林远缩回脑袋,心中思量起后头那四辆不载人的马车运的是什么货。
昨夜楚瑶光带他上了其中一辆,里面香味纷杂,似乎有香料,也有制成的香品。
林远忽觉不解,开口问道:“薛将军,咱们此去罗泽不就是为了采香吗?为何还要自带香呢?”
薛淳英将横刀搁在膝上擦拭着,头也不抬地道:“罗泽不是终点,在罗泽采了香还要继续往西走。”
林远会意:“是去安西都护府吗?车里的香是用来交易的?不知下一站是哪一国?”
薛淳英抬起头,刀光如水,正映在他鹰隼似的双目上。他扫了林远一眼就收回了目光,仿佛在诧异对方哪来的自信追问自己。
林远了然地点点头:“还防着我们呢?”
薛淳英堂堂千牛军中郎将,被林远这般一解读,顿时将他的无视曲解成了忌惮。他嗤笑了一声,不屑回应。
林远体谅道:“明白明白,那我不问这个了。”
薛淳英:“?”
林远:“那剩下的马车里装的是什么?”
林远:“此去罗泽要多久啊?”
林远:“我听说那宿河古城闹鬼,要不要捎带一个和尚道士之类的去做做法……”
薛淳英忍无可忍:“要不要我命人把你嘴绑上?”
林远登时闭口不言了。
他们沿着官道行进,起初一路上往来商车如织。
中原人运着整车的瓷器、铁器与茶叶,向西赶去;高鼻深目、鬈发如火的西域人则迎面带来宝石琉璃,还有稀奇古怪的鲜艳水果。
林远从窗缝里不动声色地嗅闻着,从中贪婪地找寻着新的香味。
他怀中还藏着六枚成分不明的解药。他有心将这赤色解药仿制出来,作为策反八苦斋杀手的筹码。但其中有好几味药材,他平生从未嗅到过,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时至晌午,前方的官道一分为二。一条热闹宽阔的通往西北,另一条则是个断头路,转向荒无人烟的西南,还未延伸出多远,就没入了黄沙之中。
驾车的官兵回头掀起车帘,禀报道:“将军,前头就分岔了。”
薛淳英点头道:“在此暂歇吃一顿饭,换上骆驼再出发。”
官兵领命去买骆驼了,余下一行人就近找了一家破败的小客店,点了些面食。
这客店一共只有三张桌子,其中又有两张已经坐了客人。余下一张空桌,薛淳英与廖云觉坐了,那些官兵与侍从便席地而坐。
林远见陆让和楚瑶光都坐在廖云觉身边,便也凑了过去。
陆楚二人拿眼瞪他,孰料他虚晃一枪,并没有坐下的意思,只是站在桌前关切道:“师父,多吃点,入了大漠便只有干粮了。”
又叮嘱陆让:“快倒些茶水,照看好师父。”
那陆让在他开口之前,一只手已经悬在了茶壶柄上,却被他凭空补了一句吩咐,气得咬碎银牙。
但陆让是个重规矩的人,昨日言辞稍有不慎,被廖云觉警告了一次后,便打定主意再也不同林远说一个字,只当他不存在。
反倒是楚瑶光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回答:“我与大师兄当然会服侍好师父,就不劳你操心了。”
她的重音放在了“大师兄”三个字上,正戳林远肺管子。
林远笑容一僵,瞥了廖云觉一眼。
廖云觉低头喝茶,姿势一派风雅。
林远心中一阵气苦,只觉得眼前师徒三人祥和的画面越看越刺眼,默默退了开去。
他正打算学那些官兵就地坐下,却听邻桌传来一道声音:“阿弥陀佛,施主若不嫌弃,可与贫僧同坐。”
他转头望去,见是个年轻和尚,穿着一身灰扑扑的僧袍,含笑望着他。
林远委实不想坐在陆让脚下,便顺势道:“多谢这位长老。”说罢招了招手,示意李十一也过来,两人总算是有了位子。
那和尚面前的一碗素面已经吃得只剩汤水了,却也不着急走,笑眯眯地望着他们进食。
他看上去风尘仆仆,但面容端慧秀美,一双眼睛清亮有神。一边看,一边好奇地问:“施主莫非是制香师?你们一进来就带入一股芬芳之气,贫僧那小庙里的菩萨恐怕都不曾闻过这么好的香。不知是哪家香铺啊?”
当世香道盛行,除却五大香宗,各地也会有香斋香店,供货给寻常人家。这和尚问“香铺”,言下之意便是把他们当成了民间的香师。
林远不愿暴露身份,打了个哈哈敷衍过去了。
那和尚却越说越来劲了:“几位还都是难得的好面相,就观这位施主,天庭饱满、鼻若悬胆,一看就不似凡夫……”
林远心中开始起疑了。
原本见这和尚生得可喜,怎么听他一开口,尽是江湖骗子的调调?
这时地上传来“吱吱”两声,林远循声望去,吓了一跳。
和尚脚边放了只锈迹斑斑的铁笼,里面关着一只瘦得皮包骨头的幼猴。那小猴身上伤痕累累,枯黄的毛都秃了一半,伸爪扒着铁笼,目含恐惧地望着他们。刚接触到林远的目光,它就瑟瑟发抖地缩成一团。
和尚献了两句殷勤,就切入了正题:“贫僧法号素尘,听闻阿耨多罗觉者在西方开坛讲经,便作别了故里一路跋涉而来,想要探求佛法真义,无奈行至此处已经用尽了盘缠……”
林远:“可是要化缘?”
他见那小猴如此凄惨,心中已经将对方打为了伪善之辈。
素尘却道:“不不不,只是想向施主讨一些香品,供养给阿耨多罗觉者。贫僧出发前,本已用毕生积蓄买了香品的,但方才见这小猴可怜,又拿不出钱去赎,只好用香跟他们换下了它。”说着指了指旁边最后一张桌子。
林远跟着望去,只见那角落里坐着几个西域杂耍艺人,穿着鸟毛装饰的奇装异服,腰间挂着铃铛铜环等卖艺物件。
见素尘又在看自己,他们面现凶色,口中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什么。素尘摇摇头,也叽里咕噜地回了一段。
林远:“他们说什么?”
素尘道:“他们以为我反悔了,所以连声说售出不换。我说我不反悔,还劝他们多发善念,多行善事。”素尘意有所指,眼巴巴地望着林远。
林远:“……”
素尘恳切道:“一点香丸即可,小僧无以为报,愿与施主一路同行,炊饭补衣、扫地喂马,每日诵经祈福……”
林远听笑了:“你还想搭我们的车?”
素尘被拆穿了也不恼,坦然道:“确实也是没钱租马了。”
林远一时竟哑口无言。
他很少遇到嘴上功夫与自己旗鼓相当的家伙,居然有些惺惺相惜起来。但又怕对方另有所图,不是个普通和尚。于是征询地望向廖云觉。
廖云觉方才已经把他们的对话都听在耳中,放下筷箸想了想,道:“鄙门制香较为粗劣,就不拿出来让长老见笑了。长老若是需要租马购香……”说着伸手入怀,似乎想摸钱袋。
“等等。”薛淳英忽然打断道,“你方才跟他们说的是哪国语言?”
素尘本来两眼放光,双手合十,已经准备接钱道谢了。一听薛淳英开口,发现他才是主事之人,面上闪过失望之色,只得恭敬道:“方才说的是鹤觋语。小僧精通西域十国语言,口译笔谈都不在话下,施主带上小僧,前路定然畅行无阻。”
薛淳英道:“可以,那我们便一路带你去安西都护府,到了地方,还会额外多付你报酬。”说着比了个数。
素尘面露喜色。
林远心中稀奇,不明白这薛淳英怎么忽然转性了,不再介意带上陌生人了。
转念一想,忽然明白过来,这薛淳英是根本没打算放对方活着离开。
廖云觉面色有些难看,显然也是想到了此节,对素尘道:“不瞒长老说,我等此行虽然也是向西,但却是取道宿河。”
素尘脸一白。
三百年前魔物出世,使得罗泽彻底干涸,那之后宿河故国便化为了死城,除了断壁残垣,只剩无垠的沙海。
偶尔有不怕死的,还想进去寻宝,结果十死无归。久而久之,便有了各种“宿河闹鬼”的传说。
素尘悄声问:“取道宿河,不是进宿河吧?”
薛淳英道:“你不必进去。”
素尘听他们这语气,竟是直奔着那鬼城去的,登时迟疑不语了。
薛淳英悠然道:“当然了,来不来都由你。”言下之意却是来了才给钱。
素尘双眉紧蹙,左右为难。
林远有心救他一命,突然放下碗筷道:“我吃饱了,咱们早些上路吧。”说着径直往门外走。
陆让冷笑一声,心想师父都还没吃完,怎会有如此不讲规矩之人。
一转头,却见廖云觉不知何时也已经起身了。
陆让一阵狼狈,只能装作刚才那声冷笑不是自己发出的,匆匆跟了上去。
林远只想甩脱了那和尚,然而刚出门口,就听素尘在身后喊道:“等等等等,还是带我一个……正所谓冥冥之中自有缘法,有路就走便是修行……”
林远头也不回地叹了口气。
下一秒,有人与他擦肩而过。
刹那之间,林远僵住了。
那是一队进店吃饭的客人,身形魁梧,口中还用音节粗砺的陌生语言彼此交谈着。
他们看都没看林远一眼,自顾自地进去了。
林远瞥了一眼跟出来的李十一。她面色如常,似乎并不认识那些人,反而疑惑地用眼神询问林远怎么了。
于是林远若无其事地摇了摇头。任谁都看不出来,他的背上已经浸满了冷汗。
方才那些人讲的语言,与他在八苦斋时梦见的极其相似。其中甚至有一个词,在他梦中频繁地出现过。
那究竟是哪国话?
素尘已经带着猴子追了上来,问道:“我骑哪匹马?”
林远转头道:“我听他们的意思,是要骑骆驼。”
这和尚不能赶走了。林远决定独处时再找他翻译那个词。
先前的千牛军已经牵来了一队骆驼,将货物一一搬到了骆驼背上。
林远的一个问题得到了解答:余下的辎车里装的是干粮、水囊和宿营用的帐篷,都是为沙漠中长途跋涉准备的。
在官道行人诧异的目送中,一行人转入了那条早已废弃的断头路,朝着宿河的方向行去。
林远还是第一次爬到骆驼背上。这动物比马高大,性格却更温驯,脚程也略缓。李十一与新加入的素尘在他旁边并行,三个人都被圈在官兵的包围里。
队伍里乱看乱摸的人,从一个变成了两个。
素尘:“咱们去宿河是为了什么?”
素尘:“这几位施主也是制香师吗?”
素尘:“到时你们进去,要贫僧在外面诵经吗?”
前方的薛淳英还未发作,林远义正词严道:“不许发问,仔细他们将你嘴堵了。”
薛淳英:“?”
薛淳英突然有了一丝后悔。
他将这么几个玩意儿放在眼皮底下,怕是一路都不得消停。
很快,后方的客店就化为了地平线上的一个小点,车马喧嚣再不可闻。
又行一个时辰,他们已经深入沙漠之中。前后左右,目之所至,全是一副模样,只有干燥的沙粒在日照下闪烁着碎金之光。平缓的沙丘连绵不绝,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
那笼中的小猴颇通人性,瑟缩片刻后,发现新主人不打自己,便放松下来,一双大得出奇的圆眼睛默默地望着素尘。
素尘将它抱出笼子,也放在骆驼背上,掰碎了一些干粮喂给它。见它狼吞虎咽,不由得感慨道:“被我解救,也算它有佛缘。今日前尘尽去,就给它起个法号吧。”
林远险些笑出来,为了掩饰,忙肃然道:“那可得好好想想。”
素尘果真苦思冥想起来,对小猴道:“你先前所受之难,皆为因缘所牵,刹那生灭。正所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异空,空不异色,你若能悟透空寂,也可早些放下了。不如就叫……”
林远:“就叫?”
素尘点了点小猴的脑袋:“就叫悟色吧。”
林远:“?”
林远小心翼翼地问:“那为何不叫悟空呢?”
素尘:“贫僧也不知为何,就是觉得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