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悬中天,远方的地平线都在沙地腾升的热气中浮动扭曲。众人很快就被晒得皮肤作痛,各自披上斗篷,兜住了头脸。
忽有官兵驱使着骆驼赶到薛淳英旁边,低声禀报道:“将军,斥候发现三里之外有人尾随。”
薛淳英皱眉问:“有多少人?”
“人数似乎不多,远远缀在后面,我们一停,他们也停了。”
薛淳英猛地回头,锐利的目光立即射向林远和李十一,仿佛想要盯穿他们。
林远无辜地耸耸肩,心下却也怀疑跟来的是不是八苦斋的人。
李十一则尽心尽力地扮演着一个粗通医理的农家女孩,被他一瞪,甚至还打了个激灵,小声问:“官老爷……怎么了?”
薛淳英略一沉吟,道:“继续前进,敢追来就杀了他们。”
他们没用司南也没用日晷,却不知是谁在指方向,一路没有丝毫质疑停留,就好像能在这沙海中凭空看出一条路似的。
这一日一直赶路到夕阳西下都未停。最后一丝昏昏日照消隐于天边,灰紫的暮色犹如烟气一般沉落下来。
薛淳英下令就地生火取暖,安营扎寨。
林远站在一旁,看着千牛军支起帐篷。他拉了一个长相老实的官兵,低声问:“兄弟,后面那些尾巴解决了吗?”
官兵看了他一眼,老实道:“没交战,将军有令,让我们轮流守夜,预防偷袭。”
林远心中不禁期待起对方夜里偷袭,最好是八苦斋和千牛军同归于尽,自己还可趁乱带走廖云觉。
夜空澄澈无云,银色的星汉横贯天际,彷如浮满灯火的冥河之水。
林远与李十一挤在一只帐篷里,旁边还被安排了一个官兵,根本没机会交谈,索性闭目装睡。
起初他还支起耳朵,等着偷袭的人。也不知等到了几更,外头的岗哨换了三波,除去柴火毕剥声响之外毫无动静。
不知不觉间,他的神识仿佛被攫入了黑暗的湖底。
他在一条走道里前行……
视野的高度不知为何比他习惯的低了不少,旁边还有一个瓷娃娃般的女孩与他并行。她看上去与李十一出奇地相似,只是年龄小了很多……
走到一扇高耸的黑门前,她默默停下了脚步,朝他望来。她的眼神不像林远所熟悉的李十一那般漠然无波,反而透着明显的担忧。
他忽然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了。他对她点了点头,独自推门而入。
黑门在他身后合上,视野被黑暗遮蔽,只有十步开外的地面上摆放着一支烛台。微弱的火光摇曳着,依稀映出地面上繁复的涂纹。
黑暗中,自头顶上方无限高处,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过来。”
他走了过去,跪倒在了烛台前,努力不让自己颤抖得太明显。
低沉的声音带着隆隆回响:“予汝之力,可御血亲之目,见其所见,思其所思,忆其所忆。”
一只长满瘤子的巨手缓缓垂下,覆盖在了他的额头上。那声音呢喃了一串古怪的音节,听上去莫名地令人生畏,仿佛远古巫祝的暗语。
他听见的最后一句话是:“进入无咫境,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那是他第一次死去。
林远是被千牛军打点行装的动静惊醒的。
天刚蒙蒙亮,空气依然寒冷。旁边的李十一已经醒了,正睁眼望着他。见林远缓缓坐起,她低声问:“做噩梦了?”
“嗯。”林远捂住额头,含糊道,“……梦到了第一次进入无咫境的那一天。”
李十一沉默了一下,了然道:“都过去了。”
她的反应如同拼图的最后一块,彻底证实了林远的假设。
自从进入八苦斋以后,他所梦到的都不是自己的未来,而是李四的过去。
他在梦中共享了李四的记忆。
林远吁了口气,披上外袍道:“我出去方便一下。”
外头的千牛军正忙着熄灭篝火、收起帐篷,没人注意到他。
林远随便挑了座沙丘当作遮蔽物,步行绕了过去,忽然发现那沙丘后已经站了一个解手的人,光秃秃的后脑勺在晨光里白得亮眼。
林远径直走到他身边,撩起了衣摆。
素尘委实不习惯办这种事时与人离得太近,正想让上一让,却听林远低声道:“长老,我有一事想问。”
素尘道:“阿弥陀佛,林施主可否等贫僧放完水再……”
林远语声压得愈发低,也愈发急促:“事急从权,还请长老为我保密。”他的口中念出了一个音节粗砺的词,“长老精通十国语言,可知这词是什么意思?”
素尘诧异地问:“你是从哪儿听见这个词的?”
林远只道:“进沙漠之前,在那客店里有一群人说过。”
“哦,那些是附离人。这个词应该是指他们的觉者,狼神泥师都。”
林远终于知道梦中看见的刺青是什么动物的眼睛了。
他早就猜测八苦斋背后是个觉者,但听到附离这个国名,还是暗暗心惊。
这北方强国对中原丰饶的物产虎视眈眈,跟大周曾打过几场旷日持久的硬仗,无一不是浮尸千里、血流成河。
而被他们奉为神明、刻在图腾中的泥师都觉者,更是与大周的医巫闾尊者针锋相对的劲敌。只不过先前数次都斗法,都败在了医巫闾尊者手下。
在大周民间,这泥师都一般被描画为狼面人身的邪恶之神。戏台上的狼面舞者只要一登场,总是伴随着大杀四方的画面。
这么说来,梦中那隐在黑暗间的巨大身影……竟是泥师都本尊吗?
他躲在暗处,如此费尽心机地操纵着一个八苦斋,所求究竟是什么?
是筮予香么?
筮予香为何如此重要?
假若这香真的做了出来,落到他手中,又会发生何事?
林远沉思着提上裤子:“多谢长老。”
素尘忽然问:“林施主,你是被逐出师门了么?”
“长老何出此言?”
“这一路,就没见你师父理过你。你连问个词语,都只敢趁方便时偷着来……”素尘连连摇头,“贫僧这个化缘的,遭的白眼都不及你多。是发生过什么事么?”
林远被戳到痛处,道:“长老误解了,我没有被逐出师门。”
他话音刚落,就听身后有人叫道:“林远!”
陆让从沙丘后转了出来,狐疑地打量了两人一眼,颐指气使道:“快归队,就等你了。”
林远:“……”
陆让撂下话就转身欲走,却被林远一把拉住了。
“陆师弟,”林远柔声问,“师父有明言准许你直呼我姓名吗?”
陆让上下打量他一眼,轻蔑道:“我可不明白了,怎么会有被师父亲口赶走的落水狗,还有脸自居师兄呢?”
林远露出一抹笑来:“好说,你不明白的事还多着呢,以后好好跟师兄学。”
陆让明知不必跟这落水狗较真,被他三言两语一撩拨,却还是动了真火:“林远,你是不是以为你能重新蒙蔽师父,还有爬回来的那一天?告诉你,不可能了。巧言令色之辈,能鱼目混珠十年,已是行了大运。如今你运数已尽,趁早滚回淤泥中待着去吧!”
他放了狠话又想走,结果竟又一次被拉住了。
林远嬉皮笑脸地问:“你可知香师之间,有斗香之说?”
陆让:“?”
陆让当然知道斗香。一年一度的品香会,其实就是各大香宗之间的比试。以节令、花木或是诗句为题,各派弟子同场制香,做出来的香品孰高孰低,一嗅便知。
林远:“等到了宿河,咱们两个就拿货物里的香料斗一场。无论谁输,都要给赢者敬茶,恭恭敬敬地叫一声师兄,你敢不敢?”
陆让被气笑了。他早就闻见了林远腰间还是数年之前所制的小山青,只觉此人不学无术,可见一斑。当下冷冷道:“赌太小了。”
林远立即道:“那叫一声爹呢?”
“阿弥陀佛,林施主莫要冲动啊——”素尘在一旁悄声劝道,“万一输了呢?”
但陆让已经应道:“好,一言为定,就请长老做个见证。”
林远道:“但还有一个要求,此事不能让其他人知晓。”他想展露实力,首先要瞒住李十一,“谅你也不愿输得尽人皆知吧?”
陆让:“?”
陆让口舌不及他伶俐,正在酝酿回击之言,沙丘后又转出了两名官兵,这回是千牛军亲自来催了。
林远一边跟着朝前走,一边补充道:“到时就请师父来评判吧。”
陆让目不斜视,从牙缝中挤出一句:“师父不能来。此事你知我知,我输了认账,你输了别耍赖就行。”
“就这么怕师父偏心啊?”
陆让嗤笑一声,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林远,你真可怜。”
林远不解其意:“我儿,莫打谜语。”
陆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