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河其五】
七英俊2022-02-28 13:313,894

  队伍里一片死寂,只默然跟随着薛淳英。

  这地道笔直地通向前方,墙壁上每隔几步挂着一盏灯台,但其中的灯油都已经所剩无几。为了节省灯油,他们每次只点亮一盏,在半明半暗间摸索前行,直到身后的微光彻底被黑暗吞噬,才会点起下一盏。

  地道两侧,间或会出现一些凹陷进去、类似耳室的小洞穴。其中还囤着不少箱子,大约是存放干粮和财宝用的,但没人有心情细看。

  不知行了多久,眼前骤然一宽。

  狭窄的地道通入了一座四四方方的大厅,大约是宿河人避难时待的地方,粗略一扫,能容下数百人。

  这大厅里空空荡荡,只在角落堆积了一些箱子。箱子全部开着,似乎已经被先来者扫荡过一遭,一串串的琉璃玛瑙铺散在地,在油灯的微光里莹莹闪烁。

  大厅对面,是一条同样宽窄的通道,看来是指向另一个出口。

  薛淳英指了指那些箱子,对折云宗几人道:“去找找有没有乳香。剩下的人跟我去探路。”

  林远站在原地动动鼻翼,都能确知这大厅里不存在乳香。但他没有开口,毕竟此时的薛淳英看上去很不好惹。

  廖云觉等人显然也抱着同样的想法,并不争辩什么,依言去翻找了。

  薛淳英带人消失在了对面的通道。

  过了一炷香时间,只回来了几个官兵,通报道:“另一个石门也堵死了,门边还有些干尸。那些人死前还拿着锤子凿门来着,可惜只将石门凿出了一个浅坑。”

  折云宗几人回头默默看着他们。

  那官兵自己也面色颓然,道:“将军命人留在那头,继续凿。”

  但听他的语气,便知道此举多半没什么作用,只是不甘原地等死,聊尽人事罢了。

  廖云觉点了点头,温和道:“有劳诸位告知。”

  他向来最有一宗之主风范,如今死期将至,仍旧不提薛淳英一意孤行之过。连那几个官兵都无颜面对他,讪讪地咕哝了一句“好说”,低头坐下了。

  这通道最多只能容三人并行,因此每次也只能派三人凿门,进度极其缓慢。

  千牛军开始轮岗,余下的人站着也帮不上忙,只能回到大厅歇息。

  人群中不时有咳嗽声响起。

  林远蜷在角落闭目养神,也忍不住干咳。刚才在风里吸入的沙子好像无论如何都咳不出来,一呼一吸之间,喉咙不断发痒。他摸出水囊,想喝点水润润嗓子。

  “别喝。”

  薛淳英走进了大厅,下令道:“将你们的水囊和干粮全部交出来。”在此情境里,他的霸道再也不加掩饰,“凿穿石门之前,水粮都由我来分配。”

  他积威深重,千牛军早已习惯了听令而行,都将随身的食水递了出去。薛淳英挨个儿收下,很快走到了林远面前。

  林远喉口发出“咕咚”一声,将空了一大半的水囊交给他。

  薛淳英:“?”

  林远此地无银三百两道:“本来就只剩这么点了。”

  在他旁边,李十一慢慢捧出一只已经空了的水囊。

  薛淳英怒极反笑:“很好,你们两个今日都不必喝水了。”

  林远心中一点波澜都没有。他清楚得很,在这支队伍里,最先被牺牲的一定是自己和李十一。

  千牛军不要他们,折云宗也不保他们。无论他们抢不抢这一口水,都会被断水断粮的。

  他没有反应,却有另一人发声了:“我没记错的话,刚才是林远找到暗门,才使我们免于风沙吧?”

  林远这回是真的大吃一惊。

  说话的竟然是陆让。

  陆让板着脸道:“君子当以德报德,他救我一命,我也不愿欠他人情。”他举起水囊,“依我看,这水囊不宜交于将军,却该给林远。”

  陆让这厮一板一眼,就差将“规矩”二字刻在脑门上,林远是万万没想到,那被他引以为豪的“规矩”居然还能有这种用处。林远受宠若惊道:“那倒也不……”

  薛淳英劈手夺过了陆让的水囊。

  陆让:“你……!”

  薛淳英:“闭嘴。”

  一旁的廖云觉权当没看见这一幕闹剧,只是抬手示意自己没带水,又淡淡道:“瑶光,把水囊给将军。”

  楚瑶光又惊又怒地瞪着陆让,仿佛他当了一回师门叛徒。陆让振臂一呼,竟无一人响应,满脑门规矩胎死腹中,只能独自生闷气去了。

  林远突兀地笑了一声,朝后一倒,四仰八叉地躺倒在了地上。

  他被排挤惯了,自以为皮糙肉厚,毫发无损。若不是陆让开了这一回口……他都不会发现自己如此凄凉。

  薛淳英收了所有水粮,粗略一点,无论如何精打细算,最多只够他们撑三日。

  第一日很快就过去了,石门那头几乎没有进展。

  为了节省体力,不干活的人都静静待在大厅里,或躺或坐,连交谈两句都心疼唾沫。

  林远睡了很长的一觉,最后在干咳中醒来。先前吸入的沙粒好像出不来了,他疑心它们已经滑入了肺里。

  薛淳英正在分发水粮,发水时果然言出必行地略过了林远和李十一,发粮时倒是塞了他们半块饼。

  林远勉强嚼了半口,只觉得嗓子又干又痛,干粮咽下去时如同砂砾刮过。李十一则直接将饼收入了袖中,又翻身睡了。

  在他们身边,素尘正将自己的水粮分给悟色。小猴子渴得眼睛发直,抱着水囊大口痛饮。素尘替它扶着水囊,几番想收回来留给自己,却又皱着眉不忍心。

  林远看了一会儿,用气声叹息道:“你这是养了个儿子。”

  素尘伤感地望着悟色:“是我擅自与它结缘,却又让它跟着我受苦。若是真的难逃一死,至少让它死前吃顿饱饭。”

  林远沉默片刻,笑道:“有你这般爱护,这畜生死前,却比很多人要开心些。”

  素尘听出他在自伤身世,却又不知如何开解,只得转开了话题:“你有没有发现,这墙上还刻了东西?”

  “咳咳咳……刻了什么?”

  “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灯火昏暗,素尘整个人几乎趴在了墙上,用指尖摩挲着什么,“你看,这应该是几百年前的宿河地图,这里是王宫,周围是屋舍,但没见那座佛塔……”

  林远只能打起精神坐了起来,跟着凑过去打量。

  墙上的刻痕浅淡得几乎要消失了,也不知是哪朝哪代落下的。笔法简陋粗糙,似乎不是画师精工所制,只是某个在此避难的家伙穷极无聊,信手所为。

  林远:“这画得……着实有些写意了。你若不说,我都看不出是个地图。”

  素尘笑道:“我也是对比了旁边这幅,才觉得是地图的。你瞧这一幅刻痕略新,王宫旁边又多了个圆圈,恰好是那佛塔所在之处,应是后来造了佛塔。”

  林远忽然注意到了什么:“若这两幅都是地图,那它们的左上角都有一簇东西,该不会都是指那片乳香林吧?”

  “看方位只能是乳香林了。”

  林远迟疑道:“来时路上我看过那佛塔,瞧上去总有五百年了,却没出现在这老地图里。”

  他这一说,素尘也意识到了问题:“那几棵乳香树,比佛塔还早?”

  “不,不止。”

  林远指着那地图:“这整座宿河城池,建得横平竖直、四四方方,偏偏只在树林这一角漏了一块。总不能是先造了屋子,又砸了屋子,让出一块地来种树吧?”

  素尘与他面面相觑:“也就是说……在它建成之前,那几棵树就已经长在原地了?”

  林远想起那枯木散发的邪门的腥香,心中多少有些骇然。

  这宿河国至少在八百年前,就已见于中原古籍了。至于它是何时建成的,已无人知晓,千年之前都有可能。

  那几棵树,比宿河国还早?

  寻常的乳香树,能活那么久吗?

  还有,前一天发生了太多事,混乱之中,他不确定自己的记忆是否可靠。但在他的印象中,有一个诡异的细节:早在那一场沙尘暴开始之前,他面前的枯树就被凭空出现的沙子掩埋了。

  简直像是某种神鬼所为的预兆。

  素尘悄声道:“贫僧一直不敢问,若是为了制香,那乳香明明到处都是,你们何必万里迢迢到这鬼城来采?那几棵古树有什么殊异之处么?”

  林远想了想:“说来你可能不信,这个队伍里,最多只有两个人知道答案,而我不在其列。”

  素尘张着嘴,像是要笑,又像是要哭:“马上就要丧命于此,贫僧竟不知为何而死。也不知西行路上这般冤死,能证出什么道来。”

  林远无话可答,只能沉默着又朝墙上找了找。石壁上刻痕斑驳,一幅接着一幅,有画人的,有画兵器的,可惜全像是小儿戏作,再未出现与那乳香树相关的线索。

  素尘边看边喃喃念佛:“这些宿河人生性凶残尚武,连画个小人都全是打打杀杀、脑袋横飞,真不知……”

  他的絮叨声戛然而止,许久都未再响起。

  林远察觉异常,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素尘面色惨白,直直地瞪着面前的石壁,像是看到了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

  林远也跟着望去。

  素尘面前的刻痕很深,也很清晰,或许是这石壁上最新的一处。

  起初林远没看懂刻的是什么。那似乎只是一些小人围成一圈,中间有一团芜杂纷乱的线条,像是画错之后,索性自暴自弃地乱划一气。但因为素尘奇怪的反应,林远又盯着看了一会儿。

  渐渐地,他发现异常之处了。那些小人其实刻得相当细致,形态各异,一眼望去有大有小、有高有矮,甚至能看出有男有女。其中有个小人与同伴都不一样,庞大的身体上,竟画了一颗动物的脑袋。也许是犬类,或是……

  林远背上的汗毛全部竖了起来。

  他曾经在在大周的戏台上看到过类似的剪影。那时候,祂是狼面人身的邪神,附离人顶礼膜拜的觉者。

  这刻的难道是泥师都?

  如果其中一个是泥师都,那这些小人,就是隐世不出的十觉者吗?

  世上几乎没有人能知道十觉者的样貌。除非这一幅画,是三百年前,亲眼目睹了长明之战的宿河人所作。

  而小人们围着的那团东西,竟是魔物“九婴”的真面目么?

  林远这么想着,不觉中也说了出来:“这是九婴?怎么跟传说和绘卷里不太一样啊,也没看见九颗头……”

  “不对。”素尘轻声说。

  “什么不对?”

  素尘不回答。

  林远最恨人打哑谜:“你说啊,人都要死了,有什么好怕的……啊,”他自己也发现了,“数量不对。”

  一、二、三、四……林远又数了一遍,的确是九个小人,而不是十个。

  而且,盯得久了,他总觉得中间那团线条透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幽暗恐怖之意。那刻痕歪歪扭扭,似乎还有些许颤抖,仿佛其人作画时,也在害怕着什么……

  林远突然看出章法来了。

  看似一团扭曲的刻痕之下,原来有一些规整的纹样,像是某种西域文字。

  “长老,”林远终于理解素尘的反应了,“你能看懂这文字么?写的是什么?”

  素尘闭了闭眼:“贫僧只学过近似的语言,却不懂这消亡的古语。其中有几个字词,还需查看典籍之后才能确认。”

  林远急了:“我们能不能活着出去还两说呢。具体字词先不管,长老能翻译个大概么?”

  一段更长的沉默之后,素尘道:“查明典籍之前,贫僧不敢妄语。若是平白造了口业……林施主,”他的语气中有一丝森然,“你我都会下地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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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之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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