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河其三】
七英俊2022-02-28 13:284,517

  林远表面上不理会陆让那句谜语,胸口却有百爪挠心。

  他怎会不在意呢?队伍行进到第五日了,廖云觉还是连一个眼神都吝于抛过来。

  当初以肉掌挡横刀的那一幕,仿佛只是林远的幻想而已。

  当时林远认定师父故作冷漠,只是不想将自己牵扯进危险中。但如今林远已经将自己跟他们绑在了一条船上,一行人早已没有回头路了,廖云觉的态度却还是丝毫未见缓和。

  林远从未觉得师父如此陌生遥远过。

  这下已经容不得他不信了——廖云觉可能真的因为那场大火恨上了自己。

  而林远始终找不到一个单独解释的机会。即使他能躲开千牛军、支走李十一,还有陆让和楚瑶光两个小徒弟,如同母鸡护蛋一般牢牢护在廖云觉身侧。他们忌惮的样子,就仿佛随时防着林远暗杀师父。

  林远开始绝望了。

  他是凭着“带走廖云觉”这一个念头,才支撑着活到现在的。如果连师父都不要他了,这偌大的天地间,就再无一人与他有关。

  那时候,他又该去哪儿?

  又过十日,景致别无变化。极目不见人间,只有浩瀚大漠与苍冷的霜天。

  后头的尾巴始终没有追上来。但他们阴魂不散,既不离开也不咬紧,总是隔着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薛淳英几次派人去砍了这几个“尾巴”,然而斥候一出动,他们又躲得无影无踪了。

  薛淳英双眉紧皱,烦不胜烦。

  林远心里已经有了计较。这般行事的,不可能是寻常盗贼,来的只可能是八苦斋的人。他们这般远远跟着,就是为了确定筮予香方里的香料藏在哪里。

  薛淳英似乎也猜到了对方的目的,阴着脸下令道:“等找到乳香,我们要全部带走,带不走的也要当场毁掉。”

  林远心里叹了口气:看来在找到乳香之前,不能指望八苦斋会与千牛军正面交战了。

  他趁乱掳走廖云觉的如意算盘落空了,心里一股无名火憋了太久,全撒到了陆让身上。

  陆让正坐在沙丘阴影下休息,面前突然多了只水囊。

  林远一脸关切:“陆师弟,咱们备的水还很充足,你多喝点啊,别渴着自己。”

  刚喝完的陆让:“?”

  林远:“你这样师兄会担心的。”

  陆让其人的城府比纸还薄,林远早就摸透了怎样恶心他。

  果然他面色一沉,从牙缝里道:“林远,我没记错的话,我们还没比试呢。你叫谁师弟?”

  他刻意了压低声音,林远却不压低,偏要让旁边的廖云觉听见:“正是因为还没比,才叫你师弟的。等比完了,不就是另一个称呼了?”

  陆让:“……你怎会如此粗鄙不堪!”

  林远打小就欣赏这些文雅公子,骂人都骂不出新花样来。他心情好了一点,笑道:“开个玩笑而已,你要是不服,也可以叫我啊。”

  陆让咬着后槽牙,还真的考虑了一下,心虚地觑了廖云觉一眼。

  廖云觉恰在此时站起身,低声道:“走吧。”

  连续奔波了十余日,他的脸色比出发前更糟糕了。楚瑶光担忧地劝道:“师父再休息一会儿……”

  薛淳英打断道:“廖宗主,接下来怎么走?”

  林远眨了眨眼才回过味来,诧异地睁大眼。

  他先前就在疑惑,这一路都没见任何人取出司南、日晷,也不知是哪个神人在带路。

  结果,竟是廖云觉?

  廖云觉抬起手臂,看也不看就指了个方向,道:“往那里。”

  薛淳英脚下却没动,盯着他眯了眯眼:“廖宗主,出发之前我们打听过,以骆驼的脚程,最多十五日就可到达罗泽。可今日已经是第十六日了,你说的乳香树林究竟在哪儿?”

  薛淳英语气不善,他身后的千牛军反应很快,马上聚集到他的身侧,摆出了对峙的姿态。

  廖云觉半步不退,身形笔挺,站得如同孤鹤,淡淡道:“薛将军,宫里那一位当时对你下的令,好像是护卫折云宗,而不是看押折云宗。”

  薛淳英盯了他半晌:“你在宫里又是怎么答应的?”

  廖云觉颔首道:“我自然记得。”

  薛淳英这才慢慢抬起手,挥退了身后的官兵:“出发。”

  林远将两人的对话一字不差地听在耳中,心中计较着“宫里那位”是谁。

  能直接给薛淳英下令的人,一共只有那么几个。如果是皇帝,廖云觉不可能不称“陛下”。他如此避讳的,大约也只能是……多年未在世人面前出现的医巫闾尊者了。

  廖云觉难道已经被那位觉者亲自召见过了?

  他亲自带队寻找筮予香,也是祂的命令么?

  廖云觉指了新方向后,又行了整整三天。

  白昼热风不断,夜晚则干冷刺骨。林远已经记不起最后一次看见飞鸟掠过,是哪一天的事了。天上与地下别无活物,日复一日相同的景致几乎让人产生了幻觉,仿佛一直在原地踏步。

  后来林远找到了并不是在原地踏步的证据:“这一具尸骨跟昨天不一样,不是同一个旅人。”

  素尘感慨道:“我从前读到古人写过,这片沙漠里‘唯以死人枯骨为标帜耳’,看来诚不我欺。”

  廖云觉一直表现得十分笃定,手指方向时丝毫不迟疑。

  但林远心中的疑虑挥之不去——他是瞥到过筮予香方的。上面仅仅写了“宿河”二字,既没有详细方位,也没有地标指引。

  廖云觉也只是闻过一次香灰而已,他是凭什么在找路呢? 

  薛淳英没有再逼问什么。但到第三日,他的手直接按在了腰间横刀上。

  就在这时,忽有斥候高声道:“将军,前头有枯木了!”

  所有人精神一振。

  前方,一成不变的景色终于有了变化。枯死的胡杨木一棵接着一棵,最后开始成片地出现。附近似乎曾经有过水源。

  驼队沉默地加速赶去,直到有人倒吸一口凉气:“真的到了……这就是魔物出世的地方……”

  林远跟着望向远方,一时说不出话来。

  映出眼帘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深坑,站在此岸根本瞧不见彼岸在哪儿。围绕着深坑,还有许多枯木不甘地支在原地,如同昔日绿洲的墓碑。

  这就是曾经烟波浩渺、滋养了宿河一国的罗泽。

  三百年前,此地阴阳大乱,地狱门开。上古凶兽从罗泽横出,在宿河国大杀四方。

  林远听过传说,也翻过绘卷。后人的画中,那凶兽“九婴”现出山岳一般的身躯,绵延千里的蛇身上支出九只头颅,九张巨口各吐水火,交错如织。

  半面罗泽的湖水被蛇尾掀起,并作一道巨浪直击九天,将那天幕都震得晃了三晃,又化为万丈瀑布直坠而下,几乎要粉碎了宿河的城池,却在半空蒸腾成了一片灼热瘴气。

  这场灾祸,最后是隐世已久的十位觉者出面解决的。

  鏖战持续了整整一个月,火光与烟雾通天贯地,将半个西域拢入了一片赤色云霞之中。附近小国的居民不得不拖家带口地避难。

  那一个月,罗泽之野亮如白昼,仿佛从未入夜——因此得名“长明之战”。

  等祂们将九个脑袋全部斩落,才发现罗泽已经干涸,宿河国也几近灭国。只剩一点遗族没了水源,也很快迁走了。

  终于到达了此行的目的地,每个人都欢欣鼓舞。连薛淳英的面色都缓和了不少,温声道:“廖宗主辛苦了,接下来只需找到乳香树即可。先前多有冒犯,还请宗主勿放在心上。”

  廖云觉:“……将军多礼了。”

  他的语气并未放松,反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迟滞。

  从林远的角度,看不见廖云觉的表情。但他突然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他们真的到达了罗泽,这件事却似乎超出了廖云觉的意料。

  廖云觉好像……根本没指望能找对地方?

  湖畔枯木很多,但众人一通找寻,竟连一棵乳香树都没找到。

  最后,有人默默将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的那一片废墟。

  在无边沙漠与枯木之间,那片人造的轮廓其实相当显眼。但他们先前刻意忽视了那个方向,谁也不愿提出一探究竟。

  ——宿河古城在传说里,实在太邪乎了,走进去的人就没见出来过。

  薛淳英冷声道:“进去找吧。”

  素尘最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立即倒退一步:“咱们事先说好了的,贫僧不用进去。”

  薛淳英:“对,你不用进去。你走吧。”

  素尘有些错愕。

  “但骆驼要留下。”薛淳英道,“这一路也没让你出过力,无功不受禄。”

  素尘抱着猴子哑口无言,半晌才磕磕绊绊道:“阿弥陀佛,贫僧不走了,贫僧可否就留在此地,等着各位平安归来,再一起上路?”

  薛淳英再度断然拒绝:“不可能。我们都进去了,这么多骆驼岂不是随你牵走?”

  素尘:“……”

  廖云觉适时开口道:“那便留一个人陪着长老,一起等在外面吧。”

  他的目光缓缓转向林远。

  林远心中一突。

  廖云觉:“林……”

  “不能是我信不过的人。老金,你留在外面看着他。”薛淳英从官兵里点了个人,“余下的都进城。”

  廖云觉无声地垂下眼,遮掩了目光。

  林远却笑了起来,步履轻快地跟上了:“好嘞。”

  古城比他们想象中更大,总体似乎是个规整的四方形,依稀还可看出横平竖直的街巷。城中矗立着一座残破的宫殿,再往东去,还可见一座至少五层高的佛塔,已经坍塌了一半。

  传说中盛极一时的宿河,如今只剩荒烟废垒。

  众人都不想太深处城中,刻意从边缘绕行,结果瞎猫撞上死耗子,恰巧在古城最角落处找到了一片枯死的乳香林。

  一共十余株乳香树,大半已经横倒在地。奇怪的是,这片不起眼的小树林竟然与宫殿和佛塔同等待遇,都用高墙拥围了一圈——当然,墙现在已经塌了。

  而且,四四方方规规整整的宿河城到这附近,就忽然没了房屋的影子,似乎突兀地空出了一片区域,家家户户都刻意避开了这片乳香林。

  要说这是什么圣地,围墙上却又殊无雕刻装饰,只能从砖缝里依稀看出,这整面墙都曾被漆成深红色。

  那颜色给人一种诡异的感觉。

  比起膜拜,倒更像是……忌讳。

  薛淳英当先跨入坍塌的围墙,用足尖碰了碰倒在地上的枯树:“这树死了这么久,树干中还会存有乳香么?”

  廖云觉沉默了一下,道:“按常理是不太可能。但香方是如此记载的,只能划破树干找一找了。还有沙土中,兴许能埋藏一些。”

  薛淳英便一挥手,千牛军各自行动,又是刺穿树皮,又是挖开树洞,又是刨土翻沙。

  林远蹲下身去摸了摸干瘪的树干,将鼻子贴在树皮上深深嗅闻。

  乳香树还活着的时候,到了春季,这一层树皮下便会滚动着丰盛的树脂,等着采香人前来割肉采血。

  乳香得此命名,只是因为颜色乳白。气味却与乳液大相径庭,清直爽利,类似柑橘。林远自己制香时,也很喜欢这一味原料,有时甚至会放在嘴里嚼着玩儿,口齿生香。

  但眼前这些死树,明明长的就是乳香树的样子,闻上去却完全没有记忆中的气味。

  甚至还有一丝奇怪的、草木不该有的腥甜。

  这与他在八苦斋那扇黑门前嗅到过的,不是同一味道。但是,两者之间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

  林远心中努力地分析着,忽然鼻子里一痒,像是吸入了沙粒。他直起身来狠狠打了个喷嚏。

  不远处,廖云觉道:“看来,这些树里不太可能取出香料了。不过,将军或许可以直接带一截枯木回去,也算有个交代。”

  薛淳英笑了一声:“廖宗主,你似乎还不明白,如果找不到乳香,要回去给个交代的人不是我,而是折云宗上下。”

  楚瑶光憋着火道:“折云宗上下已经竭尽全力,奈何那香方毕竟是古方了,时过境迁……”

  林远耳边传来细微的动静。

  趁着众人的注意力都不在这边,李十一躲在他身边,似乎在一截树干上飞快地刻了个什么记号。

  林远瞧在眼中,立即明白了,她是在给八苦斋派来的尾巴留信息,或许是用什么商量好的暗语沟通。这一路上,她怕是没少干这事。

  他还想看清那记号,李十一却抬头望了他一眼。

  林远有些心虚,将目光收回到自己面前,突然愣了愣。

  刚才他嗅闻的时候,这棵枯木上好像没有覆盖沙子吧?怎么一眨眼的工夫,它就像是被沙掩埋了一样?

  眼下连风都没起,沙从哪里来?

  林远心中大感蹊跷,四下一打量,却见除了自己面前这棵以外,别的人研究的枯木都还是正常的,别无变化。

  他有点犯憷,站起身来后退了一步。

  正当此时,陆让低声问:“你们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楚瑶光:“什么声音?师兄你别吓人……咳咳咳,”她猛地呛咳,“这棵树上怎么往下掉沙子啊?”

  一个官兵也悄声道:“真的有声音,好像有人在尖叫。是从那边传来的,越来越近了!”

  林远浑身汗毛倒竖,顺着他指的方向扭头望去,更是毛骨悚然——那边的天空是何时变得一片昏暗的?

  众人都凝滞了一瞬间——

  突然,队伍中的几个人同时反应过来:“快躲!”

  与此同时,林远也听出来了,那尖叫的声音有点耳熟。

  是素尘在喊:“沙尘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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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之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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