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沙尘暴无风而起,来得诡谲至极。众人连个准备都没有,古城之外已经凭空筑起了一面千仞高墙,正朝这个方向推移过来。
几息之间,“高墙”已在城中,彻底遮蔽了西面的天空,只在飞沙稀薄处漏出一缕缕血红的日光。
滚滚黑沙有了生命一般不停翻卷,那泄漏的光线也随之忽闪,犹如墙头眨动着无数双狞恶的鬼眼,在贪婪地窥视猎物。
在这面飞速移动的巨墙前方,两个渺小的人影狂奔而来,正是被他们留在城外的素尘和官兵老金。
无需任何提示,每个人都知道此时应该找遮挡物。然而举目四顾,只能看见枯木与残垣,附近连一方完整的屋顶都没有,又拿什么避风?
所有人都在本能地后退。远处的素尘一路鬼叫着“快逃快逃”,然而还没靠近众人,身影就被沙墙吞噬了进去。
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三丈开外已经不能视物。高墙化为昏黑的巨浪,流沙如雨,朝他们兜头浇下。
林远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薛淳英的暴喝:“遮住头脸,凑到一起,围成一圈!”
他拉起斗篷的兜帽,刚刚掩住口鼻,就被扑面而来的飞尘迷了眼睛。
林远双目剧痛,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他拼命眨着眼睛,匆忙朝着最近的李十一奔去,脚下却被枯木一绊,登时摔倒在地。
沙子砸落在他周身,发出细小而密集的碰撞声。
林远趴伏在地面不敢妄动,本想静待这一劫过去。然而这场灾祸来势汹汹,飞沙不仅不散,反而像一张越收越紧的网,最后将他的视线完全封闭,连咫尺之外都只剩昏黑了。
林远保持着跪姿,只觉得身上越来越沉重,吸入肺中的空气越来越稀薄。这沙暴竟似蕴含着某种凶邪的杀意,要将他活埋于此。
冥冥之中,好像有谁大声昭示了答案似的,他突然明白了,再等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林远心跳如擂鼓,挣扎着爬了起来,一手将布料捂在脸上,另一只手臂直直地伸长,探入那狂乱的沙尘之中,想摸索到其他人。裸露在外的皮肤被沙刮过,好似被无数根针同时扎入。
一步、两步、三步。
他抓住了一只小手。对方显然也正在找他。
李十一的状态比他略强一点,毕竟有功夫傍身,站得很稳,只是手指也是冰凉的。
她贴近过来,踮起脚将脑袋凑到他的耳边,声音模糊地闷在兜帽里:“去找廖云觉,不能让他死!”
林远巴不得她有此言,立即点了点头。
两人互相搀扶着举步维艰,辨不清东南西北,只能凭着记忆中的方位挪动步伐。
前方地面上依稀有一道粉色的身影——林远甚至说不清自己是看见了粉色,还是嗅到了粉色。在这环境里,他的鼻子几乎代替了双眼。他拉着李十一靠近过去,蹲下身一阵摸索,拉起了楚瑶光。
楚瑶光哪里遇到过这阵仗,早已吓得魂不附体,也不管拉起自己的是谁,只当是救命稻草,死死地拽着。
林远隔着兜帽吼道:“其他人呢?”
楚瑶光浑身一僵,立即撒开了手,这一瞬间对他的恨意竟然战胜了求生本能。
林远根本没空管她怎么想:“师父在哪里?”
楚瑶光:“……我走散了!”
林远急了。廖云觉身上佩了香囊么?他记得没有。
“师父——”
他的嘴被布料挡着,声音完全送不出去。
林远将兜帽拉远了一点,大喊:“师父——陆师弟——”结果飞沙立即灌入了口中,他猛烈地呛咳起来,结果却吸入了更多的沙。
茫茫黑浪里除了风声和沙粒碰撞声,还有动静吗?那朦胧的人声是他的幻觉吗?
林远:“咳咳咳……陆让!我儿!”
这回远处的人声清晰了,是陆让也掀了兜帽:“林远你有病吧……咳咳咳……”
林远立即循声走去。
李十一拉着他的手臂,楚瑶光则抉择了一下,眼见着又要掉队,才抓住了李十一的衣摆。李十一顿了顿,没有拒绝她。
陆让一句话都没骂完,就又呛到没声儿了。林远不得不将嗅觉调动到极致,试图捕捉到他身上月白色的甘松味。
就在这时,他的脚步骤停。
鼻端钻入了一缕突兀的味道。不属于楚瑶光,也不属于陆让,那甚至根本不是香料。
这乳香树林里,哪来的铁锈味儿?
起初他以为是有人在流血,立即原地蹲了下去,却只摸到了沙尘。
但林远相信自己的鼻子。他又徒手挖开尘土,一寸寸地寻过去,最后指尖触到了某种冰凉粗糙的东西。
那竟然是真的锈铁。
林远大惑不解,又摸索片刻,心头涌起一阵狂喜。
他摸到了一扇门。
这铁门平平整整地嵌在地面里,平时埋藏在一层薄薄的尘土之下,凭肉眼根本看不到。若不是他今天误打误撞,站在正上方用力嗅闻,也不可能发现它。
李十一在旁边闷声询问着什么。林远无暇回答,只顾着用手指找到门环,屏住呼吸用力一提。
铁门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吱呀声,随之洞开了。
林远什么都看不见,只能趴在地上用手臂朝下面探。铁门仅容一人通过,下面是一级级石阶,也不知通向哪儿。
但此时只要有个地方躲避风沙,哪怕是口棺材,他也愿意钻进去。
林远二话不说便拾级而下,一口气下了十余步,石阶还没到尽头。头顶终于安静下来,听不到簌簌撞击声了。
他摘下兜帽,抬头大喊道:“这里可以避风!”
去掉了遮脸的布料,他的声音响亮了很多,伴随着空洞的回声传出老远。
李十一和楚瑶光跟了下来,随后又有官兵探头望了望,回身去喊人了。那十余名千牛军似乎原本就聚集在一处,此时也一同钻进了铁门。石阶上登时站满了人,将林远等人又朝下挤了挤。
地下伸手不见五指,林远竖起耳朵听了半天,没找到廖云觉,心中焦急起来:“后面的人呢?”
“别瞎嚷嚷。”最顶上传来了薛淳英的声音。
火光一亮,薛淳英点起了火折子。
他是背着廖云觉进来的,身后还跟着其他掉队的人,最后是半死不活的素尘和老金。
所有人满头满脸都是沙子,素尘更是奄奄一息地挂在老金身上,衣襟里有一团活物瑟瑟发抖,是受惊的悟色。
薛淳英:“让开。”
他举着火折子一路越众而下,走到了林远身旁。微弱的火光终于照出了他们所处之地的样子。
这是一条狭长的甬道,最多仅容三人并肩而行。石阶还在继续向下延伸,甬道两侧的墙上,每隔几步就挂着一种武器,看轮廓近似刀枪剑戟。
廖云觉也跟了下来。他面色苍白,不知为何,像是有些喘不过气。林远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扶他,胳膊抬到半路,又怕自讨没趣,默默收了回来。
廖云觉低声问:“这里是墓道么?”
薛淳英道:“不,宿河人不兴墓葬,这里应该是给活人准备的。”
他说着继续朝下走,一直到了石阶底部,火折子的微光映出了一道石门,将前方的甬道严丝合缝地堵住了。
薛淳英不以为意,拿火折子仔细照着两侧的墙壁:“以前就有传说,宿河国饱受战乱所累,所以在地下修筑了工事,用于藏宝和避难。这地道若是逃生用的,就不会堵死入口,石门内外应该都有升降的机关——找到了,在这儿。”
他抓住墙上挂下的一段锁链,运足臂力,朝下一扯。锁链带动着辘轳吱吱嘎嘎一阵转动,使那厚重的石门缓缓升起了一截。
薛淳英顺手将火折子递给手下,自己继续拉铁链,三两下就升起了石门,露出了其后更长的地道。
薛淳英不愧是武将出身,刚刚死里逃生,却半点不露惊慌之色,语气中甚至透出一丝喜悦:“没想到竟让我们找到了。”
他边说边往门里走,一副急于一探究竟的样子:“长明之战后,宿河几乎灭国,仅剩的活人也很快迁走了,所以里面肯定还留了东西!”
廖云觉站着没动,心平气和道:“看不出将军还有效法古人寻宝的雅兴。”
他一提“古人”和“寻宝”,人群中就是一阵轻微的骚动。众人都想起了数百年来那些有去无回的冒险者,以及古城闹鬼的传说。
廖云觉:“眼下风沙肆虐,当务之急应该是确认城外的骆驼安好,否则我们即便能活着上来,又要如何走出沙漠?”
“想找骆驼也只能先等风沙过去。骆驼若是要死,等在原地也救不了它们。我只知道这底下兴许还有乳香留存,那是我们最后的希望。”
薛淳英径自走出几步,偏头道:“廖宗主,我实话说了,你们此行若不能找出乳香,也就不必回永宁了,横竖都逃不过‘那一位’的雷霆之怒。”他微微眯了眯眼睛,“宗主是自己走,还是我背你走?”
廖云觉顿了顿,终是跟了上去。余下的人听薛淳英放了狠话,也只好有样学样。
只有素尘一人半道加入,并无任务在身,也不想受威胁。无奈刚刚吃了脱队的亏,哪里还敢重蹈覆辙。他跟在最后走进石门,忍不住嘀咕:“如果里外都能开门,那宿河人要如何防御外敌呢?”
千牛军里没人理会他。
隔了一会儿,只有林远接了一句:“我猜若有敌袭,他们会在进去之后把外面的锁链砍断吧。”
素尘:“哇,林施主好生聪慧。”
林远又立即接道:“一般吧,可能其他人再想一会儿也能想通的。”
众人:“……”
这两人一唱一和,就仿佛在暗指没回答的人都没脑子。
素尘忙补充道:“阿弥陀佛,贫僧倒不是说其他施主就不聪明……”
偏偏林远还要笑着补上一句:“当然,当然。”
薛淳英:“闭嘴。”
薛淳英手中的火折子行将燃到尽头,忽闪着黯淡了下去。
他抬头一找,不远处的墙壁上依稀有灯台的剪影。他快步走了过去,将最后的火星凑近灯芯,点起了一盏油灯。
“啊!”队伍里传出了几声压抑的惊呼。
骤然明亮的灯火,赫然照出了薛淳英脚下的几具尸体。
这几人看上去已经死了有些年头了,都脱水成了干尸。但他们穿着大周的服饰,显然并非宿河人,而是宿河亡国之后才下来寻宝的旅人。
薛淳英站在原地静止了片刻,只有脑袋从左转到右,似乎在寻找杀死这些人的机关。但他一无所获。
他又低头拿足尖拨动了一下其中一具尸体,最后似乎在其干瘪的颈侧看到了什么,淡定道:“自刎的。”
众人都不敢动弹,直到薛淳英检查了所有干尸,报出了结论:“全部都是自刎的。”
他的手下疑惑道:“这些人为何要自尽?”
“恐怕只有一种原因。”薛淳英回头一指那石门,“他们打不开石门了。与其在里面饿死渴死,不如求个痛快。”
落在最后的几人闻言,忙去查看石门内侧的升降锁链。
素尘骇然道:“真的,这锁链是断的。奇怪,太奇怪了,为什么里面是断的,外面却是好的……难道是外头有人,想将里面的人困死?不对不对,外头的人怎么能砍断里面的绞索呢?”
队伍里还是一片沉默——这回是真的因为无人能解。
只有素尘喃喃自语:“那就只能是……里面的人……想要困死自己?”
就在这时,石门之外传来极其轻微的“咯啦”一声。
电光石火之间,林远瞳孔骤缩。
“快跑!”
薛淳英也反应了过来,甚至已经拔腿朝外冲去。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一声巨响,石门在众人眼前重重砸下,堵死了他们来时的路。
薛淳英面色铁青:“方才后头有人么?”
他的手下道:“属下回头看过,绝无一人。”
薛淳英掂起那门内的锁链看了看,咬牙道:“是被人为锯断的。外头的锁链应该也是刻意锯到半断,石门打开后,支撑不了多久就会自动落下。”
林远:“……所以这是一个陷阱?请君入瓮、进来就出不去的那种?”
有人问:“谁设的陷阱?”
薛淳英一拳砸在石门上,骨骼发出一声闷响。
又有人小心翼翼地答:“宿河人吧。三百年前,他们离开之前设的。”
只有一个最合理的解释:宿河遗族含恨离开故乡之时,带不走所有的财宝,就把这地道做成了最后的陷阱,要让以后的寻宝者通通葬身此地。
结果如此简陋的机关,不仅成功困死了寻宝者,还关进了堂堂中郎将。
那石门不仅厚实沉重,而且极为光滑平整,毫无着力点。薛淳英情知它不可能靠人力破开,却还是试了几次,结果理所当然地失败了。
他转身面对着众人,深吸一口气:“门外的锁链刚刚才断,说明这个入口先前没被使用过。地上这些干尸应该是从别的入口进来的。继续往前找吧。”
他闭口不提,也就没人敢问,如果还有别的出路,这些人又何必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